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里起早贪黑,一行人星夜不停地轮换着马匹往东疾驰,一共跑了整整七日方才到了潼关。
而大将军郭行早就不行了,他毕竟快七十的老人了,连续数日的颠簸几乎让他快散架了。其实不仅是他,这一行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不是快趴下了,大腿内侧也都是被磨得血乎乎的,亏得这是冬日里穿得多,若是换成夏日那众人的大胯估计早就磨透了。
当如血残阳下常夜到得潼关时,他所见到的一切已经让他恨不能当场自缢。
远远便见关隘前一股股浓浓的黑烟冲天而起,战早就开打了。
干他么的,不是说要七八日才到么,害老子差点把命都跑没了?常夜不禁心中大骂一声,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太天真了,整个大泽都太天真了,被北魏的烟雾弹给诓骗了。
“魏军难道已经到了?”众人看着远处的滚滚黑烟不禁都傻了。
“不对啊,如何听不到攻城的声音?”有人不禁惊道。
是啊,常夜也觉得奇怪,关隘前虽浓烟四起,却没有惊天的喊杀声。
难道?失守了?这一闪而过的念头顿时让常夜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瞬间就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里一般。
“不会是”有人惊道。
“放屁!”未等失守的话说出来,就被郭行给吼了回去。
“敌军若是攻入了潼关不可能这么安静,我们也不可能离关两三里还没遇到魏军的骑兵。”从军近五十年的郭行十分清楚战争是如何进行的,而身边这些人却是没有一个是真正经历过战争的。
按理说郭行根本用不着亲赴前线,但是放眼整个大泽朝堂,真正有过丰富实战经验的就都是枢密院几个老家伙了。而这些老将年龄上都差不多,所以他大将军不去,又有去去呢?
郭行在马背上有点东倒西歪的样子,看上去极其狼狈。
“大将军,马上就到了,要不要下马来走走?”有人提议道。
郭行轻轻摇手,道:“无妨。应是今日的进攻停歇了才对,继续走。”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夕阳下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一声声**从关隘下的兵营里传了出来,越来越响。而所见之处皆是一片狼狈不堪,路面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士兵,器械丢弃在一旁,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辛劳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息一般。
郭行已经迈不开步子了,几个人扶着爬上了城楼。
关隘外两三里远,密密麻麻的北魏军营一眼望不到边。
“三日?”郭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大声喝道,“魏军都到了四日,连攻了三日了,为何不报?”
“回大将军,四日前已经十万火急递送兵部,末将不敢耽误啊!”说这话的本该躺在地上的潼关守将葛先,但是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今日他亲率卫队围捕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几十名魏军的死士,自己中了两支弩箭。
葛先已是奄奄一息,但听说大将军郭行来了,便硬是让人抬了自己上城楼来汇报工作。但是他已很那说得出话来。
郭行看着奄奄一息的葛先,便不忍心再说什么。兴许是这一路自己跑得太快了些,和驿使迎面而过也是有可能的。
“将葛将军抬下去好好医治。”郭行轻轻道,他自己也是一幅狼狈不堪的样子。
葛先重伤之后便是副将车震指挥潼关防守,魏军已经整整攻了三日,基本上辰时开攻,申时收兵,每日里的时间都是特别固定的。
常夜不禁看了一眼车震,这名字放在后世就有点不太好听了。
车震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这在大泽军中如他这般职位却如此年轻倒是极其少见的,也不知道他从军多少年了。但看他挺拔的身姿和被血染红的战袍,便知至少不是菜鸟。
“潼关全员一万两千一百三十八人,连续大战三日,死伤两千零一十四人,其中战死者三百二十三人,重伤六百七十九人。”车震道。
仅三日就伤亡如此巨大,郭行听得不禁震惊不已,这样下去哪里能守得了十五日,在两三日怕是就要破城而去。
“物资如何?”郭行问道。
“物资”车震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说。”郭行吼道。
郭行有些莫名的恼怒,不是针对车震的,更不是针对潼关的这些兵士的。而是针对这许多年整个朝廷都不重视军队的建设,他先前在皇上面前发过一统牢骚,但是真的到了前线一看才知道真实的军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底下。
所以,他不免有些恼怒。
车震被郭行吼得胆战心惊,忙道:“物资已消耗过半,怕,怕是坚持不过三四日。”
“什么?”郭行听得心惊不已,这才三日物资就耗了一半了,那后面还守个屁啊。
“北魏发兵的消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多多准备?”郭行大声问道。
“回大将军,潼关一收到北魏起兵的消息便就迅速储备物资里,滚木礌石都是储存的满满当当,但是各项箭矢由于时间太过仓促一时却只集了十万支,从敦煌调也根本来不及。”
“那长安呢,偌大的长安城里调不出几十万箭矢来?”郭行问道。
“长安城的所有箭矢都被长安守军给收了,包括现在在加急制作的都被长安守军给定了。”车震道。
郭行一听便要发怒,但转念一想,长安做的也没错,若是潼关丢了,那长安就是接下来的防守重点,长安也要充分准备才是。
“那就算如此,也不至于才三日就消耗过半啊?”郭行问道。
“大将军,实在是魏军进攻太猛烈了,每日里从早到晚轮换着冲击,一日差不多四轮,中间几无停歇。加之我军久疏战阵,使用期物资来就不免耗费大了些。因此,”车震道,“才三日就用了过半的物资了,尤其箭矢仅剩不到四万。”
十万支箭听着挺多的,诸葛亮草船借箭也就十万支。但是,战场上真正打起来,十万支箭是射不了多久的。城头上若是站一千弓箭手,每人射十箭,那就是一万支。
经验丰富令行禁止的军队是能够很好的控制战场上的物资消耗的,但是入大泽这样几十年没有打战的军队,见到喊杀声震天乌泱泱冲过来的魏军,哪里还能控制得了手中的箭矢,都是拼了命的将囊中箭一股脑儿射了出去。
所以,方才三日,箭矢便就消耗大半了。
郭行不禁长叹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
“走,去兵营里看看兄弟么去。”郭行一挥手推开了两个人的搀扶,自行张着双腿慢慢捱下了城墙。
兵营本就破旧,再加上满地的血污,和挤在一起的伤员,听着惨叫声**声,那种凄惨破败的感觉让郭行眉头紧锁。他郭行三十年前大大小小的战也是打过无数的,光潼关他就守过三次,但从来没有见过如今日这般的惨状。兴许是自己老了,看事物的想法和年轻时不一样,一种无尽的悲哀不禁向他袭来。
满屋子伤员,却只有一个和郭行差不多年纪的老军医,这让郭行不禁再一次恼怒不已。但是他没有发火,他知道这怪不了车震他们,三十年的和平,三十年的荒废,估计大泽各处大小关隘驻军也找不出几个正儿八经的军医吧。因为要军医有何用呢?
兴许是连续高强度打了三天的仗,士兵实在是太累了,大部分人都是找个地方将身子支起来靠着,实在是不想动。一个个拿着暗黄色的麸饼艰难的咀嚼着,看着大将军过来却没有人想站起来,哪怕是抱怨伙食太差或者是物资不够都没有。
车震喝道:“大将军来看望大家了。”然后忍不住踢了几脚坐在地上的士兵,方才让几个人站了起来。
“坐吧坐吧,兄弟们都累了。”郭行挥挥手示意站起来的人都坐下,他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轻轻道。
“战时如何吃的这么差呢?”郭行从兵营里出来不禁喝问车震道。
“大将军,军营里从来都是这般伙食,都多少年了也没有战时与否的区分。”车震有些委屈道,“这还是年前运了过年的物资来,这几日为了保证士兵们的体力,都是超标准每日三顿麸饼米粥的供应,否则都是一日两顿,一干一稀的。”
满兵营里除了**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了,没有聊天的声音,甚至连吵架喝骂的声音都没有,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这样的兵如何打仗?
不但郭行看的一声长叹,连常夜也是看的心寒不已。他自然看的出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士气,看不到一点士气,如何守得住呢?
当务之急必须提高士兵们的士气,然而打仗最难的就是提高士气,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末将怎能不知要提高士气呢,可士兵们都知道守不住了怎么提高士气?”车震不禁叹道。
“的确败军难言士气,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的。”常夜道,“我们并不是要打败魏军,而是尽量撑得久一些,让将士们知道只要再撑些时日就会有东晋的大军来救,有希望总好过没有希望。”
郭行听得不禁点点头道:“常夜说的极对,要让将士们看到希望。”
“另外,既然战事上难以让将士们有士气,那就在其他地方一点点让将士的士气提升起来。”常夜道。
“其他地方?”车震听得一愣,他还没来得及注意这位和郭行一同到来的年轻人的身份。
“比如将重伤员送往长安医治,轻伤员就地安置,转为后勤支援。”常夜进一步道,“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让兵营里没有到处都是惨叫声和**声。”
众人都听得点点头,车震也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好处,但他之前却根本做不到,因为战事紧张哪里还能顾得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而且,他也根本分不出人手来做这些。
“另外,要立即改善将士们的伙食,这样的伙食根本坚持不了多久,而且对士气的打击非常之大。”常夜道,“最好能有酒有肉,如果没有,那也得馒头炊饼咸菜的提供,这麸饼不是战时要吃的东西。”
车震听得不禁苦笑道:“这位公子实在好想法,末将也想有酒有肉来着,可是哪里去找呢?就算是这麸饼怕也是吃不了多久呢!”
“民以食为天!”常夜道,“吃饱了才能打仗,吃好了才能有士气!”
这句话常夜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过的,此刻突然想起来便就随口说了出来。
“道理不假,可是现如今哪里解决这些物资呢?”郭行不禁叹道。
郭行曾经守过潼关,他知道粮草等物资是从哪里运过来的,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常夜说的这些东西一般都是年节时分或者胜战之后才会有的,平时是不可能有酒肉之类,有也就仅仅够极少数军官使用,哪里够上万的士兵吃上一口的。
说话间众人不禁走进了议事大厅,大厅里大大小小的将领站了二十来人,常夜也分清他们的品级。不过众人都是血染战袍,个个垂头丧气。见大将军过来,立即都站直了身姿。
郭行根本已经站不住了,只好十分痛苦的坐了下来。
“如何解决啊?”郭行不禁再一次重复道,“你看看这些将领,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他们都如此,何况下面的士兵。”
郭行看了一眼众将领,突然问道:“你们都吃了没有?”
众人都摇摇头道还没有。
“那就把吃的抬上来,一起吃。”郭行道。
“大将军,末将为大将军准备了晚餐呢!”车震上前一步轻轻道。
“不用了,自今日起,众将领同吃同战,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郭行说着一挥手,道,“开饭!”
车震只好一招手让人抬了一大筐吃食上来。
常夜一看这满筐里竟然都是暗黄色的麸饼,和兵营里的士兵吃的是一样的。
“就这些?”郭行惊道。
“就这些,”车震低头道,“战事开始时,就已经把整个潼关的白面都拿出来吃了,如今吃的差不多了,目前就剩下不多的白面都留给了伤员。所以,就算是将领也只能吃着麸饼了。”
麸饼就是麦皮碾碎了做的,用后世的理念来看这是健康食品,富含维生素和纤维。但是放在这古时,这却是很难下咽的糙食。当然了,这若是在普通人家一日三餐要是都能吃到这麸饼也是不错的,毕竟扛饿。但是,这是打仗啊,一日三顿吃这个,拼死拼活砍人头,一天下来就吃两个麸饼,难怪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呢!
常夜不禁从筐子里拿起了一个麸饼,然后撕下一小块塞进了嘴里咀嚼了起来。他能够明显的感觉到一片片的麦皮拉嗓子眼的过程,真特么难以下咽。
常夜记得曾经也吃过这粗粮美食,但是那可是磨的十分精细的,哪里像手上这个饼,里面一片片麦皮还看得清清楚楚。
“郭公,”常夜用力将嘴里的麸饼吞了下去,对着郭行道,“学生请命,自愿为将士们筹措粮草物资去。”
郭行听得稀奇,道:“军中自有运粮官,而且军中粮饷物资都是规定的,就算改那也不是现在可以的。”
“学生不是要做运粮官,学生也知道军中物资也就是这些,再变不出花样来。”常夜道,“学生打算自行前往长安筹措物资,不走军中渠道。”
“不走军中渠道?”郭行听得一愣。
“军中粮草物资也就只能这样了,若是平时倒还过得去,但如此高强度的战时根本不适合。只能另辟蹊径找物资了。”常夜道。
郭行想想也是有些道理,只是他不知道常夜要如何想办法。但是,他也难得管的,反正他常夜也不是带兵的将领,呆在这里也顶不了用,不如随他去,万一真能带回些物资且不是更好。
郭行点点道:“行,那你就去长安筹措物资去吧。”
“如今战事强度太大,魏军轮番冲击,对我将士的体能消耗太大了,必须立马补给,剩下多少白面统统吃掉,没必要留给伤员。”常夜道。
众人听得不禁纷纷望向了常夜,眼神如刀,几乎要将眼前这高个子的无知书生给生生砍了。带兵的谁都知道,要爱兵如子,这战时更是要对待优待伤员,下面的兵可都是看着呢。
“不用如此看我,”常夜朗声道,“吃不好就没有体力守城,守不住城留着白面给伤员又有何用?还不是早死,不如早早给大家吃了长些力气,也能守得长久些,也等于是让伤员活得更久一些。”
话语如刀,刀刀切中要害。常夜所得道理其实带兵的何人不懂呢?但是却没人敢说,更没人敢做,这等于是伤员和生员一视同仁,并无优待啊,做不好会让人寒心啊!
“诸位将军,郭公。”常夜看着郭行道,“大家不用担心,我会把所有的重伤员都运到长安去医治,那里的条件必然比这里要好的多。而且,这里每日每夜的听着伤员的惨叫对其他生员的士气打击也是很大的。”常夜道。
众人听得不禁点头,这伤兵的惨叫声实在太烦人了,的确对士气打击太大了。
郭行也是点头不已,道:“常夜的提议不错,那就按他的提议,将白面都拿出来吃了,若有酒也兑点水让大家分一口。只有过了今天,才能想明天。”
车震得令立马让人下去用白面给将士们蒸饼,又把仅剩的几十坛酒兑了水分发下去。
常夜见天还微微有些亮,便问郭行要了手令骑着夜菩萨急速朝着长安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