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已有二十年之久。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向他复仇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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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幽暗中,一道被遗漏的光正透过两片窗帘间的细缝,落在了一个女人的脸上。
她眯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靠近手中紧握着的高倍望远镜,仅通过帘子间的一个小缝,正仔细地观察对面玻璃窗边的男人。
「观察能力对一个钓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若能清楚了解目标在哪里,就能快速定位垂钓点。」
女人一边凝视着对面,一边自言自语着有关钓鱼的心得,仿佛这两者有着某种联系。
那是扇接近完美的玻璃落地窗。窗明几净、视角通透又毫无遮挡,让女人对整个屋内男人的一举一动都足够一览无遗。
而这个男人,正毫无察觉地坐在窗边的扶手沙发上,右手扶着手机贴向耳朵,左手用两根手指使劲地搓着脑门,似乎显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女人在这间屋里,像这样监视对面的男人,已两个月零四天了。
在过去的十年间,她跟随这个男人搬家迁移了十三次。且根据她最近的观察,她很可能马上就要迎来第十四次搬迁。
屋内的光线实在昏暗,唯一的窗户还被一对看不出任何颜色的帘子,给严严实实的遮住了。
空荡荡的房屋里,几乎找不到有任何人生活过的痕迹,除了地上的一张床垫和不远处闪着微光的电脑。
从女人的右手边望过去,是一面满是那个男人的照片与信息的墙。
墙上排出了男人在不同时期的照片,还有大大小小的剪报和打印的贴纸。它们逐一被细红绳和钉子给固定住,似乎是按着时间先后的顺序,被错落有致地钉在了墙上。
若再走上前仔细辨认的话,会不难发现,这个男人真名叫吴斌。
他在过去的十余年间,结过三次婚,更改过数次名字,和至少一面墙的女人谈过恋爱,并且通过诈骗的方式获取对方钱财高达三十七次。
「跟着他搬了这么多次家,第一次见他下这么多本住别墅。他这是有目标了,还是个大目标。」
女人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里暗自琢磨着。对他十年如一日的观察经验的叠加,让她对这个人渣太过了解。这次她跟随入住的小区,是本市比较有名的高级别墅区。
之所以有名不仅仅是因为其单价贵,最主要这里还住了很多商界名人,属于那种上一秒去车库停个车,下一秒就能和隔壁车位相谈甚欢,并顺便拿下超千万级的生意的那种高级居民小区。
这种独栋带独立庭院设计的别墅,用来作为秘密观察点,着实是过于高调了些,但她也没得选。但能在这找到能对外租赁,还拥有理想观察视角的房子实属不易。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她想要的,目前还未遇到她办不到的事。
多年在商圈的打拼,使得她累积到不少人脉,这种小事对她来说并不是阻碍,很快,她就搬入了男人住所正对面的这栋房内了。
平日里除去上班和运动的时间,女人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她一边守在窗前紧盯他的日常生活,一边时时对他社交账号状态保持关注,尤其是他个人主页里的关注列表下,最近新增关注的那些账号。
一旦观察到吴斌有事出门,她便会佯装在他的门口散步遛弯,然后躲在摄像头死角,悄悄查看他门口邮箱里的信件。
她还会通过查看吴斌的信用卡消费记录,分析他在外面去过的场所和消费习惯,判断他的新诈骗计划的实施进度。
这个女人,名叫尧雪梅。尧这个姓氏比较罕见,全国只有四万人在用。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份,她很少让别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在她年仅十六岁时,就背井离乡去到了城市里。自知文化的重要性,她边打工边自学文化课,终于在二十五岁那年,如愿拿到了大学的通知书。
大学期间,她顺利进入一家外企实习。公司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英文名,为了避免与大众一行人叫着一样的Snow或者Apple,她把自己的中文反着念:雪梅,梅雪,Michelle,有种既掩饰了自己但又没忘本的劲儿。
从此大家都喊她Michelle,后来喊着喊着就成了米雪儿,雪儿。
如今她年近三十六,却仍是孤家寡人一个。并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相反,她的五官比例看起来还挺舒服的,与她冷冽的气质相得益彰。
她被人说成是一个天生的冷面人,看见她就像是与其隔着十几条马路一样遥远。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这种冷漠外表给她带去了多少便利。这不仅能很好地保护她不被他人看穿,还能避免掉很多无用的虚假社交。
在感情方面,除却纯粹的肉体关系,雪梅真正的感情经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也曾遇到一些令她心动的过客,但他们总是在迂回徘徊和反复试探中消失,玩尽暧昧却不给任何具体承诺。
成年人的爱情实在愚蠢和自私,整日在计算得失与利弊。实在没有意义,还不如工作的分红和奖金来得实际。她想。
对她来说,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复仇。
这事已深埋她心间近二十年,也是为何她从不对感情或男人抱有期待,因为她正是那种不会让自己和对方陷入麻烦之地的人。
夕阳西下。
落日前的余晖,正穿透一栋大楼的玻璃幕墙,映照在一个明亮且宽敞的办公大楼内。
一间标有「合伙人—米雪儿」的办公室门前,有一个身影正隔着磨砂玻璃间的透明区域,快速向屋内探了一下,再轻轻敲响了这间办公室的门。
“啊,曼姐吧,快进来。”
办公室里的雪梅听到敲门声,随即从繁忙的工作中抽离了出来。仅抬眼看了下门外那朦胧的轮廓,就轻易地猜到了来访者的身份。她面露喜悦之情,并亲切的喊这个女人为曼姐。
面前这位脚踩某大牌最新款细高跟,且身形高挑的女人,就是雪梅刚加入这家公司时的上司——阿曼达,雪梅习惯喊她为曼姐。
可以说,雪梅从一个刚入行的稚嫩实习生,到如今与她并肩担任该公司的合伙人,离不开曼姐这十多年来对她的赏识与提拔。
一直都被雪梅视作人生道路上明灯的曼姐,有着超出常人的独立清醒的意识,和丰富的人生阅历与智慧。让其不但在工作中游刃有余,还能妥善处理女儿的教育及家庭琐事。尤其是她对时间的管理能力,更是令雪梅自叹不如。
曼姐和老王的感情故事,也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他们曾被家长和老师视为「早熟的问题学生」,不过即使这样也没耽误他们考上知名大学。
遗憾的是,曼姐在国外,老王在国内。她曾说她在英国读书时,最头疼的是与老王的沟通成本。三年的时间里,电话费用简直让她快要破产。
即使这样也没和家里开过口,为了生计,不得不瞒着所有人去做兼职。整整三年,她曾把用过的电话卡摞起来,能有两个电饭锅那么高。
毕业后,曼姐回国后的第一天,就带着老王去民政局登记结婚了。这样的举动简直太符合她一贯的风格了。
原本和老王商量好要丁克一辈子的她,万万没想到在四十岁的时候,因一次疏忽大意,就让自己意外收获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妞妞。而如今,妞妞都快小学毕业了。
“雪儿,明天就周六了。咱们一起去钓鱼吧?”
曼姐一边扶椅子坐下,一边笑盈盈地问着雪梅。
“好啊,咱们好久没有去钓鱼了!”
雪梅满脸写着激动地回应道。雪梅只有对曼姐才这样。
面对曼姐,她总能一秒就卸下平时的冷漠面具,就像当年刚进来的那个实习生一般,她在曼姐面前总显得有些孩子气,这与她平时对待其他人简直判若两人。
而曼姐也总是很宠溺的给予她温柔回应。她朝雪梅眨了眨眼,而后起身离开。在她就快走到门口时,又扭头提醒说:“不许睡懒觉,明早八点,老地方,不见不散。”
次日清晨,雪梅带着渔具和装备,驾车来到了一个只有她和曼姐知晓的地方。这个地方还是几年前,雪梅和曼姐一同去疗养院探望姐姐时,在半路上所发现的。
这里是一个难以被发现的隐秘湖畔,离市区几十公里远,若非当时内急下车驻足,几乎没有人会发现这么一片幽静之地。
她沿着大路右转进入了一个陡峭的分岔路口。她记得,路口处有一棵特别粗壮的大树,恰好生长在分岔路的中间。
当初她还在想:这棵大树长在这个地方太危险了。但后来她却非常感激这棵大树,因为它的显眼,形成了一道独特的路标。
只要沿着这棵树右边的小道一路下行,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能看到一片宁静优美的湖畔正在前方不远处了。再顺着小道一路走到湖畔的浅滩,便能立刻感受眼前这一片碧绿。
在湖面上悠然荡漾着四处群山环绕的倒影,蓝天、绿湖和青山和谐地融为一体,让人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
“雪儿,你果然迟到了,快来,给你带了三明治。”
曼姐的一声呼唤,让雪梅从景色的心旷神怡中晃过神来。她望向声音来处,一个熟悉的人影随即映入她的眼帘。
不得不说,曼姐虽然都五十出头了,但凭借钞能力与科技的力量,让任何人都看不出她本来的年纪。
常年的素食主义习惯,使得她的身材姣好,几乎没有一丝赘肉。她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仅描了下眉毛的、近乎素颜的裸妆,再加上一抹红唇,显得她精气神特别好。
人们的视觉焦点,总是很容易就集中在她那架看起来不便宜的眼镜上,不过这样也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因岁月而留下的眼角纹路。
这不是雪梅第一次看到曼姐穿着休闲的样子,可她仍然会感到眼前的曼姐有些不一样,毕竟曼姐常年在穿的,都是那种利落西服加高跟鞋的「职业女性穿搭」,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了。
阳光正好,春风和煦,两个间隔不是很远的背影倚水而坐,她们打算将自己沉浸在这汪泛起光粼的湖水中,远离尘嚣与纷扰。
头戴钓鱼帽,双手紧握钓竿的两个人,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平静的水面。
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将注意力放在那个不断在水面飘荡的浮标上。紧接着脸上的神情也逐渐放松了起来,仿佛这一刻所有的烦恼都将离她们远去,随着水中那自如游动的鱼儿,一并消失在波纹中。
雪梅今天的表现明显不是很好,或许是因为这潭清水过于平静了。她感觉自己思想不是很集中,总是盯着盯着思绪就逐渐开始飘移。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迷恋钓鱼这件事?”
雪梅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听起来并不是在问任何人,她或许是在问自己。
曼姐却自顾自的答了起来:
“因为钓鱼本身这件事的目的,并非只是为了鱼。大部分人喜欢钓鱼,主要还是享受那捕获的过程。这是一个需要足够耐心的旅程,一个前期蛰伏观察,中间耐心等待,后期上钩提竿。那种需历经漫长付出和等待后方能收获的旅程,所带来的成就感和力量感,是令人沉醉和上瘾的。”
曼姐说罢便用一个她惯用的眼神,这眼神坚定又意有所指。令雪梅立即就捕获到了其背后的意义,犹如一剂强心剂,让她心中有股力量感油然而生。
仅一上午的时光,曼姐就收获了好几条大鱼,因而显得特别高兴。而雪梅这边,虽一无所获却一脸满足模样。
只见她眯着眼睛,仰起头望着天,深呼吸了好几口这天然的氧气,而后笃定从容地说:
“我的鱼儿可不是一般的鱼,因此用一般的渔具来对付的话,简直不堪一击。我必须随身携带一张足够结实、足够大的网。而且为了确保让他入网,我必须先亲身跃入他的池塘才有可行性。”
“然后呢?之后你打算怎么做?来个鱼死网破?”
曼姐一脸担心的望着她问。
“那要看谁是鱼谁是网了。鱼死网破,顾名思义,鱼死了,你无力回天。可若我是那张网,网坏了,你还可以再补。只要网还在,就有机会捕获到想要的鱼。”
雪梅依旧仰着头,像开玩笑般不紧不慢地说着,却又透露着一些深思熟虑。
曼姐看着雪梅,先是欲言又止,后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原来这次钓鱼,收获最多的人是你呀。”
而后,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严肃又认真地说:
“就一点,答应我,做那张网,要全身而退。”
雪梅鼻头一酸,她扭头望着曼姐,阳光洒在她的头上形成一圈金色的光边,令曼姐看起来是那么地柔软和温暖。
她望着曼姐的脸,因自己的泪水而不断变得模糊不清,她使劲地点了点头。
却不想,泪水因此而滑落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