晨光如碎金泼洒，刺桐港外七十里处的无名礁屿，此刻正被霜白的海雾裹挟。麒麟号劈开靛青色的浪涛，船首青铜麒麟的双目骤然迸发赤金光芒——这是周铁锚以夜光贝母与陨铁淬炼的“破瘴瞳”，能照透迷雾中蛰伏的凶煞。海生立于瞭望台上，青铜罗盘紧贴胸口，指针震颤如惊鹿。昨夜子时，郑和亲授的犀角杯承接北斗星辉时，杯中竟浮现出珊瑚礁间沉船残影，桅杆上缠满荧绿海藻，恍若幽冥伸出的枯指。
“就是此处！”王镇玄铁锁子甲上的珊瑚盐晶簌簌震落。绣春刀凌空劈下，刀锋割裂的雾霭中，一座黑岩洞穴如巨兽咽喉狰狞显现。洞顶垂挂的钟乳石滴落猩红液体，在船板凝成“洪武三十五年”字样的血珠——这诡谲天象令海生想起疍家古谣：“龙涎化血礁，冤魂泣前朝”。
三百精兵执龟甲风灯潜入洞穴时，海生嗅到一股奇香——似龙脑混着腐海藻的气息，与七岁那年父亲从旧港带回的异域熏香如出一辙。靛蓝火舌舔舐之处，岩壁渗出墨绿粘液，蜿蜒成建文帝“允”字御笔的狂草。更深处，豁然洞开一座琉璃穹顶的藏宝窟：藤壶覆盖的梁柱间，七十二口檀木箱整齐码放，箱角鎏金螭纹在幽光中游动如活物。
海生以父亲遗留的鲨骨匕挑开箱盖。刹那间，千缕萤火自箱中腾起——那不是寻常虫豸，而是夜光贝母碾粉绘制的缠枝莲纹，正随海风流转成星图！青花瓷瓶、碗盏、梅瓶次第显现，釉面泛着深海独有的幽蓝。他捧起一只玉壶春瓶，指腹抚过“大明永乐年制”楷书底款，胎骨触感却令他脊背发凉——这瓷器胎质虽类永乐官窑的细腻，釉下却隐现洪武青花特有的“铁锈斑”，仿佛两种时空在窑火中诡谲交融。
“海生哥，这箱底款不对劲！”少年水手阿鲤的惊呼在穹顶荡起回音。海生疾步奔去，见两口木箱底层竟躺着两件釉里红梅瓶，底款赫然是“洪武三十五年”！朱砂填色的字迹艳如凝血，与周遭“永乐”款瓷器形成刺目对比。更奇的是梅瓶腹部绘制的云龙纹——五爪金龙瞳仁点染金粉，龙尾却突兀断成洪武朝惯用的三爪，宛若被利刃斩断的残肢。
是夜，麒麟号底舱化作秘窑研究室。周铁锚独臂擎着龟甲灯，灯油混入碾碎的建文朝铜钱，将青花瓷照得纤毫毕现。海生以银针挑开永乐瓷釉层，惊见其下竟藏着另一重“洪武”底款！两朝年号如阴阳鱼般嵌套，唯有对着月光倾斜四十五度，方能在釉面折射中窥见全貌。
“这是‘窑中窑’的秘技。”周铁锚铁钩刮过瓷胎，带起一簇荧蓝火花，“洪武末年的景德镇匠人，为避燕王追查，在永乐瓷胎上复刻建文年款——需以人血混入釉料，再经‘阴阳火’淬炼。你瞧这龙纹——”
海生凑近细观，但见永乐云龙鳞片间隙，竟用比发丝更细的钴料勾勒出建文帝御容！画工以“游丝描”技法，让帝王眉眼随光线明暗变幻：晨曦中似悲悯垂目，暮色里如怒目圆睁。此等惊世画艺，唯有可能出自洪武朝宫廷画师陈远——这位曾为朱元璋绘制《紫金山龙脉图》的大家，在建文四年离奇失踪，原来精魂早已封入瓷胎。
瘸腿老匠人突然掀开左臂刺青，皮下玉珏与海生怀中虎符拼合。刹那间，二十箱青花瓷同时震颤，釉面浮出数百行微雕小楷——正是《永乐大典》失传的星象卷！文字记载着建文二年钦天监的密档：“荧惑守心，帝星南移。郑和舰队七下西洋实为‘寻龙’，欲借二十八宿之力重定紫微垣......”
破晓时分，惊天巨浪突袭麒麟号。海生攥紧罗盘冲上甲板，见黑云压顶的沧海中，二十艘蜈蚣战船如鬼魅浮现。“交出青花瓷，饶尔等全尸！”
郑和挥袖如断水之剑，麒麟号九桅巨帆应声展开。这不是寻常帆布，而是用南海鲛人泪染就的冰蚕丝！朝阳穿透的刹那，帆面浮现出昨夜破解的星象密卷，角宿光轨化作金箭直刺沧溟号主桅。海盗船首喷吐的毒雾触及星图，竟凝成翡翠珊瑚坠落。
“放火鸦！”郑和令旗所指，海生率众填装龙脑火雨。陶罐炸裂的瞬间，硫磺与胡椒末随虹光四溅，海盗弓弩手涕泪横流。忽见沧溟号底舱开启，一头覆满发光鳞片的巨鲨破浪而出——这正是陈祖义驯养的护海妖兽“吞舟”，所过之处泛起血沫，恍若幽冥裂开猩红獠牙。
海生福至心灵，将两件“洪武三十五年”梅瓶掷向怒涛。瓶身触及海水的刹那，釉里红龙纹竟化形腾空！五爪金龙与三爪残龙纠缠撕咬，掀起的漩涡中浮出建文帝虚影。这位流亡帝王手握半卷《瀛涯胜览》，指尖掠过之处，沧溟号珊瑚船身轰然崩塌。
风暴平息时，朝阳将残骸镀成金红。海生在沧溟号废墟间拾得一枚玉匣，内藏建文帝血书诏令：“朕以虎符为匙，星槎为舟，藏《大典》于七海。后世得此青花瓷者，当续绘二十八宿海图......”
周铁锚以铁钩蘸酒，在甲板画出靖难之役夜的长江舆图：“你爹陈三水，正是护送建文御船‘青龙舸’的舵工！这些青花瓷本要随御船沉入马六甲，却因海盗劫掠流落至此......”
海生抚过梅瓶底款，忽然泪落如雨——釉层深处，赫然藏着父亲用朱砂勾勒的月牙胎记！这印记与他锁骨下的红痕严丝合扣，原来航海世家的血脉，早与帝国秘史熔铸成不朽青花。
暮色降临时，郑和将永乐帝亲赐的釉里红玉壶春瓶赠予海生。瓶身倾泻出的不是酒液，而是二十年前长江口的浪涛。海生仰头饮下这跨越时空的潮声，听见父亲在星海深处的呢喃：
“真正的航路不在罗盘，而在青花釉色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