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强调的是他的论述夷、希、微,即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从任继愈说),是它的玄妙,这都是些感觉、直觉。老子同样不避讳他所曾经批评过但是他又无法不予以一定的肯定的字——词——名:其中有美与善,有利与用,有贵也有德,等等。但他从来没有用过一个字——真。
我揣摩,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群雄并起,各自高谈阔论,进行理念与政见的推销。让我们读一读《史记》上的记述与描绘,就知道那时的自我推销者们抓的是两头:一头是论说本身要美,要善,要气势如虹而又合情合理,要周全照应而又振聋发聩,要纵横捭阖而又自成体系,要自给自足(既可东拉西扯,又自成一家、讲得圆圆满满的),要给人以好感,引人入胜,听着好听(soundsgood),说着愉快,令人佩服、欣赏、赞美、留恋,至少不能令人生厌,不能肮脏卑下,不能啰唆纠缠,不能丑恶恐怖。这是抓美的一头。另一头则是为其用为其利,尤其是有利于为政者统治者成功争雄,就是说他们的学说必须可以资政,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
当然那个年头还没有逻辑规则,还没有实证主义,还没有计算与验算的讲究,还没有数据一说。那时候更多的都是假说,都是理念,是诗,是煽情,也是政论,都是在自我宣扬和推销,它们既是政论又是美文,是散文诗、哲理诗。那么多根本性的理论,那么多不无神学意味的哲学,那么多微妙玄通的诗句,你根本无法证明或者证伪,根本提不出证明或者证伪的命题。所以谁也用不着强调自己的理念是否真实,是否合乎逻辑和统计、运算的结果,是否符合客观事实。
老子的许多命题都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与其说那是科学的命题,不如说是遐想与审美的命题,是感觉与体悟的命题。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里是用拟喻的修辞手法,来讲价值的认定,来讲道的本质。道是上善的即最好的,它利万物而不争,它总是居于最下边,而不是往上钻往上冒。它为万物所需要、所不可或缺。
这其实是一种形象思维,水有多好!清澈、湿润,灌溉着土地与植物,提供着满足着生命的需要,向下走,不较劲,听引导,低调运行,接受、消化与涤荡一切龌龊却能清洁万物,调节气候,掀起水花、波纹、浪头,折射出彩虹,反映出日月星空,发出潺潺淅沥喧哗呼啸……所谓上善若水,与其说是一种论说,不如说是一种感觉、感受、感情、感悟。
其实水也有另一面,山洪暴发,海啸发生,巨浪翻滚,都可能造成灾害。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夫惟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
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这又是用修辞取代论证。用形象思维代替逻辑思维,用自然与生活现象启发理论思维。微妙玄通云云,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只能感悟,不能分析,只能欣赏,不能鉴别判断。
冬季涉川,言其谨慎。畏四邻,言其周详与警惕。若客,言其郑重。若凌释,言其活泛……这些与其说是在讲哲学、讲道尤其是治国之道,不如说是在讲风度举止,讲风采格调,讲精神状态,它的审美意义可能大于论证意义。它既强调了谨慎周全郑重,又强调了活泼解脱包容。这应该说首先是审美的标准,而不是学理的标准。
有的老师解释说,静之徐清,是安静能使浑浊澄清,这符合原意也符合常识。但将动之徐生解释为变动会打破安静,则似可推敲。老子是常讲两面理的,就像有之为利,无之为用,动之徐生,是不是也与静之徐清一样,是讲动的正面的作用,即动之才能发生、生存、不死、生生不息。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这些话都讲得既有内容的深刻与独到性,又有形式的简约与齐整性,有比喻的巧思与美,有押韵,有对仗——我以为对联、诗联、骈体等文体方面的讲究来自中国式的文体辩证法,又促进了中国的辩证思维的发展弘扬。从来都是这样,思深则文厚,思渊则文鸿,思精则文妙;反过来,文美则思精,文巧则思如得天助,文气酣畅、势如破竹则思想高屋建瓴、立论通天动地。老子的这些文字工稳、有力,给人以深思熟虑、一字千斤、奥妙无穷、效用无限的感觉。这种文体,本身就具有经典性、耐咀嚼性、宜诵读性包括适宜并且需要背诵的特质。
我还认定,这样的文体发展和丰富了思想观点。你说了有无相生,意犹未尽,文犹未酣,气犹未足,词犹未华丽饱满,于是,琢磨一番二番,哈哈,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的道理与妙句都出来了。用这样的模式去造句,我们也许还可以琢磨出成败相因、寿夭相通、愚贤相映、福祸相继等无数道理与词句来。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这种绕口令似的文体也极有趣。用相同的字词作主语也作宾语,作动词也作名词,似乎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然后从中浮现出一些道理,即通过凸显名词、动词、主语、宾语、谓语的一致性,来主张逻辑的同一律、否定律与排中律。对于某些语法学家与逻辑学者来说这可能是无意义的同义反复,可能成为文字游戏,可能成为狡辩,可能成为自我开脱之词,但老子的这种为文方法可能确有深意。
让我们试一下,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正因为第一个道与第三个道是指大道,而中间那个道是指言说、道来,第一个和第三个名是指称谓,而第二个名是讲命名、起名,才给人以古朴而又深邃的感受。如果改成“可以言说的道,并不是最根本的大道;可以命名的称谓,并不是最根本的概念”,反而直白了,浅薄了。
语言呀语言,它与思想与表述是怎样的一致、怎样的不可分离,却又另具自己的相对独立的特色与奥妙呀。
语言并不仅是听命于思想,语言可以与思想互动。我甚至可以想象老子撰写《道德经》时运用这种玄妙的、时有重复、时有循环、时有光彩的语词时有多么快乐与得意。
我相信,一个人如果读多了《老子》,如果多少学到了一点老子的往复式、进退舞步式(如说甚爱必大费、物壮则老、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夫惟无私故能成其私、夫惟病病是以不病)、高妙式与玄之又玄式的句式,他或她的思路、看问题的方法,会与此前有一定的区别、老子与孔子都留下了有关的教诲:孔子讲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也是强调人要知己之不知,要承认己之不知,这非常重要。这与老子的论述基本相同:夫惟病病,是以不病。能病己之病,则是圣人了。
为无为,这种令为变成无为的说法就更深刻。无为也是一种为,为的就是无。说“为无为”,比说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或者少做一点刻意经营的事(如一些专家所解释的)要巧妙也深奥得多。
我知道确实有一些无意担任公职的知识分子专家,人们动员他出山时,会在私下里对他说:你干,至少可以顶掉一个坏人。这也是一种为无为,为了无而为。别人要插手的事你不插手,别人要干预的事你不干预,别人要大张旗鼓地闹腾的事你不闹腾,这更是大大地“为”了无为了。正如同不表态也是一种偏于保留的态度,不卷入也是一种不太赞同的表示。
把无与为联结起来体悟,这不但是一种深刻的思想,也是一种语言的风格与得心应手的绝妙好词。
事无事呢?你试试看,你能做到“无事”吗?为此,你不太可能做到、比较难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倒是可以做到摆脱你想摆脱的麻烦、俗务与不愉快,那么也就可以或琴棋书画,或诵读吟咏、或静坐功课、或游山玩水、或谈玄论道地“事无事”起来。像当今许多离退休人员那样,每天忙于从事的事,就是能做到另一方面(介入、奔走、争执等)的无事。
当然古汉语中,事还有侍奉的意思,如事天、事君、事父、事王侯等。事无事就是要好好侍奉那个不生事的天道,侍奉得君、父、王侯都不生事不找事不出事,那当然是侍奉好了。
味无味,从形而下的意义上说,无非是提倡粗茶淡饭、提倡低盐低脂低嘌呤低调料低刺激的卫生饮食。而从审美的意义说,味无味即追求平淡,追求行云流水,追求不动声色。用“味无味”的句式,更简约,更清晰,更容易记牢,也更优雅美丽。所以黄山谷的诗里也有“我自味无味”之句。
味无味是无敌的高境界,高品位。无味者,至味也。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
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
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
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这段话写得神奇,好像是讲练功练到了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弄不好会变成义和团直到某种邪教骗术的说辞,或者是功夫学校的不实广告。然而这不是技术更不是法术,不是气功也不是武功,这是境界,是修养,是大道,是一种审美状态。老子认为世上有死地,认为与其孜孜于厚生,不如远离死地,不如相信自己是不被(披)甲兵,犀牛不拱,老虎不抓,军刀不砍的。自己没有破绽,就不会枉死。自己不冒冒失失地进入死地,就不会找死。此话虽不尽然,但有利于反求诸己,增加自身的主体性主导性选择性,增加信心和责任心,坚信正确智慧的言行能够保护自己,坚信对于大道的皈依能够无往而不胜,能够对付恶劣的环境。这是一种不失善良也避免悲观绝望的人生哲学——人生美学。
绝对的无死地其实是不可能的。追求无懈可击的状态,追求十足的明朗与信心,则是可能的与必要的。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
这与前边讲的相似,并且加上了柔弱者坚强、坚强者脆弱的片面观点。但它又符合对于新生力量新生事物的看好的信念。而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的处境,不但是理想的,而且是美丽的。
但通篇《道德经》,最美丽的风景是“治大国若烹小鲜”七个字。怎么一个意思能够说得这样精彩,这样舒服,这样美好,这样明丽!我真希望世界各国的领导人都在自己的书房里悬挂上这样的名言书法!我无意去考证“若烹小鲜”的意思是不需要去扰动它或者是需要时时照顾它。我在训诂方面的知识近于零。但是我从心里喜欢这个比喻,佩服这个比喻,感动于这个比喻。除了老子,谁能把治大国这样的大事与烹小鲜等同起来。治大国如熬小鱼,不要紧张,不要声嘶力竭,不要折腾,更不要歇斯底里,不要装腔作势、借以吓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治大国不能太紧张太苛细太啰唆,不要做得太满太高调太过分,要留有余地,要适可而止,要预留下进退转弯的空间。
生发开去,办大事要从容不迫,要有节奏,有说有笑,要胸有成竹,要举重若轻,不要蝎蝎螫螫(这是《红楼梦》里说赵姨娘的话,可惜咱们的生活里男女赵姨娘还是太多),不要咋咋呼呼,不要神神经经,不要喊喊叫叫。这样才能可持续治国、科学治国,可持续做事、科学做事。用大轰大嗡的办法,特殊情况下可能有效,却难以为继,难以持久。搞文学也是这样,仅仅靠一鸣惊人,靠大言欺世,靠酷评狂咬媚俗或可红火于一时,终将沉沦于永远。
古代中国不甚讲论文、美文、杂文、小品文的区分,老子的时代,诸子的论说几乎都有审美的价值。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等。孟子、庄子的文字都极富美学特色,而且他们的著作比老子的更富有感情的丰满与激荡。老子则比他们冷,比他们精粹,比他们出神入化。先秦诸子之作,读之不仅益智益德益修身,而且赏心悦目、陶冶情操,是一种心智与情感的享受。
我们完全可以将诸子百家的经典同时当作文学作品诵读,求其语言美妙,求其想象丰赡,求其炼字炼句,求其神思纵横,求其句式奇突,求其潜移默化,求其赏心悦目,求其美的享受,而不仅仅是求其有用、指导人生、可操作。
《老子》一书中的语言运用,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世称老庄,但庄周的文字运用汪洋恣肆,庄周有点最好的意义上的忽悠的劲头,言之巧妙酣畅,其文舒展奇妙,其智得意洋洋,其说华而不实(无负面含义,文学作品与操练要领或炒股指南类实用书籍比较,本来就是华而不实),那个就更文学更诗化了。而老子在文字上贯彻了他本人提倡的啬的原则,宁失之简略,绝对不失之繁复;宁失之语焉不详,失之抽象玄虚,绝对不失之说得过实过细过于具体。极端节约的文字,所有的字都经过了千锤百炼,才有一字千金之感之贵,也有一字千斤之重之厚,有力透纸背之赞,也才有咀嚼体味发挥联想的无限解读的可能。
老子做文章,同样贯彻了他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原则。他说了一点话,却留下更多的话没有说。他立了一些词条,却留下了大量空间。比如,他说了无为而无不为,却没有解释无为的条件与限制是什么,以及无为为何与如何可以转化为无不为。去掉了啰唆的“背书”“但书”之后,老子的文体有天机未可完全泄露之妙。而简略的所谓无为、不言、不争、不仁、愚、无知、无欲……比加上任何解释反而更加单刀直入、见血封喉、惊心动魄、面目(思路)一新,有一种特殊的任何学者著述者所不具备的冲击力、爆炸性、启发性、弹性与深邃性。
你觉得《老子》一书用的不是普通的古汉语,而是结穴之语、判词、爻象之语,神仙之语,警世劝世之箴言、格言,不可泄露之天机之语,直到咒语诀语祷词。
一句话,老子的语言好像不是为了印成书阅读的,而是为了刻碑习诵的。《老子》一书中有许多比喻,如水,如婴儿,如牝,如风箱,如兕虎,如骤雨。这些比喻并不仅是修辞学上的拟喻法,而是一种形象思维。拟喻,应该先有思想后找比喻与例证。而形象思维,是说一个具象的东西、一种感觉,引起你的美感,引发你的兴趣,引出你的思索感慨灵感,引出一大堆从逻辑上看未必都站得住但又确有启发有新意的观念与假说来。我们所说的形象思维,兼容了审美与思辨,拓宽了认识真理的道路,为人生的智慧投射下更大更美的光照。一个缺少形象思维的理论家科学家,很可能不是最优秀的理论家科学家。正像一个没有思辨能力的艺术家作家,也未必不是一个有缺憾的艺术家作家一样。
所以我还要强调,对于老子,审美也是一个体悟大道的方法。文学性也与大道相通。古代中国,没有严格的形式逻辑,没有数学演算或制图学的依据,没有实验室,没有抽样解剖,没有论文质疑、答辩制度,老子也罢,孔子也罢,孟子庄子等都是如此,真理要靠自己去想象,去体悟,去寻找灵感,去恍若豁然开朗。其中一个因素就是审美,符合审美要求的令人喜悦,令人心仪,令人欣赏,令人享受,当然就比其他的更接近真理、接近大道。阅读经典时保持一种类审美心态,不要太实用化,不要太较死理,不要太落实,不要太立竿见影。这是求学问求境界求智慧之道。我们曾经有一段历史时期,过分否定了我们的传统文化经典,原因之一是太要求实用,太较劲,不懂得审美。我们曾经是多么急躁啊。懂得了审美,我们的精神世界会怎样地丰富和美丽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