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布禄打理好叩关之礼后,觉得到底应该先去一番嘉穆瑚探明情况,便带了几个长随,出了寨门,打马东去。
远望前方那片丘陵萧萧疏疏,嘉穆瑚噶栅就屹立在上,时值刚到晌午,鸡不鸣、狗不吠,也没有半缕炊烟升起,一片死气沉沉。
他一扬鞭子,率众疾速奔去。
嘉穆瑚的寨门是敞开的,完布禄拴好了马,只带着两个长随进入。只见诸申们皆环坐在泥地上,无精打采对地,各个面色蜡黄。众人见他三人进来,均面面相觑,打量半晌,忽一下子全拢了上去!
两个长随刚要抽刀,完布禄忙叫止住。
“我是瑚济寨的固伦达,特来探望大福晋,烦请各位引路。”
众人一听是瑚济寨主人,心寻思定是努尔哈赤借到了粮食,救星总算是盼来了!
“请救救我们!没一口吃的啊!……我们忍不住了……人肉也是香的……”
完布禄没想到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又见诸申们饿死鬼一般涌上,不禁乱了方寸,又不敢说自己空手而来,无法,只好先走为上计吧!
大家见完布禄转身要走,哪里肯放他?
就算是抢,也要抢出些油水来!
完布禄不忍心拔刀去伤害他们,只好极力推搡,大喊道:“兰珠!兰珠!我是觉尔察哥哥!你听见了吗?”
兰珠是钮祜禄氏的小名,完布禄很想即刻见到她,可就是喊破喉咙,也无人回应自己。
“住手!”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喝止。
“再不住手,我就烧了这车粮食,活活饿死你们!”
大家一听“粮食”二字便红了眼睛,更加丧心病狂起来,一股脑冲向寨门外。
完布禄回首看时,只见是一个头戴秋坤帽、身披斗篷的中年男子,一行十来人,押着一部装满粮食的四轮车停在门口。那男子见了那群丧失理智的饥民,扯出来一个,先一刀宰了,余下的饥民见状,顿时软了下去——
“如果谁不服从管教,便做此刀下之鬼!”那男子吩咐手下道:“起大锅!熬粥!”行到完布禄跟前,作了一揖,“塔克世见过瑚济寨固伦达!”
“建州都督塔克世?”完布禄直瞅着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都司大人!”打了一个千儿,起身回道:“都司来的刚好,不然我可摆脱不得他们。”
塔克世自从拜祭过穆通阿之后便时时来打探嘉穆瑚的消息,听闻长子努尔哈齐为其借粮,可一直没有音讯,心想如果再这番僵持下去,一定激起民变,恐怕他控制不得,反受其害。所以,特运来一车粮食以暂解嘉穆瑚危机。
“哪里话!我那土城也没有多少粮食,这小小一车,终不济事。”塔克世有自己的打算,这次来主要是劝钮祜禄氏投降,以免牺牲更多诸申,同时也要召回努尔哈齐兄弟和黛茵扎,“我的两个儿子不守本分,尤其是那个努尔哈齐,最令我头疼!不仅巴结上了李总镇,还窜通李三公子合兵攻打自己舅舅阿太,最终成了俘虏。之后又听说他开罪了达尔滚,搅得嘉穆瑚家破人亡,我这张老脸……唉,都被丢尽了!”
这些日子塔克世委实不好过,被族人嘲笑讥讽,尤其是龙敦康嘉两个叔伯兄弟,暗中给尼堪外兰和达尔滚输送粮饷,绝对支持他俩打倒努尔哈赤,以撼动建州都督的地位,最终让罕贝勒取而代之。
塔克世在纳喇氏的催促下,终于忍不住,决定要出面制止两个儿子的无知行动,并且有必要向钮祜禄氏作出诚恳的道歉。
完布禄因他提起努尔哈赤,稍微有些动气,埋怨道:“你的儿子厉害得狠哪!他不止巴结了李总镇,而且又攀谈上了叶赫贝勒!害得我好苦啊……”
“此话从何说起?”塔克世好奇地问。
当下,完布禄将努尔哈赤自打上山借粮之后发生的一连串儿的事全都讲诉给了他。
塔克世攥着马鞭,不知何处发泄,想到深处,一鞭抽到了树杆上,“真是没娘教养的野种!不仅连累了弟弟,还扰乱了建州!这次让我逮住他,非打死他不可!”
“都司大人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他了!如若再肆意妄为下去,尼堪外兰定然要报告到总镇那里,努尔哈赤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我向布禄兄保证!绝不会让他继续放纵下去!”塔克世觉得面子挂不住,只微一拱手,道了声“请便”,则进了寨子,指挥着众人煮粥。
完布禄讥笑了他一番,但见迎面走来一个身穿袍服的婢女,道了声万福,起身说道:“是觉尔察老爷吧?我家福晋在请您过去。”
“是兰珠么!”
“您随我来吧,顷刻就见到我家福晋。”
婢女在前引路,完布禄拨足便行。只到了一座撮落前,婢女掀帘进去禀报,少时出来,则请他进去。
完布禄深深地提了口气,迈开大步,走进了撮落,只见一个女人茕茕孑立于角落里,钗头盘发,青丝残雪,一袭素衣,直垂于地。
“兰珠!是你么?”
她转过身,抬起头,举目相看,打了一惊噫,“觉尔察完布禄!果然是你!……”她内心悸动不定,欲极力抑制,可怎能够?
“是我!兰珠,你还好吗?”
“我好吗?还用问?你瞧见了的……”钮祜禄氏埋怨着自己妆粉慵懒,不该轻易见他,又因故人相见而欣喜异常,但还是因为自身的惨境,卑微地笑道:“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那封信……”完布禄亦后悔来得匆忙,没有好好装束一番;又见她容颜未衰,余态尚存,便更加动了心念,“我这次来,就想问问——哈思虎是我们的孩子吗?”
钮祜禄氏被他质问住了,张口驳道:“不是!”
“这封信上明明写的:救救我们的孩子。你还要欺骗我么!”完布禄扬起信纸来,“当年你明明有孕,若那孩子长到如今,正和哈思虎的年纪相仿!”他突然气上心头,大声地说道:“怎么,你叫我来,就是当面撕我这颗心么!”
“不错,我就是要让你伤心!”钮祜禄氏冷着脸,也不打探他一眼,“哈思虎是我男人的孩子,而你的孽种,已经……”说到这里,她几近哽咽,但还是咬着死死地,从牙缝中蹦出,“你的孩子在腹中已经被我毒死了!”
完布禄自失地一笑,心想这个女人好狠毒,“那你为何写信骗我!”
“我就是想见见你这个狠毒的男人!”钮祜禄氏回忆起年少时和他甜蜜的时光犹在眼前,可当年他突然出走,而将近二十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试问他还有一丝良心?她恶狠狠地诘责道:“我的男人和我的长子俱被达尔滚害死,而你又投靠他们表兄弟,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的心里到底还记不记得我?”
“我如何不记挂你和我们的孩子啊!”
“那你为何迟迟不肯来救!”
面对着钮祜禄氏的一连问责,完布禄有苦难言。他自己何尝不想有一番作为?而投靠尼堪外兰是唯一的出路,只有尼堪外兰才能够取得大明朝廷的信任,只有尼堪外兰才有潜力做“建州满住”。
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到如此芜杂的局面。
完布禄的心里如千丝成结,无法理清,“我承认,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为了开府建牙自立门户才娶了董鄂的女人。你实实可以做我的侧福晋,可你!……”
“谁稀罕你的侧福晋!”钮祜禄氏冷笑道:“辛亏你的孽种胎死腹中,不然随你这般懦懦弱弱,一生都期望投靠于人,从未想自己做‘满住’!”
“我是来听你挖苦我的吗!”完布禄有些激动,他本想和她一叙温情,互诉衷肠,没想到她还是耿耿于怀,“你既然和努尔哈赤勾结,就该寻求他的帮助,他可是塔克世的儿子。塔克世的职位你是知道的,现在他就在此赈济寨民,你求他,比我管用!”话罢,掀帘而去。
钮祜禄氏伫立于原地,心里久久不能释怀。只恨自己不能宽恕他,到底是寻求他的帮助,却三言两语给人气走了。现下追悔莫及,忙挑帘去追,只见他带领一众骑士早踏着尘土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