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子提着大篮子,走出店门。她要往北经过御池大街,到麸屋町的汤波半老铺去。比睿山至北山之间的天空,晚霞火样的红,千重子伫立在御池大街上,仰望了半晌。
夏天日长昼永,晚霞早出。天色颇不单调,一忽儿便染成一片火红。
“天空竟有这种样子,还是头一次见呢。”
千重子掏出小镜子,在霞光下,照着自己的面庞。
“我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人真是的,心情会左右一切。”
在晚霞的映照下,比睿山和北山竟是一脉深蓝。
汤波半老铺里,豆腐皮、牡丹豆腐皮和八幡卷刚出锅。
“您来啦,小姐。一到祇园会,简直忙得不可开交,这还只是供应一些老主顾呢。凡事请多包涵呀。”
这家铺子,平日只接受订货。京都的点心行业中也有这样一类老店。
“是过节用的吧,一向承您照顾啦。”汤波半的老板娘一边说,一边把千重子的篮子装得满满的。
所谓八幡卷,就跟鳗鱼做的八幡卷一样,是豆腐皮裹上牛蒡卷成的。牡丹豆腐皮,则类似油炸豆腐什锦,在豆腐皮里包上白果馅。
这家汤波半,是一八六四年那场大火中幸存的一家老字号,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当然也多少有些改进……例如天窗上安了玻璃,做豆腐皮用的炉灶改用砖砌的。
“从前烧炭,添火时,炭灰要落到豆腐皮上,所以才改烧锯末。”
“……”
一排锅子,用四方的铜板隔开,等锅面上结成一层豆腐皮,就用竹筷巧妙地捞出来,晾在锅上面的细竹棍上。竹棍上下摆几层,豆腐皮干了就往上移。
千重子走进后面的作坊,用手扶着古老的柱子。陪母亲一起来时,母亲常抚摸这根年代久远的大黑柱子。
“什么木的?”千重子问。
“丝柏的。高得很,一直到顶上,笔直笔直的……”
千重子也摸了摸这根古色古香的柱子,然后走出这家老铺。
回家时,一路上只听到排练祇园会的鼓乐声,高亢嘹亮。
祇园会的日期,远道来看热闹的人常常以为是祭神彩车巡行的七月十七日那天。所以,顶多在十六日夜里,才赶来看前夜祭。
不过,祇园会的法事,实际上七月里要做一个月。
七月一日,准备祭神彩车的各街道,先自“画吉符”,奏乐打鼓。
彩车中,乘有童子、饰以长刀的那辆,年年照例走在仪仗队之前。为了决定其余彩车的先后次序,七月二日或三日那天,由市长亲自主持抽签。
七月十日,“洗御舆”,也即祭祀的开始。彩车头一天要搭好,御舆在鸭川的四条大桥上洗;所谓“洗”,不过是神官用杨桐枝蘸水,洒于车上而已。
十一日,童子参拜祇园神社。那是乘在长刀彩车上的童子。他头戴京式乌纱帽,身着古代公卿礼服,骑着马,有侍从随后。童子前去领受五位之职,高于五位的,称为殿上人。
从前,彩车上还置有神像,所以,童子两侧的侍童要扮成观音菩萨和势至菩萨。童子从神庙领受职位,象征已与神道婚配成礼。
“干吗那么怪模怪样啊?我是男孩子呀。”水木真一小时给扮成童子时,曾抱怨说。
再者,童子要“单开伙”,饭食不能与家人共火同烧。这是为了洁净。如今,这个规矩已经从简。只是,童子吃的饭,要用火镰打两下。据说,家里人倘有疏忽,童子自己就会催促:“打火镰,打火镰。”
总而言之,童子不是巡行一天即告完事,远没有那么简单,还要去彩车街一一致意,全部祭典和童子的活动,总要一个月才能结束。
较之七月十七日彩车巡行,京都人宁愿领略十六日晚上前夜祭的情趣。
祇园会的正日,即将来临。千重子家的店铺,外面的格子门已经卸下,正忙于准备。
京都姑娘千重子,家里是批发商,靠近四条,祖上人祀于八坂神社,所以对年年举办的祇园会,也就不觉得稀罕了。这是京都炎夏的庙会。
最令人怀念的,便是乘在彩车上由真一装扮的童子。每逢庙会,或闻鼓乐声喧,或见彩车四周灯火辉煌,真一的样子,便历历如在眼前。那时真一和千重子都还只有七八岁光景。
“即便女孩子里,那么俊的也少见。”
真一到祇园神社领受五位少将之职时,千重子也跟随趋入,彩车巡行街衙的时候,她也一直跟在后面转。扮成童子的真一,还带着侍童两人,到千重子家登门致谢。
“千重子,千重子。”千重子给喊得脸色绯红,只顾瞧他。真一化了妆,涂了口红,而千重子却是一张给阳光晒得发红的素脸。身上穿了一件单和服,系一条三尺长的红花纹腰带,挨着格子门,将坐榻放倒,正在同邻居的孩子放花火玩。
今宵,在鼓乐声中,在彩车灯下,千重子依稀还见到当年童子打扮的真一。
“千重子,今儿晚上,你不去逛逛前夜祭吗?”晚饭后母亲问千重子。
“妈,您呢?”
“有客人来,妈走不开。”
千重子一出家门,便加快了脚步。四条上人山人海,简直走不动。
四条上哪些彩车在什么地方,哪个胡同有什么彩车,千重子最清楚不过了。她各处都转了转,果然热闹非常。彩车上的鼓乐之声处处可闻。
千重子走到神舆前买了一支蜡烛,点了供在神前。庙会期间,八坂神社的神道都迎到神舆那里。出了新京极,过四条,路南便是神舆。
在神舆前面,千重子发现有个姑娘在拜七拜,虽然只见后影,但一眼便知她做什么。所谓拜七拜,是在离开神舆几步的地方,走上前去拜一拜,退回原处,再走上前去拜一拜,这样往返拜七次。这中间倘遇见熟人,也不开口打招呼。
“咦?”千重子觉得那姑娘很面熟,不禁也随着拜了起来。
姑娘往西走几步,再踅回神舆前。千重子正相反,是东向往还。但姑娘比千重子虔诚,祷告得更久。
姑娘拜完七次,千重子每次离开神舆不像姑娘那么远,所以大致同时拜完。
姑娘凝眸望着千重子。
“你祈求什么呢?”千重子开口问道。
“你看见了?”姑娘的声音颤抖了,“我想知道姐姐的下落……你就是我的姐姐。神佛保佑,让我们相逢。”姑娘泪水盈盈。
不错,正是北山杉村里的那个姑娘。
神舆前挂满了灯笼,来朝拜的还点了蜡烛,所以神像前灯火通明。可是姑娘满脸泪痕,也不怕亮光,脸上映现出灯火闪闪。
千重子凭着意志,强自忍住泪水。
“我是独生女儿,没有姐妹。”说完脸色刷白。
北山杉姑娘哽咽着说:
“我知道,小姐,请原谅。原谅我吧。”她反复说道,“因为从小便一直惦着姐姐、姐姐的,所以认错了人……”
“……”
“听说是双胞胎,也不知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
“人和人也有长得很像的。”
姑娘点点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掏出手帕,边擦边说:“小姐生在哪儿的?”
“就在附近,批发商大街。”
“是么?小姐求神保佑什么呢?”
“保佑父母福寿双全。”
“……”
“你父亲呢?”千重子问了一句。
“早就不在了……一次给北山杉剪枝,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一失足,掉下来摔坏了……这是村里人告诉我的。那时,我刚出生,什么也不知道……”
千重子感到一阵揪心。
——我时常想去那村子,想看挺秀的北山杉,焉知不是父亲的阴魂在召唤我?
这个山村姑娘,说她有孪生姐妹。我的亲爹会不会在树上想起我千重子这个被弃的女儿,想出了神,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的呢?准是这样。
千重子的额角沁出了冷汗。四条大街上杂沓的脚步声,祇园会的鼓乐声,仿佛都消失在远处。眼前一片昏黑。
山村姑娘扶着千重子的肩头,用手帕给她擦额角。
“谢谢你。”千重子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不知不觉随手掖进自己衣袋里。
“你母亲呢?”千重子小声问。
“母亲也……”姑娘迟疑了一下,“我生在母亲的娘家,那儿是个深山坳,比杉树村还要僻远。母亲也不在了……”
千重子没有再问下去。
北山杉村来的姑娘,不用说,是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一旦收住泪水,脸上转而光彩照人。
相比之下,倒是千重子凝然不动,两腿发颤,心思纷乱已极,一时里平静不下来。能够扶持慰藉她的,只有姑娘那健美的身躯。千重子不像山村姑娘高兴得那么率真,目光慢慢显出幽忧的神色。
千重子正在犹豫下一步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姑娘招呼她说:
“小姐!”同时伸出右手。千重子握住姑娘的手。皮很厚,手很粗,不同于千重子的纤纤素手。可是,姑娘似乎并不在意,紧握着说:
“小姐,再见。”
“怎么?”
“啊,真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
“苗子。”
“苗子?我叫千重子。”
“我现在在做工。村子不大,一提苗子,谁都知道。”
千重子点了点头。
“小姐,你挺福气的。”
“嗯。”
“我发誓,今晚咱们见面的事,谁也不告诉。只有这祇园神知。”
虽说是孪生姊妹,但身份殊隔,苗子大概意识到这一点。千重子思念及此,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是,被抛弃的,难道不正是自己么?
“再见,小姐。”苗子又说了一句,“趁别人还没看见……”
千重子一阵心酸。
“我家的店就在附近,苗子哪怕就从门前走过去也好,至少去一趟吧,好吗?”
苗子摇了摇头,却又问道:“府上有几个人?”
“家里人么?只有父亲和母亲……”
“也不知怎的,我也觉得该是这样。你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娇生惯养的。”
千重子拉着苗子的衣袖说:
“在这儿站得太久了……”
“真的。”
说着,苗子重新朝神舆诚心诚意地拜了拜。千重子也赶忙随苗子拜起来。
“再见。”苗子第三次说。
“再见。”千重子也说。
“真有好多话要说。什么时候,到村里来吧。在杉林里,谁都看不见的。”
“谢谢。”
两人挤出人群,无意中朝四条大桥走去。
属于八坂神社一脉流传下来的后裔很多。前夜祭和十七日正日祭神彩车巡行过后,赶庙会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家家店铺门户洞开,摆上屏风什么的。早先有的屏风,画的是初期浮世绘,狩野派,大和绘,或是宗达的绘画。在浮世绘的原画中,有的属南蛮屏风,在古雅的京都风俗中,描绘异国人物。画面大多表现京都当年商业兴盛,市面繁荣。
现在,这种风俗的余绪还保留在祭神的彩车上。车上饰以中国织锦,法国葛布兰式花壁毯,毛织品,金线织花锦缎,仿织锦刺绣等。绚丽多彩的桃山[28]风格中,还显示出对外贸易的发达,具有一种异国情调之美。
彩车内则挂有当时的名家绘画。车的顶端看着像根柱子,据说有的是用来表示朱印船[29]的桅杆。
祇园会敲打的鼓乐,节奏很简单,通常是“咚咚呛咚咚呛”。实际上有二十六套,有人说类似壬生寺演假面哑剧的音乐伴奏,有的则说近乎雅乐。
前夜祭时,彩车上挂起一串串灯笼,鼓乐喧天,高亢嘹亮。四条大桥东头虽然没有彩车,可是去八坂神社的这一路上,仍是热闹非常。
千重子刚上大桥,就被人流推来挤去,比苗子落后几步。
苗子说了三次“再见”,可是千重子委决不下,不知是在这儿分手好,还是走过太记老店,甚至走到店门附近,让她知道店在什么地方好?对苗子,油然而生一缕亲情。
“小姐,千重子小姐!”苗子刚要过大桥,跟她打招呼走到她跟前的,是秀男。秀男把苗子错认为千重子了。“您来逛前夜祭?就一个人……”
苗子感到很为难,但她不能回头去看千重子。
千重子倏地躲入人群。
“今儿晚上好天气……”秀男对苗子说,“明儿个,天也会好。星星那么亮……”
苗子抬头望着夜空。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当然,苗子不可能认识秀男。
“上一次对令尊十分无礼,那条带子花样真好……”秀男对苗子说。
“哎。”
“令尊后来生气了没有?”
“哎。”苗子莫名其妙,无从回答。
不过,她并没拿目光去寻千重子。
苗子感到迷惑。要是千重子愿意见这个年轻男子,她就会走过来。
这个男子,头略大,肩很阔,目光沉静。苗子觉得不像是坏人。从他提起腰带的事看来,可能是西阵那边的织工。在高高的织机上,几年坐下来,体形多少总会变成这个样子。
“怪我年轻不懂事,对令尊的图样,说了几句废话,一宿没睡,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它织出来。”秀男说。
“……”
“您系过一次没有?”
“嗯。”苗子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怎么样?”
桥上不如马路上那么亮,人群熙攘,把他们隔了开来。尽管如此,秀男居然认错人,苗子仍感到不解。
双胞胎生在一份人家,一视同仁,同样抚养,自是不易分辨。但是,千重子和苗子长在不同地方,生活境遇截然不同。苗子甚至以为,眼前这个人或许是近视也难说。
“小姐,我打算自己设计,为您精心织一条锦带,作为您二十岁的纪念,不知行不行?”
“哎,谢谢了。”苗子期期艾艾地说。
“祇园会的前夕,能见到小姐,神佛一定会保佑我织好锦带。”
“……”
苗子心里想,我们是孪生姊妹,千重子准是不愿叫这人知道,所以才不过来。
“再见了。”苗子对秀男说。秀男有点意外。
“哦,再见。”秀男应了一声,又说,“您同意我织,那太好了。我一定赶在看红叶之前织出来……”秀男把意思又说了一遍,这才走开。
苗子用目光搜寻了一下,没有看见千重子。
方才那个男子以及腰带的事,对苗子来说,横竖无所谓,可是,在神舆前同千重子相逢,仿佛是神佛的呵护,她只觉得高兴。手扶着桥栏杆,凝望着水上的灯影。
苗子沿着桥边,缓缓走着,打算走到四条的尽头,去参拜八坂神社。
走到大桥中央,发现千重子和两个年轻男子站着说话。
“啊!”苗子不觉低声叫了出来,但没有走过去。
她是无意之间看见他们三个的。
千重子本来在思忖,苗子究竟同秀男站在那里说些什么。显然,秀男错把苗子当成自己了。苗子怎么应付秀男呢?真难为她。
千重子想,也许该走到他们跟前去。可是不行。非但没过去,当她听见秀男喊苗子为“千重子”的刹那间,竟抽身躲进了人群。
为什么呢?
神舆前与苗子邂逅,就内心的震动而论,千重子要比苗子强烈得多。苗子早就知道,自己是孪生,始终在寻找那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另一个。然而,在千重子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实在过于突然,她没法像苗子发现千重子时那么兴高采烈,她也顾不上高兴。
并且,父亲从杉树上摔下来,母亲产后早死,是方才听苗子说才知道的。她心里感到刺痛。
过去,她只是听见邻居们私下传说,才认为自己是个弃儿,可是她竭力不去想自己是被什么样的父母抛弃的,他们又在哪里。即使想了,也无济于事。何况太吉郎和繁子对自己十分钟爱,无须再想。
今晚,在前夜祭上,苗子告诉的这些事,在千重子听来,未必是什么幸事。然而,她对苗子这样一个姐妹,已产生一种温暖的手足之情。
“她的心地比我纯洁,又能干活,身体好像也挺好。”千重子喃喃自语,“有朝一日,说不定还能依靠她呢……”
她茫茫然走在四条大桥上,这时,听到:
“千重子!千重子!”真一喊住了她,“一个人走路想什么呢?都出了神了,脸色也不大好。”
“哦,是真一。”千重子回思过来,“真一,那年你扮作童子,乘在插着长刀的彩车上,多好玩呀。”
“当时可难受极了。现在想想怪好玩的。”
真一有个同伴。
“是我哥哥,在大学研究院读书。”
哥哥长得很像弟弟,莽撞地向千重子点了点头。
“真一小时候性格懦弱得可爱,长得又细气,像个女孩子,所以把他扮成童子。真傻。”哥哥大声笑着说。
走到桥心,千重子在哥哥那张英武的脸上看了一眼。
“千重子,你今晚脸色苍白,像是很伤心似的。”真一说。
“也许是桥中央灯光照着的缘故?”千重子说着,用脚使劲踩着地下,“再说,这个前夜祭,人头攒动,个个兴高采烈的,孤零零一个女孩子,看着就显得伤心似的,这又有什么?”
“那可不行。”说着真一把千重子推向桥栏杆旁边,“稍微靠一会儿吧。”
“谢谢。”
“河上没什么风……”
千重子手扶额角,闭起眼睛。
“真一,你扮童子,乘在插长刀的彩车里,那时几岁?”
“嗯……算起来不到七岁吧?记得是上小学的前一年……”
千重子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她想擦擦额角和头颈上的冷汗,手伸进怀里,摸到的是苗子的手帕。
“啊!”
手帕上沾着苗子的泪痕,千重子捏在手里,犹豫着要不要掏出来。她把手帕捏成一团,擦着额角,泪水几乎涌了出来。
真一很诧异。他知道,把手帕团成一团,塞进衣袋,这不是千重子的习惯。
“千重子,你觉得热吗,还是发冷?要是热伤风,可不容易好,赶快回去吧……我们送你。好吗,哥哥?”
真一的哥哥点点头。他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千重子。
“很近,不必送了……”
“很近,就更得送了。”真一的哥哥说得很干脆。
三个人从桥心往回走。
“真一,你扮童子乘彩车巡行时,我始终跟在后面,你知道不?”千重子问。
“记得,记得。”真一回答。
“那时还挺小的。”
“可不是。当童子不好东张西望,可是我心里想,那么小的女孩,难为她跟着走。累得很吧?人又挤……”
“再也不能变得那么小了。”
“你尽说的什么呀?”真一一面闪烁其词,一面心里疑惑,千重子今晚是怎么了?
送千重子到了家,真一的哥哥同她父母恭恭敬敬寒暄一番,真一则躲在哥哥身后。
太吉郎在后房,同一位客人喝过节酒。太吉郎倒没怎么喝,他不过是陪着罢了。繁子在旁侍候,一忽儿站起来,一忽儿坐下去。
“我回来了。”千重子说。
“你回来啦?这么快!”说着察看女儿的神色。
千重子对客人毕恭毕敬行过礼,然后说:
“妈,我回来太晚了,也没能帮您的忙……”
“没什么,没什么。”繁子示意千重子一起到厨房去。叫她来端烫好的酒,顺便说:
“千重子,大概是看你这么伤心的样子,他们才送你回来的吧?”
“嗯,真一和他哥哥一定要送……”
“我看也是。脸色也不好,摇摇晃晃的……”繁子摸了摸千重子的前额,“倒不发烧。瞧你这伤心的样儿。今儿晚上有客人,就跟妈一起睡吧。”说着,慈爱地搂着千重子的肩膀。
一包眼泪几乎要滚出来,千重子拼命忍着。
“你就上楼先睡吧。”
“是,妈……”见母亲如此慈怜温蔼,千重子心头顿时释然。
“你爸爸也是,客人少,闷得慌。吃晚饭那阵工夫,倒有五六个人来着……”
千重子端酒壶进去。
“已经酒足饭饱了。这些足矣。”
千重子斟酒的手发颤,左手也扶着酒壶,仍是微微颤动。
今晚,天井里那盏基督雕像灯也点亮了。大枫树洼儿里的两株紫花地丁,隐约可见。
花已凋落。上下两株细小的紫花地丁,不就是千重子和苗子么?两株花似乎各据一方,可是今晚不就相逢了么?千重子望着薄明微暗中的两株紫花地丁,不禁又酸泪欲滴。
太吉郎也发现,千重子似乎有心事,时不时地望着她。
千重子轻轻站了起来,走上二楼。她的卧室已铺上客人的铺盖。便从壁橱里拿出自己的枕头,到母亲房里睡下。
她恣情一恸,因怕人听见,便把脸埋进枕头里,两手抓住枕头的两边。
繁子走进来,看见千重子的枕头湿了一片,便说:
“来,换一只,我回头就来。”说着给她拿来一只新枕头,随即又下楼去了。在楼梯口停了一停,回头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铺盖只铺了两副,倒不是铺不下三副。一副是千重子的,母亲大概打算和千重子一起睡。
在脚横头,叠着两条夏天盖的麻绉被,一条是母亲的,一条是千重子的。
繁子没铺自己的被,只铺了女儿的。这本算不得一回事,千重子却能体会到母亲的一番心意。
于是,千重子止住了泪水,心情平静下来。
“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孩子。”
千重子和苗子突然邂逅之后,心绪纷乱已极,一时难以克制,这是很自然的。
她站到镜台前,打量自己的面孔。想搽粉遮掩一下,又作罢。便去拿香水,在被上洒了几滴。然后把身上的窄腰带重新系好。
当然,她一时还无法入睡。
“刚才对苗子是不是太冷淡了?”
一闭上眼睛,便看见中川村(町)那秀丽的杉山。
从苗子的话里,千重子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大体上有所了解了。
“这件事,是告诉爸爸妈妈好呢,还是不告诉的好?”
恐怕这批发店的老夫妇,既不知道千重子生在哪里,也不知道她亲生父母的下落如何。
“亲爹亲娘已经不在人世了……”想到这里,千重子倒也没有流泪。
街上传来了鼓乐声。
楼下的客人,好像是近江长滨那一带的绉绸店老板。已经醉意蒙眬,嗓音也高起来,千重子睡在后楼上,不时也能听见一言半语。
客人絮絮不休,在讲祭神彩车队经过的路线,从四条出来,经过颇为现代化的河原町,拐到单行道御池大街,市政府前甚至搭了观礼台,说是为了“观光”。
以前,车队行经京都狭窄的街道,有时会损坏一些房屋。别有情趣的是,从前可向楼上的人讨粽子,现在则是撒粽子。
四条还算好的,一旦拐进窄小的街道,彩车的脚便看不到。这倒更好。
太吉郎心平气和地分辩说,在宽阔的大街上,整辆彩车一览无余,那才美不胜收呢。
千重子此刻躺在被窝里,恍如听见彩车的大木轮,碾过十字路口的声音。
客人今晚似乎要在隔壁房里留宿。所以,见到苗子的前后经过,千重子打算明天再告诉父母。
听说北山杉的村里,都是私人经营。并不是每个人家都有山有林的。有山的,只是少数几家。千重子心想,她的亲生父母大概是人家的雇工。
“我在做工……”苗子自己也这么说。
二十年前,父母生下双胞胎,或许有点不好意思。又听说双胞胎难养,而且,也考虑到生活的艰难,才把千重子给扔了也难说。
——有三件事,千重子忘了问苗子了。弃婴还在襁褓中,为什么抛弃的不是苗子而是千重子?父亲从树上摔下来又是什么时候?苗子倒说过,在她“刚出生”的时候……此外,苗子说,她“生在母亲的娘家,那儿是个深山坳,比杉树村还要偏远”。那地方叫什么名字呢?
苗子似乎觉得同被抛弃的千重子“身份殊隔”,她是决不会自己来找千重子的。倘如千重子想同苗子说什么,那就非去她干活的地方找她不可。
然而,千重子不能瞒着父母去找苗子。
大佛次郎的名篇《京都的魅力》,千重子读过多遍。脑海里忽然想起其中的一段:
北山上做圆杉木用的杉林,树梢青翠,重重叠叠,宛如云层;而红松,树干纤细,色调鲜明,丛立山间。林涛细响,恰似音乐一般……
层山叠嶂,那圆陀的山峰,起伏的音乐,林涛的细响,这一切远远盖过庙会的鼓乐和人声,在千重子心头奔凑而来。仿佛冲破北山上的彩虹,听得见那音乐和细响……
千重子的悲哀淡薄了。也许那根本就不是悲哀。说不定是突然遇到苗子而感到的惊愕、迷惘和困惑。多半是女孩儿天生爱流泪的缘故。
千重子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倾听那山之歌。
“苗子高兴得什么似的,可我呢?”
过了一会儿,客人同父母上楼来了。
“请好好休息吧。”父亲对客人说。
母亲叠好客人脱下的衣服,走到这间屋子,正要叠父亲脱下的衣服,千重子说:
“妈,我来吧。”
“还没睡着?”母亲让千重子叠,躺了下来。
“好香。到底是年轻人。”母亲爽朗地说。
近江客人喝了酒的缘故,隔着纸拉门,鼾声当即可闻。
“繁子。”太吉郎喊了一声睡在旁边铺上的妻子,“有田先生不是说,要把儿子送到柜上来吗?”
“是当店员……职员吗?”
“是做上门女婿,千重子的……”
“别说了,千重子还没睡着呢。”繁子拦住丈夫说。
“我知道。千重子听听也好。”
“……”
“是他家老二。曾经打发他来过几次。”
“我可不大喜欢有田这个人。”繁子声音虽低,语气却很坚决。
萦绕在千重子心头的山林的乐声消失了。
“是不,千重子?”母亲转身朝向女儿。千重子睁着眼睛没有作声。静默了半晌,千重子交叉着两脚,一动不动。
“有田先生看中的,大概是咱们的铺子吧。我这么猜。”太吉郎说,“再说,他也知道,千重子既漂亮又可爱……虽然是咱们的主顾,可是对柜上的情况,倒全都清楚。想必是哪个伙计透露给他的。”
“……”
“不过,不论千重子长得怎么俊,也不能为了生意叫她出嫁,这事我想都没想过。繁子,你说是不是?这么做也对不起神灵。”
“可不是。”繁子说。
“我这人的禀性,不适于做生意。”
“爸爸,我让您把保罗·格雷之类的画册带到嵯峨的尼姑庵去,真是不应该。”千重子撑起身子向父亲道歉。
“哪里,这也是爸爸的乐趣和消遣。这样,生活才有点意义嘛。”父亲轻轻点了点头,“我又没有能耐,设计那种图案……”
“爸爸!”
“千重子,要不咱们把店盘出去,到幽静的南禅寺或冈崎租间小房子,哪怕西阵也行,咱们父女俩一块儿设计和服,画腰带的花样,你看好不好?不过,你受得了穷吗?”
“穷怕什么!我一点也不在乎……”
“真的?”父亲说完,过一会儿就睡熟了。千重子却辗转难眠。
可是第二天,她一大清早便醒了,打扫店前的街道,擦拭格子门和坐榻。
祇园会仍在进行。
十八日是入山伐木节;二十三日是节后祭和屏风会;二十四日彩车上山巡行,然后祭神演出狂言[30];二十八日洗御舆,回八坂神社;二十九日是上奏神事已毕的奉告祭。
好些彩车都经过寺町。
千重子是杂事烦心,不得清静,庙会差不多前后忙了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