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情出了人命之后
清舟2025-03-25 15:2220,816

1

5年前的一个初冬午夜,湿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我们接到牛小卓的报警电话,是在凌晨1点多。“我女朋友……女朋友……突然死了,在……在悠眠宾馆……对、对,322房间。”他的牙齿磕出一连串颤音,每个字都抖得厉害。

去到悠眠宾馆的时候,早有救护车停在门前。宾馆保安老丁矗在车与大门之间,见我们过来,捏着嗓子嚷:“你们可算来啦!不得了哦!弄死了人啦!”说完,栖栖遑遑引着我们上了3楼。

实际上我们是这里的常客,每月总要来这里进行几次例行检查。米白的灯光倾洒在走廊两侧的木饰面上,一切静谧柔和,推开322的房门,暖意扑面而来。老丁抬腿就要跨进去,被我赶紧拦在门外。他一愣,满脸八卦要溢了出来,老孙摇摇头,让他回楼下站岗。

宾馆经理温婉与前台江梦琪守在门内侧,看到我们,温婉低声嘟囔:“恐怕人已经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咋回事。”说着,她瞥了一眼蹲在远处墙角的男人。

那就是牛小卓,他正抱着手机,浑身上下仅一条四角裤衩,蜷成一个肉墩,看到我们后,依旧没醒过神,一脸痴相,嘴里咕咕哝哝。老孙带着警员小程上前,收走了牛小卓的手机,守在一旁。我跨过丢了一地的衣裤,来到大床边,床侧医生正和护士配合着用AED,哼哧哼哧地为床上的女人做心肺复苏。

几番操作下来,女人依旧毫无反应。医生抹了一把汗湿的头发,秃脑门露出来,说:“没用了,时间早过了。”说着,又去检查女人的瞳孔。

“AED好像一直没启动,要不要再试试?”我问。

“她的心脏活动已经完全停止,这种情况,AED就不会放电。”

“要不再做个心电图看看?万一出故障了呢?”

“怎么会?她瞳孔之前就放大啦!还是我喊小伙子报的警,报警时就基本确认死亡。那小伙子磕头求我们救她,说什么也不听,没办法了,我这也是做最后的努力。”说着,他又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最好还是拉个心电图,再确认一下。”我说。

于是,医生收了AED,招呼护士准备便携式心电图设备,短短几十秒后,心电图毫无波动,依旧是一条直线,医护便收拾了一应设备准备离开,临走前,护士转过身帮女人合上了敞开的衬衫。老孙掏出手机,向值班领导汇报情况,提请刑警大队技术室和法医来做现场勘验。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她四肢摊开,棕色卷发铺在枕头上,惨白的嘴角残留一抹笑意,白衬衫薄透。我喊来温婉和江梦琪帮忙整理,江梦琪畏惧不已,温婉就一个人上前,要替死者穿上衣服。我打断了她:“盖上被子吧,一会儿法医还要检查。”

结束后,小程把温婉、江梦琪请出房间。关门之后,我和老孙开始盘问牛小卓,他全身筛糠似的颤抖,牙齿“哒哒”个不停,眼里尽是恐惧。

“你很冷吗?”我蹲在牛小卓身前。

牛小卓摇了摇头,忽然又使劲点了点头。老孙捡起地上的外套扔过来,牛小卓毫无反应,我捡起给他搭上:“说说,怎么回事?”

“我,我,我……不知道。”说罢,他又开始嘀咕,“怎么会?!怎么能死掉呢?!怎么会这样……”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都干了什么?”

牛小卓抖得更加厉害:“都怪我、都怪我,不该这么用力!”他低下头去,继续连声说:“都怪我!都怪我……”

“看着我!”老孙突然大喝一声。

牛小卓被吓了一下,猛地抬头,老孙举着他的手机做了人脸解锁。打开手机后,我们在他微信里发现一条十几分钟前发给一个叫光哥的人的消息:“我出事了。”光哥没有回。而一个半小时前,他还邀请了这个光哥一起出来玩。对方问包夜多少钱,牛小卓回:“哥们靠的是器大活好,分币不要。”对方回了个笑哭的表情,说:“那你们今晚还不得炮火连天啊!”尔后牛小卓继续邀约对方,并承诺也会给他“安排一个”。对方回了个连连摆手的表情,说自己很累,叮嘱牛小卓要悠着点,明天工期就要结束,不要耽误最后的验收。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是事发前,牛小卓发给光哥的最后一个表情包。

看罢这些,我们问牛小卓,光哥是谁?

牛小卓答:“是我同事。”

“他叫什么名字?”

“叫、叫、叫宋晓光。”声若蚊蚋。

我们查了牛小卓的基本信息,他26岁,丰市人,是丰市鑫晟机电厂的职工。半个月前,与同事宋晓光等人一起到儒镇出差,负责儒阳大桥在建工程的机电装配工作。

接下来的问询里,牛小卓交代他来儒镇的第一天,因尚未安排实质性工作,晚饭后闲来无事,便约上同宿舍的宋晓光一起出去捏脚,在御足阁认识了女技师柳小月,随后加了微信,几天后就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

“我们是一见钟情,是男女朋友,不收钱的。”说到这,牛小卓又慌忙解释。

在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里,我们发现,从那晚之后,柳小月便频繁主动地撩拨牛小卓,言语尺度之大令人不堪入目。但是碍于工作,牛小卓一直没再腾出空来与柳小月幽会。直到前一天晚饭时,眼瞅着牛小卓就要返回丰市,柳小月再一次热切邀约,非要来个“最后的告别”,还说会为此翘班半小时,又逗弄牛小卓说:“这可是加时赛,你要挺住哦。”

当晚11点多,两人在“御足阁”门前碰头,步行至两三百米外的悠眠宾馆,开房,上床,一气呵成。第一次疯狂之后,两人并排躺在大床上喘着粗气,只留下满地衣衫。休息了不足10分钟,柳小月到卫生间冲洗,出来后,再次扑到牛小卓身上。

大约10分钟后,柳小月突然一动不动了。牛小卓以为她是获得了第二次满足,便贴着她的耳朵问“爽不爽”,但柳小月不吱声。牛小卓又去拍打她,柳小月依旧无反应。翻过柳小月的身体,只见她已是双眼半睁、喉如卡痰、面无生机。牛小卓当即愣住,不停呼喊柳小月的名字,见她依旧无意识,他便拨打了前台电话求助,尔后联系了120。

“都怪我!都怪我!”牛小卓说着说着,对着床头的方向扑通一跪,连连磕头求饶。不待我们上前拉起他,他就抬起铁青的脸问我们:“我会不会坐牢啊?!”

话音未落,门锁咔嗒一声,值班领导李局带着刑警大队的技术员、法医等一众同事来到了现场。

2

我向领导汇报案情,技术员对现场进行初步的拍照固定,法医做尸表检查并提取生物检材。仅凭牛小卓的供述,难以界定案件性质,李局请示上级以后,立即启动“命案侦办机制”,我紧急通知所里的骨干民警返回工作岗位。

两名看护警员来到牛小卓身旁,要他穿好衣服,牛小卓跪坐在地,垂着头一动不动。技术员逐件筛查散落一地的衣裤,将男式的都丢在了牛小卓面前。在老孙的搀扶下,牛小卓终于七扭八歪地站起来,1米85的大个突兀地矗立,加上一身肥膘,若不是衰(sui)到家的脸,真是压迫感满满。

等牛小卓胡乱套好衣服,两名看护警员就左右钳着他出了房间,与门外的两名警员一起把他塞进楼下的警车。

现场勘验很快结束,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行凶器械,尸体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找到任何机械性损伤致死的可疑线索。酒水、药物、毒品、性玩具等也一概没有。新拆封的6只装避孕套盒子里还剩4个,加上地上用过的2个,数量完整。床头柜上有两瓶未拆封的饮料。在柳小月的手包里,我们找到了她的身份证——她的真实姓名是殷茉冬。

通知殡仪馆运走尸体,做好案发现场的封锁工作后,我们一行人也下了楼。李局现场调度了法制大队、刑警大队的同志到办案中心“通案”,我也同步通知几名办案骨干立刻到办案中心集合,共同研究侦查方向。

接下来,由图侦队员找前台江梦琪提取监控视频,我们喊来经理温婉调取入住信息,死者殷茉冬如实登记,与牛小卓住同一房间。

温婉焦虑地问:“我们该怎么办啊?毕竟在我们这里死了人。”

老孙提议她可以提前做好安保措施,最好补充一下门前的保安力量和防冲撞器材,应对死者家属到来后可能会出现的针对宾馆的过激行为。

温婉叹息道:“实在不行,我们就免费提供食宿吧,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这样不好,会让他们触景生情,不仅不人道,反而容易节外生枝。”

“那这样——我们还有另外两家连锁宾馆,也可以安排她的家人住过去。”

“到时再说吧!”

温婉点点头。

我们留下小程继续带队做现场调查,温婉满口答应会认真配合,并叮嘱江梦琪、老丁不得离开宾馆,直到警方逐人问询结束。

钻进警车,我们直奔办案中心。被夹在后座中央的牛小卓见到我,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嚷嚷:“警官,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警官,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警官,我会不会吃官司啊?”……

街道上万籁俱寂,唯有车顶的红蓝警灯泼洒着最后的霓虹。我沉默以对,调查期间,我确实无法回答他的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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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办案中心,牛小卓傻眼了,两腿一软瘫坐在地,放声大哭说:“警官,这是哪啊?!我是不是要被枪毙啊?!”

“这只是办案中心,所有案件都要在这里办理,很正常。”老孙解释道,劝他冷静下来配合调查。

两名看护警员架起牛小卓的胳膊,把他扶进办案区,经过一系列的信息采集和安全检查,牛小卓被送去候问室。

“我要打电话给我妈。”牛小卓哀求。

“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家人。”我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挂钟,凌晨3点多了。空调刚打开不久,室内冷嗦嗦的。

我和老孙去到小会议室的时候,李局和法制、刑警的负责同志以及多名办案骨干都已坐定,我俩赶忙找了个就近位置入座。由于案情特殊,涉及多罪的认定,大家在来之前就已多次沟通,也做了相应准备,此刻便直接展开讨论。

通案伊始,是进一步确认当事双方的身份信息:

牛小卓,男,26岁,丰市人,丰市鑫晟机电厂职工,单身无配偶,无前科劣迹。父亲牛义仁,51岁,丰市人,某快递公司职工。母亲杨和悦,49岁,丰市人,无业。

殷茉冬,女,36岁,远城人,御足阁88号技师,无前科劣迹。丈夫吴谓,36岁,阳城人,在阳城某浴场做大堂接待。双方育有一女吴怜怜,6岁,幼儿园学童。殷茉冬父亲殷厚实,68岁,务农。姐姐殷盛夏,38岁,务农。

尔后,法制和刑警的负责同志交叉提出侦查意见——从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来看,一切都像是一场意外,但是从侦查的角度来看,排除本案为刑事案件比查实本案为刑案更加复杂,需要把一切可能涉嫌的罪名逐一调查清楚,最终才能准确认定案件性质。

首先,如果牛小卓在性行为过程中或者之后,出于故意非法剥夺殷茉冬的生命,那就构成故意杀人罪。尽管现场没有发现作案工具,尸检也没有找到机械致死的痕迹,缺乏直接指向当事人存在杀人动机的证据,能够初步排除这种可能,但是依然需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其次,要考虑构成强奸罪的问题。即便从两人的通信记录来看,是殷茉冬主动提出与牛小卓约会,主动提出开房,还是一场“加时赛”。但是在进入房间之后,殷茉冬会不会出现拒绝性行为的情况?虽然目前看来可能性不大,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哪怕是殷茉冬在性行为发生前的最后一秒或者过程中有明确拒绝,也可能构成强奸罪,而且是强奸致人死亡,或者是强奸后杀人,这就构成了强奸罪的加重情形或者是数罪并罚。

第三是故意伤害罪。这里就要认定牛小卓在性行为中有没有伤害对方身体的故意,且这个故意并非故意杀人的故意——比如有没有采取SM一类的畸形性行为,过程中是否出现明显超出限度的性虐待,该行为与殷茉冬的死亡结果之间是否具有刑法上的因果关系等。这些都关系到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情形的认定。

如果能够排除杀人的故意、伤害的故意,那么就要好好分析过失致人死亡的问题,这也是调查中的最大难点——牛小卓到底存不存在过失的情形?无论是疏忽大意的过失,还是过于自信的过失,只要能够充分证明他存在过失,那就会认定他涉嫌过失致人死亡;如果不存在过失问题,又如何佐证?

在充分考虑刑事犯罪问题的同时,法制方面也提出要明确是否存在卖淫嫖娼的情形。侦查方向越辩越明,需要重点查清的关键问题一一挂单列表。

李局现场部署侦查工作,另外3个侦查小组逐一受领任务,对医生护士、御足阁、牛小卓工友的取证工作同步进行,图侦小组也扩大了侦查范围,全面调取牛小卓到儒镇出差以来的活动情况,重点调取与死者殷茉冬的相处场景,争取在黄金48小时内获取全部关键证据。

大家纷纷投入工作后,李局坐在编织椅上突然提出:“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侮辱尸体与传播性病的问题?”

确实,在殷茉冬死亡之后,牛小卓无论知不知情,只要继续对殷茉冬的尸体实施猥亵等不当举动,就有可能构成侮辱尸体的违法犯罪情形;至于是否存在传播性病的情况,还是要等法医的检测结果,如果双方都不存在性病,那也就自然排除了。

按照分工,我和老孙负责询问牛小卓。我俩起身离开,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又被李局喊住:“先通知当事人家属,注意方式方法。”

3

电话里,我们并未提及殷茉冬的死讯,吴谓得知妻子出事,只回了一句:“知道了。”那语气仿佛在说“能出什么事,又不是死了,就是死了也无所谓”。我们虽感意外,但也不便多说,只是轻描淡写嘱咐他尽快过来,毕竟,阳城离儒镇也就100多公里。不料,吴谓却说:“她的事,我管不了,去了也没用,我会通知她娘家人,等她爸到了,我再和他们一起去派出所。”

牛小卓的母亲杨和悦接到电话后,先是质问道:“我儿子怎么会出事?!你们该不是电话诈骗吧?!”我们自证后,杨和悦愣住了,过一会儿,又说:“你们是不是抓错人啦?!我儿子?怎么可能!”当然,我们也只能叮嘱她最好尽快过来。杨和悦语气焦急:“他爸还在外面送货,就算现在往家赶,也得2个小时,咋办啊?”考虑到丰市距儒镇有3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又一再叮嘱她注意交通安全。

东方漏出鱼肚白,吃过早餐,我们又补充了对牛小卓的询问。收拾好厚厚一沓笔录,走出办案中心,坐在门卫室里的牛家夫妇吓了我一跳。四目相对,两人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憔悴又可怜地盯着我们。

“我是牛小卓的妈妈,他是犯法了吗?”杨和悦用力拽着呢子大衣腰线处的门襟,袖口颤抖着,像她的声音一样。

案子还在侦查阶段,我们不能透露案情,只好邀请他们坐下,简要解释了办案的规范要求。杨和悦掩面而泣,下巴深深埋进线条硬朗的衣领里。牛义仁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向我们投来祈求的眼神。

临近中午,相关证据的搜集工作基本完成。午饭后,李局召开第二次通案会。来到办案中心,牛家夫妇依旧坐在门卫室里,面前的水杯纹丝未动,给他们点的快餐也已凝固出一层惨白的油膜。牛义仁起身拦住小程,我只能上前再次解释一番,请他们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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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各侦查小组逐一汇报调查取证情况。

据牛小卓的领导林正业陈述,去年,牛小卓应聘入厂,见他干活卖力,学东西快,这才挑了他来参加儒阳大桥的机电装配项目。林正业说半个月前牛小卓来到儒镇后,很快就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性,“他跟我说,觉得那个女孩子很不错,我还鼓励他先谈谈看”。

该组侦查员又重点询问了宋晓光。宋晓光也是丰市人,大牛小卓8岁,从牛小卓进厂以来,就一直带着他,算是他的半个师傅。据宋晓光说,牛小卓在工作上是把好手,平时与同事关系也融洽,除了喜欢打游戏、做足疗,没有其他特别的癖好。他们组的工人都是男性,有时彼此之间会说说荤段子,在工地上看到漂亮女性也会私下里评头论足。至今没有谈对象牛小卓与其他人差不多,除了偶尔开开黄腔,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言行和异常的举动。这一点,得到了多名工人的证实。

来到儒镇后,牛小卓当天就邀请宋晓光去做足疗。两人前后去了两家足疗店,都不太满意,最后才去到御足阁,点了2个技师,一个88号,一个9号。88号原本是为宋晓光服务的,但是牛小卓嫌9号技师年龄太大,就不停地给他使眼色,宋晓光便把88号换给了牛小卓。他一直不知道88号技师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那女人自称柳小月。

事发前,牛小卓曾多次邀请宋晓光一起去开房,还许诺为他安排免费技师。由于工期紧,次日就要收尾,林正业要求所有工人都不得饮酒,工作一天下来的宋晓光有些疲惫,最终推拒了。事发后,牛小卓给他发信息时,他已经熟睡,直到我们把他从睡梦中拖起来,他才知道牛小卓出了事。

图侦队员同步播放了牛、宋二人第一次前往御足阁的监控画面,两人的出行轨迹及出入御足阁的前后画面,还有两人的微信记录,都证实了宋的陈述。

接着,第二侦查组汇报了在御足阁调查取证的情况。据老板钱莱陈述,他夏天刚刚盘下这个店,前后花费近30万元,前段时间天气渐冷才试营业,总共招了3个技师,吃住都在店里,殷茉冬是最后一个来的,在店里工作还不满1个月,此前双方并不认识,从业登记时,殷茉冬告诉钱莱自己已经离婚。钱莱并不知道殷、牛二人的交往情况,对殷茉冬的家庭情况、个人情况也知之甚少。

殷茉冬的入职体检结果为正常,钱莱在后来的日常中没有看到过她服用过任何药物,她也没有因病请假的记录——事发那天是殷茉冬第一次请假,她提前半小时下班离店,并告知钱莱当晚不回店里,没有说明事由。

对于上述情况,御足阁6号技师、9号技师的证言也都一致。除了钱莱,没人知道殷茉冬的真实姓名。9号说:“我和6号是老乡,都快50岁了,88号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也是最漂亮的,喊她‘88’的时候,我们家乡话发音就像是‘花花’,于是我们也就喊她‘花花’了。”在6号与9号眼里,“花花”活泼开朗,一天到晚精气神十足,从未有过任何异常状况。

在这个行当中,从业者相互隐身是心照不宣的规矩,我们试图再问问殷茉冬的其他情况,但一无所获。

从图侦队员调取的御足阁内部监控来看,事发前,殷茉冬还专门换了一件浅色的羊绒开衫,内搭一件翻领白衬衫,甩着小手包,踢踏着阔腿裤出了门,脸上挂着小酒窝,兴奋劲溢于言表。牛小卓就等在御足阁门外,两人一见面,殷茉冬就扑了上去,把自己挂在牛小卓脖子上。牛小卓拍了拍她的后背,殷茉冬回头看了一眼店门,知趣地滑了下来。然后,两人挽着胳膊,步伐轻快地向悠眠宾馆走去,一路上有说有笑,俨然一对恩爱的情侣。

来到宾馆门前,殷茉冬不知对牛小卓说了什么,牛小卓摆了摆手,走向一旁的24小时自助商店。殷茉冬一个人先走进宾馆,在前台办理入住登记。不一会儿,牛小卓拎着两瓶饮料走了进来。此时,殷茉冬已经登记完毕。

老孙让图侦队员暂停播放视频,指着画面说:“我们在询问牛小卓的过程中,他始终称呼殷茉冬为‘柳小月’,其实他也隐瞒了真实姓名,自称‘牛大辉’。牛小卓如第一次那样提前开好房。殷茉冬办理入住登记时,也刻意将牛小卓支开。对此,牛小卓心知肚明,他说自己也并非真的想与殷茉冬交往,只是玩玩而已。我们又重点调查了两人是否存在卖淫嫖娼的情况。根据二人的通信记录,结合各侦查组的调查取证和牛小卓的口供,两人的确没有任何金钱或财物上的交易,也没有出现讨论价码的情况。因此,可以排除卖淫嫖娼的嫌疑。”

老孙的观点得到法制部门的认可,对此,大家也都没有异议。

接下来是小程汇报针对宾馆方面的调查取证情况:晚8点之后,前台当班服务员为江梦琪,她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就是牛小卓。由于牛小卓开房的时间比较晚,大床房只剩下3楼最边上的322房间。牛小卓嫌322位置不好,多次协商调整,还讨价还价,260元一晚的房间,只收了他180元。当晚11点,殷茉冬独自一人到前台登记,也入住了322房间,是江梦琪接待的最后一个客人。登记过程中,江梦琪还询问了开房人的姓名,殷茉冬只说“他姓牛”。

办好殷茉冬的入住登记后,牛小卓也来到前台,见两人亲密无间,江梦琪便让保安老丁守在前台,独自一人领着他们去往322房间。来到电梯口时,殷茉冬说她知道房间位置,自己上去就行了,江梦琪便返回前台。保安老丁及牛小卓的陈述均与江梦琪的吻合,现场监控和入住记录都能够证实。

进入电梯后,殷茉冬就从后面抱住了牛小卓,监控中能清晰地看到她在搓揉牛小卓的裆部。牛小卓也热烈地回应着,他双手伸到殷茉冬背后,八爪鱼一样在她的臀部游走。两人缠缠绵绵,直奔房间。

据牛小卓陈述,进入房间后,殷茉冬就把他推倒在床上。两人的第一次性行为大约持续了30分钟,结束后休息片刻,殷茉冬起身到卫生间冲洗。这期间,牛小卓一直躺在床上休息。殷茉冬冲洗结束后,又主动与他调情,并采取女上位开始第二次性行为,10分钟左右,殷茉冬突然趴在他身上剧烈抽搐。他以为是殷茉冬获得了第二次高潮,听到她似乎喘不上气来后,便拍打她的后背,但殷茉冬很快便失去意识。之后,就如在酒店时向我们交代的情况一样。

在前台接到电话的江梦琪迅速来到322房间时,殷茉冬浑身赤裸,牛小卓已经穿上了裤衩。牛小卓让江梦琪帮忙给殷茉冬穿衣服,想要带她去医院,江梦琪担心来不及,便让牛小卓拨打了120。

几分钟后,医生赶到现场,立即对殷茉冬进行检查,当时她的瞳孔还没有完全扩散,但是心跳和呼吸都已经消失。经过抢救,医生初步判断殷茉冬已经死亡,便让牛小卓报警。当我们到达现场时,他在做最后的努力。

现场勘验与法医的检查结果,与上述多人的描述基本吻合,总体还原了322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当事双方均没有传染性疾病,也没有发现存在侮辱尸体的迹象。

至此,我们初步排除了牛小卓故意杀人、强奸、故意伤害等嫌疑,只剩下过失致人死亡的问题难以定论。慎重起见,李局提出要商请检察院的同志提前介入,指导案件的后续办理。至于是否进行解剖,还要等案件性质的最终认定。

会商好全部案情,大家舒展筋骨,聊了几句闲谝。李局说:“这两个人,真是荒唐它爹给荒唐开门,荒唐到家了!”

4

当天下午4点多,检察院的同志来到办案中心,全面掌握案情后,主张我们共同研究曾发生在江苏的一个类似案例:

江某(男)与吴某(女)系男女朋友关系,在正常体位的性行为过程中,吴某出现大小便失禁、口吐白沫的情况,江某认为这是吴某高潮后的生理反应,擦去污物后便睡觉了,早晨发现吴某已死亡。

该案中,终审认为,虽然江某没有相关医学知识,可是看到吴某身体明显异常,负有救助义务,应当救助却没有救助,因延误最佳治疗时间造成吴某病情加重直至死亡。最终,判决江某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处有期徒刑2年。

在分析这一案例过程中,大家反复比对牛小卓案,对因果关系的认定产生了不同意见。

第一种观点认为:案例中江某的器官过大致使吴某胸腹腔内压力梯度骤增,造成左侧膈肌薄弱处破裂、胸腔积血,因此,江某的性行为与吴某的死亡存在刑法上的因果关系,但是江某因疏忽大意没有预见可能发生的危险,所以定性为过失致人死亡。本案中,牛小卓身高1米85,且年富力强、身材魁梧,而殷茉冬的身高仅有1米58,很可能也存在案例中的致死情形。如果坚持这一观点,就要对殷茉冬进行解剖,彻底查明是否因牛小卓器官过大、用力过猛致使殷茉冬出现类似伤害。

第二种观点则认为:江某的器官过大致使吴某出现内伤,由此认定江某的先行行为导致吴某处于危险状态,刑法就赋予江某具有积极的救助义务,江某具备救助能力(求医),且及时救助的情况下,存在改变死亡结果的可能,但江某在发觉吴某身体异常后,轻信不会发生严重后果,应当救助却没有救助,最终导致吴某死亡。因此,吴某的死亡应与江某没有履行救助义务之间具有刑法上的因果关系,同样定性为过失致人死亡,但属于过于“自信的过失”。

如果坚持这个观点,则牛小卓就很可能不存在过失致人死亡的情形——正常性行为不应视为危险行为,且殷茉冬事前没有患有基础疾病的迹象,牛小卓也不可能预知即将发生的危险,因此不能简单认定牛小卓的先行行为与殷茉冬的危险状态存在关联,也就是说不能草率认定牛小卓负有刑法意义上的救助义务。

退一步说,即便法医充分证明了殷茉冬的危险状态就是牛小卓的先行行为导致,牛小卓具备刑法意义上的救助义务,他发现殷茉冬身体异常后,也立刻采取了有效的救助措施,在医护人员的积极救治下,依旧没能改变死亡结果,说明殷茉冬的死亡是无法预见、不可抗拒的结果。

因此,殷茉冬的死亡与牛小卓的行为之间没有刑法上的因果关系,应当定性为意外事件,那么就无需解剖殷茉冬的遗体——至于她的危险状态到底是因为性行为过于激烈造成,还是因为突发基础疾病,或是兴奋过度诱发心脑疾病、神经类疾病等,这一切都不再具备刑法上的意义,牛小卓也都无需承担刑法意义上的责任。

谈到这里,李局补充道:“我们再换个角度——当事双方约会中,殷茉冬明知牛小卓高大魁梧,却主动提出‘加时赛’,即便牛小卓的器官异于常人,殷茉冬依旧二次邀约牛小卓开房,说明她也存在‘自甘风险’的心理,且双方没有发生变态性行为,殷茉冬的死亡结果是在正常性行为风险范围内发生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牛小卓也不构成犯罪。”

检察院的同志对此表示认同:“江苏那个案例中,最终判决江某犯过失致人死亡罪,是因为有充分的证据认定江某负有救助义务,应当救助却没有救助,因延误最佳治疗时间造成吴某病情加重直至死亡。这个判决结果,也是认为吴某的死亡与江某没有履行救助义务之间具有刑法上的因果关系,而不是因为江某的正常性行为与吴某的死亡存在刑法上的因果关系。”

为了确保案件定性准确,大家又一起去请教了法院的同志。最终,三方都认为,从刑法意义上讲,牛小卓与殷茉冬系正常性行为,且牛小卓的器官也没有明显会导致殷茉冬陷入危险状态的现实紧迫性,殷茉冬随后出现的危险状态的确不可预知。即便认定牛小卓负有刑法意义上的救助义务,他也积极履行了救助责任,因此殷茉冬的死亡与牛小卓的行为之间不具备刑法上的因果关系。

案件性质最终确认为:殷茉冬的死亡系意外事件。

(作者注:由于我相关法律知识比较薄弱,该案又时隔多年,上述关于案件性质的认定细节及各方的专业分析,实在难以详尽描述,不足之处,请读者、特别是专业的法律从业者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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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20多个小时的连续作业,案件真相水落石出,案件性质一锤定音,遂转入“非正常死亡事件”处置程序,牛小卓可以离开办案区了。

从白天等到深夜,牛家夫妇不曾离开半步。见到儿子的那一刻,杨和悦两眼放光,甚至起身太快晃了一下。牛义仁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她这才抓住扶手。

牛小卓哇的一声,跑到杨和悦面前扑通跪下,抱着她的腰泣不成声:“妈,我错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一定要救我啊,妈!”

杨和悦一手掩嘴流泪,一手捶打儿子的肩头,一下、一下,苍白无力的拳头,有怨,有恨,有爱。

牛义仁匆匆擦去泪珠,劝解妻子:“别哭了,孩子都已经吓坏了。”

等他们的情绪渐渐平复,我们便开始介绍案情。得知自家儿子开房死了人,牛家夫妇嘴唇微张,所有表情都瞬间凝固在脸上。不一会儿,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叹:“啊?!”“怎么会?!”“这个、这个,怎么会死?!”

“跟我儿子有多大关系?”牛义仁先缓过劲来,一脸严肃地追问。不等我们开口,杨和悦抢白:“我们赔,多少都赔。”牛义仁回头看了一眼妻子,眼神里尽是温柔,拍了拍她,让她先别着急。

见牛家人惶恐不安,我们当即就告诉了他们通案结果——这是一起意外事件,牛小卓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杨和悦又哭了,肩膀剧烈颤抖,泪水夺眶而出,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那般,除了一丝哽咽,吐不出只言片语。她突然就从椅子上滑下来,两腿一软,对着我们跪了下去,泣不成声地说:“大恩大德!”

见状,我们赶忙上前去拉她。坐在一旁的牛义仁则一动不动,任由眼泪滑过粗糙的面庞。牛小卓从背后抱着杨和悦的脖子,眼泪肆意滴落在她的发梢。

我们提起后续的处理问题——虽然牛小卓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但是毕竟死了人,也不是一句“没有刑事责任”就能解决的。杨和悦果断擦干眼泪说:“赔!对方要多少,我们砸锅卖铁也赔!”牛义仁也使劲点了点头。

顺着赔偿的话题,我们聊起牛家的情况:牛家祖祖辈辈都是勤恳老实的庄稼户,到了牛义仁这一辈,才陆续从乡下进了市区。牛义仁学历不高、能力平平,卖过五金,贩过时蔬,开过出租车,折腾半辈子,也就在丰市的一个普通地段买下一处六七十平的老房子。杨和悦曾上过一段时间的班,做过商场收银,干过服装销售,也当过餐厅服务员,但生了孩子后,牛义仁疼老婆,就让她待在家里,不再外出劳累。眼下,牛义仁干着快递,虽不富足,家里倒也和和美美。不料,儿子闯下弥天大祸,虽然不用坐牢,但他担心那点家底摆不平。

由于死者家属还没到,我们提议他们可以先回丰市,或者在儒镇暂住两天,等对方家属到了,再协商解决。

“我们不回去,就在这里等。”牛义仁斩钉截铁地说,又指了指距离办案中心不远的一家快捷宾馆,“我们就住在那边,随时过来。”

5

次日下午,值班室打电话说死者家属到了,老孙招呼我一起去接待。刚到院中,就听到一阵嘈杂声,我跑过去一看,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晕倒在地,两男一女围在他身边手足无措地呼喊着,其中一个男人不停打转,嘴里嘀咕着:“完了!完了!小的死了,别再把老的‘带走’了!”直到被女子狠狠拍了一巴掌,才停下来。

老孙问值班员小李怎么回事,新入警不久的小李支支吾吾地说:“我刚给你打电话,不小心被他们听到了,他们就问我‘谁是死者家属’‘什么死者家属’‘谁死了’。我被问急了,才说、才说……那个殷茉冬已经死了。然后……然后就这样了。”

老孙正要发作,我拽拽他的衣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嘱咐死者家属赶紧掐一下老人人中试试。老孙脸色十分难看,剜了小李一眼后,也加入救护老人的行列。

“要不,还是先打120吧,救人要紧。”我向老人身旁的女子建议道。

那女子慌慌张张掏出手机,刚拨通号码,地上就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老孙赶紧与穿着棕色短款羽绒服的男子一起把老人扶到座椅上。

见老人缓过来了,我们才简单互相介绍了一下:老者正是殷茉冬的父亲殷厚实,扶他的是殷茉冬的丈夫吴谓,女子是殷盛夏,先前一直打转的,是她丈夫鲁满。

提到女儿的死,殷厚实咧着嘴半天说不出话,眼泪混着鼻涕与口水,填满了一脸的沟壑。殷盛夏紧贴着父亲,顾不上自己满脸泪水,掏出纸巾不停地为父亲擦拭。见父亲喘不上气来,她忙不迭来回抚父亲的胸口,连声唤着:“爹爹、爹爹、爹爹。”一阵急促的呼吸之后,殷厚实两眼空洞地哀嚎道:“伢妹儿,老汉苦啰啰把你养大,咋么突然就没了嘛!”

安抚住他们的情绪后,老孙便邀请众人到办公室里谈。殷盛夏扶着殷厚实,吴谓、鲁满跟在身后。行至院中时,鲁满回头向我嘀咕:“我还以为是卖淫嫖娼被抓了呢,咋会出这么大的事?!”我抿着嘴不吱声,抬头看去,殷盛夏正回头狠狠瞪着丈夫。

殷厚实突然停住了,我以为他听到了大女婿的话,担心他会直接一巴掌飞过来,便快走两步,挡在鲁满前面。不料,他却涕泪连连道:“我得去看一眼伢妹儿!我得去看一眼伢妹儿!”说着,他就颤颤巍巍转身向大门走去。殷盛夏也提出要去看看妹妹的遗体,见他们悲痛难抑,我们只能答应。

停尸房的厚重铁门被缓缓推开,工作人员打开冷藏柜,拉出抽屉,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磕碰声,殷茉冬的遗体定格在半人多高的位置。打开殓尸袋,一张惨白又略显肿胀的脸显露出来,白霜凝结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层盐。殷盛夏扶着父亲,两腿发抖地走了过去。只看了小女儿一眼,殷厚实便两眼一翻,往下滑去,我们几个人七手八脚接住他沉重的身体,慢慢把他扶坐在地。

殷厚实双眼圆睁、嘴巴大张,盯着天花板喘不上气来,吴谓用力掐着他的人中,殷盛夏一边抚他胸口,一边连声疾呼“爹爹”“爹爹”……鲁满又开始打转,连声嚷嚷:“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

一阵厚重喘息之后,殷厚实终于缓过劲来,放声嚎叫着“伢妹儿”,斜靠在吴谓身上,老泪纵横。殷盛夏再次扒开殓尸袋,泪珠连成了线:“她的衣服呢?怎么没有给她穿衣服?”

老孙解释说这是法医尸检需要。

“检完了吗?检完了,为啥还不给她穿上?你们、你们也太不尊重人了!”

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工作人员立即训练有素地回答:“很抱歉让您感到不适。我们将遗体放入冰柜时没有保留衣物,绝不是不尊重逝者。由于冰柜长期低温,遗体与衣物容易粘连,将来取出时会损伤遗体的皮肤。我们始终心怀敬畏地对待每一位逝者,如果您一定要帮她穿上衣服的话,我们马上就可以调整。”

殷盛夏含泪挥了挥手说:“我妹妹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死掉呢?”

由于工作人员还在现场,我们不便直接说明死因,便提出先把遗体入柜,等下回到所里再详谈。吴谓与鲁满最后看了一眼遗体,便一左一右架着岳父离开了停尸房。

老孙眉头紧锁地开车,纠结地说:“这个情况,怎么向她的家人开口啊?尤其是她父亲和丈夫,要是知道她是这么死的,脸往哪里搁呐!”我点点头,同样为难。

可事已至此,总不能让他们去猜。

=====

会议室里,我看着殷家人,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

殷家父女依旧深陷悲恸之中,时不时抽纸擦拭眼泪。吴谓的沉默让我意外,毕竟他是殷茉冬的丈夫,可始终没看到他有情绪起伏,好像死去的只是一个陌生人。鲁满则一脸严肃地捣鼓手机。

最后还是鲁满抬头问:“我小姨子她到底是咋死的?”

殷家父女也向我们投来询问的眼神。

“这个,说出来有点丑,怕你们接受不了。”老孙打破沉默,勉强铺垫道。

吴谓突然低下头去,嘴角轻轻一撇。

“人都死了,还有啥丑不丑的?总要让我们知道她是咋死的吧!”鲁满对我们穷追不舍。

“要不这样,你们留一个人做代表,我们单独沟通一下。”我说。

“哎呀!我们这么多人一起接受,不比一个人接受强?”鲁满抢白,扭头去看妻子,似乎得到了某种肯定与支持,把手机往桌上一摊,补充道,“你们就说吧,我们都能接受!”

“你们平时夫妻关系怎么样?”我转换话题,准备先摸一摸殷茉冬的家庭情况。

吴谓似乎对我的问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不出声,大家就都纷纷望着他。他这才补上一句:“就那样吧。”语气里毫无波澜。

“你们结婚多久了?”

“孩子多大,就有多久。”吴谓有些不耐烦,又看了一眼殷家父女。

殷盛夏貌似被妹夫的眼神点燃了,怼了一句:“有什么,你就说,何必这样阴阳怪气的!”

“我能说什么呢?生了孩子之后,她几乎都不着家,我能说什么呢?”

一番并不愉快的交流之后,我们探明,殷茉冬和吴谓的婚姻基本是名存实亡。

初中毕业后,殷茉冬就开始四处打工。8年前,她去到阳城某浴场工作,与吴谓结识。两人当时一个是大堂接待,一个是按摩技师,一来二去就好上了。结婚生子后,殷茉冬嫌阳城收入太低,不顾丈夫反对,执意去别的城市发展。这5年来,家慢慢变成她偶尔打尖落脚的客栈,不仅女儿对她愈发陌生,夫妻二人也渐行渐远。每当吴谓问她在外面做什么时,她一会儿说做酒店服务员,一会儿说在某公司跑销售。1个月前,她曾回家待了2天,还交给了吴谓3万元现金,让他给孩子存好。

“我也在浴场工作,正常的服务员、技师,怎么可能来钱这么快?!那一次,我问她到底在外面做什么,她说她跟着老板来儒镇发展了,还说跟老板的关系好,被安排在前台收银,不仅工资涨了一大截,每个月还有分红。”说到这,吴谓冷哼一声,“她想干啥就干啥,反正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孩子一直都是我妈带,带得也挺好,只要她把该给闺女的钱寄回来,别的我什么也不问,问了也是多余!”

殷厚实的眼泪似是流尽了,他呆望着面前的空气,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但殷盛夏听不下去了,她打断妹夫的话,嚷道:“这跟我妹的死有关系吗?我现在就想知道,我妹到底是怎么死的!”

吴谓冷哼一声,撇过脸去。

见我们不吱声,鲁满帮腔道:“对啊,说了半天,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我们顾虑大减——显然,他们知道殷茉冬的职业不光彩,或多或少也做好了接受家丑的准备。于是我们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殷茉冬死亡的真相。当最后一块遮羞布撕下时,殷家人的表情都凝固了,眼睛里都是震惊,久久的沉默代替了刚刚的喧嚣。吴谓的头垂到胸口,殷厚实铁青的脸也低了下去,他们似乎都在找一条地缝,企图掩埋这一刻的尴尬与窘迫。

“怎么可能!这个男的咋这么厉害呢?都能把人搞死掉?!”鲁满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殷盛夏眉头紧蹙,一巴掌打断了丈夫的话。

“你别拍我啊!”鲁满闪了一下肩头,又喊道,“那个男的是不是嗑药了呀?!”

我们继续介绍调查情况,也对案子的定性进行说明。

鲁满拿起手机又捣鼓起来,然后举起手机说:“我查过了,这个得解剖,要真是那个男的搞死的,他得判刑。”

殷盛夏回过神来,也质疑道:“我也是女人,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弄死人?你们别是骗我们吧!是不是那个男的太变态啊,把我妹折磨死的?”

“刚开始,我们也跟你们一样,不敢相信她是这么死的,可调查下来,的确是这样。现在也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我们可以给你们看一些调查取证的资料。”老孙起身打开电脑,刚翻到现场勘验的场景,就被殷盛夏一手挡住了——死者只有一件薄衫遮体,身体隐私暴露无遗,而屏幕前是她的父亲、丈夫和姐夫,确实不便查看。

征求意见后,由殷盛夏作为一家人的全权代表收阅这些调查资料。照片上的殷茉冬,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看到电梯间里的妹妹对牛小卓那么热情、那么主动的画面时,殷盛夏脸色绯红,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也不看了。这都是她自找的。”

殷家人逐步认同了我们的调查结果。至于牛小卓是否涉嫌犯罪,虽然我们已经尽力解释了,但他们并没有相信。殷盛夏说会请律师,殷厚实咬牙切齿地说:“他把我孩子弄死了,他得偿命。”

晚上8点多,殷家人说要回宾馆商量后事,我们起身送别。

6

第二天中午,牛家父母前来询问事情进展,得知对方态度后,杨和悦捏着双手说:“我们愿意赔,他们要多少,我们都赔,实在不行……”她哗哗落泪道:“实在不行……我给她闺女摆灵堂、守大丧,就是磕破头,我也没有半个不字。”

“啊!这个大可不必……”

老孙话还没说完,杨和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警官,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只要他们能放过我儿子,让我干什么都行!”

我们慌忙去扶,牛义仁也伸手去拉,杨和悦哭哭啼啼站起身来,牛义仁又补充道:“警官,孩子还小,现在也吓坏了,所有的事情都由我们来承担。”

这时,值班员小李跑了过来,趴在我耳朵上说:“御足阁的老板报警说有人去他店里闹事。”我心中一惊,招呼老孙赶紧出警。

到了御足阁,鲁满正蛮横地揪着钱莱的领口,恶狠狠道:“是不是你让她接的客?是不是你让她出的台?一天干了多少回?现在弄死了人,你还想赖?!”

站在吧台一侧的殷家父女泪眼婆娑,吴谓站在稍远处默默看着一切。

钱莱抓着鲁满的手,看到我们,梗着脖子大喊:“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你们不要在我这胡闹!”

把双方拉开后,我再次向殷家人重复调查结果。自从殷茉冬到御足阁以来,没有发现她存在卖淫嫖娼的证据。事发当天,殷茉冬也没有与牛小卓之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殷茉冬并不是因为连续卖淫死亡。

吴谓嘴角又露出轻蔑一笑。

我的话似乎给钱莱壮了胆,他抖抖衣服,嚷嚷道:“警察总不会说谎吧,你们还来我这里闹?这屌事跟我有毛的关系!”

“你闭嘴!”我呵斥道,瞪着钱莱说,“还有,我奉劝你自觉合法经营。”

“不干了,我不干了!”钱莱两手一摊,勾着头说,“我这刚开的店,出了这种屌事,我还干个屌啊!”说着,掏出手机晃了晃,“剩下2个技师的工资我也结清了,今天本来就是过来盘点一下准备转让的,谁知道碰上他们来闹。我认栽,我认命,我不干了!”

我们提议到派出所协商解决。殷家人不再闹腾,钱莱摆出一副“去他的”的姿态。来到所里,牛家父母还坐在大厅里,我冲他们轻轻摇摇头。牛义仁明白了我的意思,低下头拽了拽妻子的衣袖,耳语两句,杨和悦也低下头去。

在调解室里,殷家人又与钱莱争论起来。殷盛夏与鲁满认为,殷茉冬是御足阁的员工,出了事,御足阁也要负责。钱莱则觉得,当时殷茉冬已经请了假,她在外面干什么,自己管不着,凭什么要负责。

我们打断这种没有意义的掰扯,直截了当问殷家人要如何解决问题。殷家人不吱声了,钱莱也陷入沉默。

老孙看向殷家人说:“人已经没了,事情也查清了,但是矛盾还摆在这里,总是要解决的。早解决比晚解决好,早点解决,也能让人早点入土为安。”

老孙又看向钱莱道:“你的生活也能尽快回到正轨。”

最后他环顾众人道:“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摊开了谈,这么耗下去也没用。”

殷家人仍旧不吱声,钱莱低着头捣鼓手机。半晌,钱莱突然把手机推到老孙面前:“我就剩这些,不行的话,都给他们!”

我凑过去一看,是手机银行App,里面余额不到1万块,下面还有好几条流水记录,有的是刚从微信、支付宝转入的,有的是钱莱其他银行卡转入的。

听钱莱这么说,鲁满不满地嚷嚷:“你啥意思啊?有钱就了不起啊!我看看你能有多少钱!”说着,他就要来抓钱莱的手机。

老孙立刻把手机翻面:“哎呀!这样就不合适了,你可以先说说自己的诉求,直接上来就看人家账户余额,这个,哎呀,不合适、不合适。”

殷盛夏一把把丈夫拽回椅子上,不待他争辩,殷厚实突然长叹一声,说:“你有再多的钱,也不关我的事。我也不要你的钱,要你的钱能有什么用啊?人都没啦,我心里不甘啊!我就是想给我的伢妹儿讨个说法!”

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吴谓,这时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老丈人,又看看其他人,见大家都不表态,便撇了撇嘴,重新把头埋到胸前。

“老叔啊,这个事,跟我是真的没关系啊!你要讨说法,也不该找我讨啊!”钱莱挺了挺后背,一脸委屈地辩解道。

殷厚实转过脸瞪向钱莱,眼神像一把剔骨尖刀,看得人心里发毛。少顷,他咬牙切齿地说:“要是没有你这种人,伢妹儿也没那么容易走上这条路!”说着,又一拳砸在桌面上,唬得钱莱打了一个趔趄。

钱莱还想张嘴,被我挥挥手压了下来。殷茉冬的死与钱莱并无关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钱莱都不负有赔偿责任。当然,如果钱莱想主动给予一定的经济慰问,也未尝不可。讲清了这一前提,我才亮明钱莱的银行卡余额。看到钱莱主动把所有现金都转入到一张卡里,殷家人的语气也缓和下来。

“我不要他的钱,冤有头,债有主,让他走吧。”殷厚实疲惫地斜卧在椅背上,声音低沉地摆摆手。

钱莱听到后一脸不敢置信,眨巴着小眼睛左顾右盼,像是在等待大家最后的确认。

“走吧!走吧!”殷厚实再次摆摆手,不耐烦中带着厌恶。

钱莱犹犹豫豫站起来,指了指鼻尖:“那我走了?”

鲁满慌忙趴在妻子耳根上咕哝几句,殷盛夏摇了摇头,于是鲁满也一脸嫌弃地对钱莱摆摆手。吴谓拧着眉看着钱莱,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把话全都卡在了上下翻滚的喉结里。

7

钱莱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和殷家人,气氛缓和下来。

殷厚实疲惫不已,殷盛夏端起水杯递给他,他没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要见见那个男的。”

这个要求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直觉告诉我,如果直接让他与牛小卓相见,必然会引发激烈的冲突。老孙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他打商量道:“对方年龄不大,出事之后也吓懵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是不是先和对方的父母见个面,长辈之间先沟通一下?”

“他们什么时候能到?”殷厚实问。

“早都到了,为了这个事,对方父母也是急得不行,你们还没来的时候,就一遍一遍给你们赔罪呢。”

“赔罪有什么用,赔再多的罪,伢妹儿也活不过来!”

经过与殷家父女反复协商,他们终于同意先和牛家父母见面。为了防止一见面就掐起来,我故意对老孙说:“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宾馆,把对方父母接过来。”

老孙会意而去,我与殷家人又聊起昨天的话题:“你们咨询过律师了吗?”

殷盛夏点点头,殷厚实缓缓抬手打断了女儿,摇摇头说:“不咨询了,咨询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唉!”

殷盛夏显然与父亲存在分歧,她一再劝说,大意是要通过咨询律师搞清楚相关法律规定,要追究对方的责任,也要索取应当的赔偿。鲁满坚定地站在妻子这边,频频点头,时而插嘴。吴谓依旧沉默寡言,每每征询他的意见,他便低下头去避而不谈。

我又详细说明了与检察院、法院沟通的情况,再次讲解这个案子的定性问题:“如果当时牛小卓明明发现她身体异常,却无动于衷,没有拨打120求救,那他还真的就涉嫌犯罪了。但他第一时间就求救了,而且是竭尽全力地求救,当时他不知道给急救医生磕了多少头,一直在求医生救救你女儿,但是没办法,连医生也没救过来。谁都不愿意发生这种事,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包括牛小卓。如果连这种情况都要判刑的话,那以后谁还敢那个啥呀!说白了,这就是个意外,而且是罕见的意外。”

“可他把我妹妹折腾死了啊!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也不能说是折腾死了,照片和视频,你也都看过了。你妹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他们也没有喝酒、嗑药、吸毒、使用其他工具,等等,整个过程都是在正常范围内的。我们也很诧异,怎么就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

“那、那,是不是得解剖啊?这得查清楚啊!”鲁满说。

“你们想解剖吗?”

殷家父女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殷盛夏有些紧张地问:“如果解剖,能查清楚吗?那个男的能判刑吗?”

“能不能查清楚,我不是专业的,但是我相信我们法医的技术,应该是能查清楚的。”至于判不判刑,我摇了摇头,这话题又回到公检法会商的案件定性结果上。在解剖的问题上,我解释了相关的规范:非刑事案件,公安机关原则上不能解剖。如果家属强烈要求解剖,需要自己聘请有解剖资质的第三方机构,例如司法鉴定所。不过,这个案子确实特殊,如果确有必要,我也可以协助他们申请法医解剖。

殷厚实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解剖,不管是什么结果,都不能解剖。”老人滚下两行热泪,说:“不能让伢妹儿再受罪了!我得给她留个全尸!”

殷盛夏与鲁满也不再纠结解剖与否。殷盛夏主动谈到自己家的情况,说她母亲走得早,父亲一个人拉扯她们姐俩长大很不容易,务农之余还要间断打工维生。现在妹妹走了,将来赡养父亲的担子都压在她的肩上,还有殷茉冬的女儿,小小年纪没了娘,总要给她留点保障。吴谓也抬起头来,认真听起我们的讨论。

从民事责任的角度,构成侵权才涉及赔偿,行为人的行为、过错与损害后果之间具备因果关系,才能认定侵权。本案中,只有认定牛小卓存在侵权行为或者过错责任,才能从人身损害的角度界定具体的赔偿标准。然而,这是一起意外事件,男方既没有侵权行为,也没有过错责任,所以不能说是赔偿,只能说人道主义补偿。

“一个大活人都被他干死了,他还没有错?!”鲁满一脸惊愕地大喊。

“你……”殷厚实瞪着鲁满,嘴唇哆嗦个不停。殷盛夏狠狠拍了鲁满一巴掌,鲁满拧着眉一脸不满地胡乱嘀咕。

“我不是要他们赔,一条人命,他们赔得起吗?”殷厚实抚着面前的纸杯,满脸愁容地说,“我自己能给自己养老,不要你们操心,最后给我买口棺材就成。只是可怜我那小孙儿,这么小就没了娘,以后她该怎么办?”

8

半个多小时后,老孙带着牛家夫妇来到调解室。

门外廊下,杨和悦向室内瞥了一眼,倏然背过身去,双肩微微抖动。灯光白得凛冽,凝固在她的发梢。牛义仁扶着妻子肩头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家人。可是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也别为难了。”老孙附和,杨和悦使劲点点头,抬手擦了擦眼眉,这才走进调解室。

刚来到桌椅前,杨和悦就向殷厚实深深鞠躬,哽咽道:“我们对不住您!”

殷家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说不出回应的话,就连鲁满也错愕地闭了嘴。

牛义仁抽出靠背椅,扶着妻子坐下。双方隔着调解桌,默默注视着对方。

老孙主持起调解,逐一介绍双方身份。殷盛夏擦了擦眼泪说:“你们也别这样,我妹妹一直都好好的,突然就这样死了,你们让我们怎么办?”

杨和悦揪住呢子大衣门襟,眼带泪光地说:“是,是,我们对不住你们,可是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啊!我儿子还小,他也吓坏了,自从出了这个事,他要么哭,要么发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也心疼啊!”

“哎哎哎!你可不能这么说!至少你儿子还活着吧,我们家可是死了人呐!”鲁满瞪着眼,对着杨和悦张牙舞爪道,“你心疼?我们不比你更难过!”

“是,是,我们是对不住你们,这不就是来解决这个事的嘛!”牛义仁盯着鲁满,语气并不客气。

“那行,你们这个态度,那咱们就别谈了,还是交给警察来处理,该判的判,该赔的赔。”鲁满回击道。

“什么叫‘该判的判、该赔的赔’?凭什么?这是一个人的事吗?这种事、这种事,它、它,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啊!”

这两人,你一言,他一语,越说越偏,越说越僵。我们赶紧打起圆场。当着双方的面,再次重申案件定性,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要双方提出各自的诉求。

杨和悦擦了擦眼泪说:“这种事也不是我儿子一个人的责任。可是,毕竟你家的人没了,我们心里也很难过,觉得很对不住你们。我们愿意赔,虽然我家条件也不是太好,但是只要你们的要求合情合理,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赔。”

“一条命,你们怎么赔?你们赔得起吗?”殷厚实言辞冷峻,“我想先见一见你们儿子。”

杨和悦瞪大了双眼,立刻警觉起来:“你要见他做什么?这个事,全都由我们来承担。”

“我就是想见一见,怎么了?他把我闺女害死了,我还不能看看他到底长个什么样?”殷厚实目光如白刃,嘴唇剧烈地颤抖,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扭曲。

“你现在就算是把我儿子打死,你女儿也活不过来。”杨和悦的脸色愈发难看,又悲悲切切地说,“干嘛呀,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啊,何必要这么咄咄逼人呀!”

我们赶紧插进去,顺着杨和悦的赔偿话头,向“人道主义补偿”的角度拉。殷盛夏听了以后,出门打电话咨询,最后提出40万的赔偿要求。这个数目有点出乎意料,但也避免了我和老孙最为担心的事——殷家狮子大开口。

牛家夫妇一口答应,只说希望殷家能宽限几天,一时凑不出这么多钱。最终,双方达成《人道主义补偿协议》,牛家分2次支付补偿,当场签订协议后支付10万元,5天内再支付30万元。

制作好协议书,老孙把笔递到殷厚实手上,殷厚实捏着笔,低头看着协议,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雪白的A4纸上。他扶着桌面久久矗立,哀叹道:“我要这个钱做什么啊,我要伢妹儿好好地活着啊!”

“爹爹,妹妹没得喽,没得法喽!还有小怜怜呐,也只能这样喽!”殷盛夏泪流满面。

协议书一式四份,牛家人、殷家父女、吴谓纷纷落笔签名、抬手捺印。

基于双方主观意愿,矛盾得以化解,我们同步出具《非正常死亡证明》。轮到吴谓签收时,他停住问:“这个补偿金,要给孩子留多少呢?”

我们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便征询殷家父女的意见。殷盛夏的态度是双方均分,吴谓说:“按道理是该一家一半,可是孩子还小,抚养费是不是要多一些?”

殷盛夏说:“要不,就‘三七’吧,给爹爹‘三’,留给他养老,剩下的都给外甥女。”

吴谓咬着嘴唇不说话,少顷,提笔签收了《死亡证明》。

“钱,我一分不要,全给小外孙。但是,我有个条件,今天也当着警察的面提出来,从今往后,只要我想小外孙了,你都要保证我能去看她,逢年过节,我也能带她回老家过几天。你要是答应,那就定下来。你要是不答应或者保证不了,那咱们可以再商量。”殷厚实说。

吴谓咬了咬嘴唇,少顷,也答应了。

=====

履行完一切手续,殷厚实再次提出要见牛小卓一面,我们征求牛家夫妇的意见,他们犹豫片刻便点头同意了。

牛小卓高高大大,在小程的带领下,低着头来到调解室。一进门,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殷厚实砰砰砰磕头,嘴里说着“对不起”,眼里啪啪嗒嗒落着泪。我们于心不忍,想要上前搀扶,被牛义仁挡了下来。

殷盛夏上前两步,啪啪两记耳光狠狠抽在牛小卓脸上。牛小卓跪在地上毫不闪避,依旧哭着说“对不起”。殷盛夏咬牙切齿,还要上前抽打,殷厚实突然起身大喊:“不要再打了!”又躬身扶起牛小卓,转头说:“当着人家爹娘的面,你这是干啥!”

杨和悦脸色极差,她咬紧嘴唇一言不发,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牛义仁低着头,紧紧抓着妻子的手腕。

殷厚实叹气道:“她们姐妹俩,从小就感情很深。”

牛义仁使劲点了点头。

案结事了,两家人各自离去,约定3天后在儒镇殡仪馆料理后事。

9

3天后,殷茉冬的遗体火化,我们协助殷家父女办理相关手续。鲁满推着遗体转运车,殷家父女一左一右扶车前行,遗体消毒间阴森冰冷,通向火化间的走廊曲折漫长,灯光白得凛冽,打在他们涕泪横流的面庞上,吱吱呀呀的铁轮声哀叹着生离死别。

工作人员接过遗体,冰冷的铁门就此隔断了人间。殷厚实死死盯着火化间的大门,喃喃诉说:“伢妹儿,爹爹对不住你,没让你把学念下去,才让你没把路走正……”

在哀悼大厅里,我们也看到了殷茉冬的女儿,她站在吴谓身旁,胖乎乎的小脸像极了她爸。钱莱买了许多纸钱,又给殷厚实送上2000元慰问金。牛义仁打来电话,说他们也到了儒镇,牛小卓想送殷茉冬最后一程。我们把牛家人的意思告诉殷家父女,殷厚实摇摇头:“算了吧,我也不想再看到他了。”牛家人只能作罢,默默转来30万元,请我们居中代为转接殷家人的收据。

料理完丧事,回所路上,老孙问我:“那个钱莱怎么也来了?”我这才想起,调解那天,钱莱一头懵地离开派出所,后来又私下找我,说多少也想表示一下心意,让我火化的时候务必通知他。考虑到他与殷家人并没有实质性矛盾,我便告诉了他,没想到他还真来了。不仅是钱莱,悠眠宾馆的温婉也曾多次询问事情进展,我不便向她透露太多,只能一再说明此事与她无关,但是她依旧反复表示愿意免费提供食宿,协助我们做好后勤保障工作。由于殷家人并没有主动纠缠悠眠宾馆,为避免节外生枝,我还是婉拒了。

聊完这些,老孙感叹道:“人都是好人,两家长辈也都是好长辈,就是这俩娃可不是什么好娃。”

后来,杨和悦又多次打电话跟我们确认是否真的案结事了,我们一再宽慰她,同时询问了牛小卓的情况。他们说,牛小卓一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一切外出活动,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才带儿子去看了心理医生,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典型表现为性恐惧。

时至今日,不知道牛小卓走出来没有。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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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情出了人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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