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门巷小吃街上,相爱相杀的两个包子铺老板娘
慎微2024-09-23 11:4412,561

前言:

我的写作是从地摊开始的,母亲三轮车上的豆腐板就是我的写字桌,秋淌污水、夏招绿蝇的马路牙子是我的板凳。冀城县西关大街的马路拐角,一辆三轮车、两张三合板、四根矮脚铁架并一张钻风漏雨的红色篷布支撑起来的,攸关一家老小的性命。小小的谋生之处承载了全家的生计,从水门巷到西关大街,六百米不到的路,母亲带着我们飘荡了近十六年,覆盖了我从童年到少年的整个成长期,也记录下我和姐姐奋力反搏的前半程人生。

青春的花蕊,有盛开、有折枝,有害虫作祟,也有雨露滋润。或许生活在尘埃里的人更容易看清楚社会的细胞,在摆地摊讨生活的动荡年岁里,我目睹了许多奇异往事。在地摊江湖里似乎也稀松平常,它们大多如折子戏上演出的那般,恩怨纠葛、善恶美丑。但走近了看,往往不是那么回事,天底下的事哪那么容易定性,其中万般是非曲直、真真假假是你我永远看不清的。一个人,百张皮,千变万化只为利,情意堪作羊粪球,混在生活的舞台上,我们都是戏中人。

冀城,这个我常常回避的地方,有着许许多多像我家一样的“摆摊家庭”,他们以万为单位,枯荣繁衍在这座西北小城,串联起来一部县城的变迁史。对于我来说,记录冀城就是在记录当代的乡土中国。当我走出那个小小县城,往远处,去到连接县与县的山川田野、单位工厂,发现世事大抵相同,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异中,也生活在巨大的剧本里。

时代似乎给我们这代人的选择很多,但真正落在泥土里,我们的困惑与可选择的余地不成正比。对于县城,对于未来生活的选择,我和所有徘徊在故乡、徘徊在县城的人一样,是无脚鸟,落不下又离不开。

正文:

1.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吃,我天生就有种异于常人的迷恋。在街上看见什么我都想吃,母亲嗔我“饿死鬼托生”,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读初中前,我家一直干着小食摊的营生,母亲的小食摊开在县城中央的水门巷里,那是整个老县城里最热闹的食摊聚集地儿。

县城不大,围绕着市民广场拢共两条跑班车的纵横道儿。市民广场原先是座文庙,元世祖那年月文庙就立在了城南大街上,几度兵戈扰攘,文庙东迁西徙;明崇祯十三年,绕着城墙土堡子兜兜转转一大圈,文庙又落回了城南大街,在元代的遗址上重建。三百多年的风沙吹过,到今天文庙只遗留下一间大成殿,而曾经盖着琉璃瓦的崇圣祠早变成了房顶长草的商厦大楼。大楼旁就是收费公厕,隔壁门房里坐着一位长脸灰发的老妪,眼如鹰隼,珠子时刻巡查着我们这些试图逃票屙屎的大鬼小鬼。大成殿背后,坐着一排老楼,楼与殿中间的过道上摆着两张台球桌,也是公厕老妪的资产。依靠这两个营生,老太太养活了一个孙女。

那排老楼身后就是水门巷。作为一个食肆街区,水门巷和孔夫子的道场隔楼相对,巷子里男女老少日往月来,少有人注意到这种行走在历史身旁的奇妙。雕刻在屋檐梁柱上的历史并不比家庭和工作中的琐事显得重要,前者是历史的见证,后者是历史里看不见的尘烟。

水门巷巷头直通西关大街,巷尾则劈了叉,左边伸出去是水务局的家属院,右边走到底是解放军通信连的军营大院。水门巷里所有的食摊都扎在巷头,这块儿交通便利,人流量大,是个做买卖的把口。研究风水堪舆的都说这里是个“蛤蟆口”,能吸财。至于是癞蛤蟆还是金蟾蜍,没人细究,摊贩们也不想这道道儿,最最要紧的当是好卖货、多挣钱。老家人统一把摆小吃摊、开小饭馆一类的小本买卖统称为“卖吃喝的”,到了能承接婚宴酒席的大体量,才正经叫一声“开饭馆的”。

2004年到2009年,母亲的摊位就扎在水门巷东溜儿,沿巷头顺数第二家。从西关大街走下来,一打眼就能看到。

摊子小极了。当然,不光是母亲的摊子,所有靠东边的摊位租住的底商都是小小的。水门巷位置金贵,底商老板为了多挣一份租金,遂将一间大铺子隔断成三间出租。所幸铺子是长条形的露碗铺,里面通设了电插排和水管,母亲租下了其中一间小铺,又倚靠着小铺的外墙牵拉了一座半坡形的帐篷。小铺里拢共能放下一张桌子、两条铁皮凳,余下的两张桌子、四条凳都并排放在搭高的篷布帐下,桌凳里面还圈着一张拾酿皮的操作台。

我家帐篷左边挨着的是主卖素包子的瑞莉姨,右边是卖鸡汤米线的老陕。母亲的酿皮摊子挤在中间,略显局促,与我家正相对的是一家卖小笼包的摊儿,不过摊主王阿姨家搭卖鲜汤馄饨。

一整条巷子里,相比于其他被抹布油料淹没了芳华的嬢嬢们,王阿姨美极了,盘头束腰,高胸挺胯,叫一句“包子西施”也不为过。同样是系围裙,王阿姨不要那种套在脖子上的,她腰窄胯宽,围裙的两根小系带正正好绕在髂嵴上,既凸显身材又整洁干练;只要出摊,王阿姨必是细细地拾掇了妆面的,涂抹得恰到好处的口红润在两瓣水唇上,增添几分得体的艳丽,乌黑油亮的头发烫成大波浪,或散卷撩拨、或盘曲蝶束,再配上那两扇总是弯成月牙的睫毛,更衬得她整个人神采奕奕——或许是得益于这份动人的美丽,王阿姨家的生意饶是红火。

同行是冤家,如果同行还是一个美女,那就更是冤上加冤了。水门巷包子铺只此两家,否则还有人分担火力。每当王阿姨甩开秀发,扭着腰肢进出干活时,斜对门的瑞莉姨就暗暗地骂人骚。在市井坛子里腌久了,我当然知道“骚”是什么意思了,汉语的字句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一个字儿可以定生死,能为一个人披上衣服,也能扒掉她的底裤。瑞莉姨的话说得我的脸烧得慌,仿佛受骂的不是王阿姨,而是我一般。懵懂中,我意识到,美和骚一旦组成词,那这份美就成了难以饶恕的罪过。

六岁起,我就泡在水门巷,同母亲一起看摊儿,整日里看的是贩夫走卒、争的是蝇头小利,人心里那点晦涩曲折的弯弯绕早就跟明镜似的。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对于好坏只有一个基于自我感知的情感判断,龃龉背后更深层次的东西一概不知。即便王阿姨和瑞莉姨有矛盾,小孩子又不难为情,装作全然不知就是了,唯一让我难以抉择的是——包子。东家长,西家短,哪有到嘴里的重要?

我不但嘴馋,还馋得仔细。王阿姨的美丽并不能使我爱屋及乌,两家的包子各有滋味,大人们最爱扭捏,作为“小包蛋”的我选择全要——当然,更关键的是仁慈的母亲施不施舍那至关重要的3块钱。

2.

冬天夜长,早上天还蒙着黑脸,水门巷的早餐摊儿就已点灯放闸,开始了一天的营生。经营包子铺更得早起,和面、调馅儿、包包子,样样都得现来,偷不了一点懒。母亲吆喝着我拉开篷布绳,置好桌椅板凳时,王阿姨的锅灶就已经生起了火。往锅灶里架进去碎木片和煤炭块,用塑料袋引火后,等待火势稍起,拉开电吹风机呼呼地往灶膛里送风;炉火渐盛时,须用铁钩捅几下煤块,火星子就会冒铁花似的,伴着膛里的鼓风“腾”的一下冲起一团绚丽的火爆。这一瞬间的星火升腾,在暗蓝色的天色中是那样的好看,小小的我站在一旁戴着毛线帽,吸溜着酸鼻涕,凝视着这独属于锅灶中的烟花表演。

火光照得我脸上红扑扑的,明暗扑闪中,母亲已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煮茶叶蛋的煤炉。各家各铺锅碗瓢盆鼓噪,冬夜即将结束,等天幕散开一条无边无际的灿亮,远方的客人披着曙光匆匆赶来。

王阿姨的包子铺兼卖馄饨,铺子里来往的都是些老主顾。她家的招牌是鲜肉小笼包,每天早上蒸包子的锅一上气,巨大的白雾顺着巷口的朔风往四面八方一吹,风飘过的地方瞬时就有了香气。

这香味就是勾魂索。

王阿姨做的小笼包香味浓郁,肉香中带着一种植物的清香。她家蒸包子用的是传统竹蒸笼,蒸屉里铺了松针,代替了原本的蒸布,待松脂浸透了面皮,小笼包便增添了新风味。虽然松针一年四季都有,但最好的松针是在夏末,要在天气即将转秋前,踩着暑气的尾巴采摘下。摘下的松针洗净晒干,再去凉房里阴干两天后装好麻袋,这样一年四季也不愁用。垫了松针的鲜肉包蒸出来,自带一种特殊的复合香味,不但不腻,反而打开了人的味蕾。不说吃,光是闻着味,看着铁锅上笼气渺渺,笼里面皮暄软,怎么不叫人嘴馋心馋。

=====

我爱吃肉包子,但顿顿吃实在是有点奢侈,赶上买卖不行的时候,我也羞于向母亲开口要钱。母亲自己从来不会花钱买外面的饭吃,她的干粮永远是自己在家做好带到小摊上的。有时母亲因为急着干活,做出的饭菜形色味都让人望而生怯,嘴细的我面对此等“美味”只能强颜欢笑。父亲是不吃母亲做的饭的,他嘴更叼,经常偷吃打牙祭,而且还不带我和姐姐。母亲看我欠揍的样只骂不打,最后又心软下来从酿皮摊下的钱袋子里掏出三张绿票,让我去买嘴吃。

为了好好报答这来之不易的解馋钱,我更珍惜每一次吃包子的机会,发明了“一包两吃”的法子。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小笼包并不比我的嘴巴大多少,一口一个固然痛快,但吃得太快就是囫囵吞枣,鲜美多汁的肉包子还来不及细细咀嚼好好感受,就被饥饿的舌头一股脑卷进了嗷嗷待哺的肚子,属实是暴殄天物。所以,每次吃包子的时候,我总是先咬开面皮,将内瓤儿肉馅儿夹置于辣椒碟里,先吃面皮再吃馅儿,按照先白嘴原味、二裹油辣子、三裹加醋油辣子的顺序完成品鉴。五只包子,前四只我都是用此法仔细咂味,最后一个直接一步到胃、一口收尾。

王阿姨起初见了我这吃法,还以为是她家包子馅儿出了问题,旁边的食客又多,她不敢明着问我,就吆喝着要为我再免费添一只包子,使计让我端盘子出来。

等诱我出来后,她便瞪着眼问我:“你怎么光吃皮儿不吃馅儿,这馅儿不好吃?”

“当然好吃啊。”我说,“就是因为好吃,才舍不得一下子吃光嘛。”

王阿姨被我的回答逗得身子前仰后倒,一扫刚刚的忧心。她对着我妈喊:“你家这个要死的宝批疙瘩吃个包子还讲究滴很,上海人吃包子是先喝汤,阿拉又不是上海银。”说着就转过身从蒸笼里夹出一只小肉包放进我盘子里,揶揄道:“旁人都说你那丑爸爸和你生养得不像,我看这都是胡话。父子两个一个比一个嘴细,真像是亲养的。”

我被王阿姨说得羞窘,可低头看看手里白得的肉包子,心想算了不计较了,母亲天天说心宽肚大能吃万里财,那就看在包子的份上,不生她的气好了。

3.

一天中,吃包子也是有时令的,有别于天水市里人晚上包子配菜吃的习惯,本县人吃包子只在早上,过了中午12点,全县的大街上再看不见冒热气的蒸笼。瑞莉姨家的包子铺不到中午12点就打烊,她家的好生意令水门巷里的各摊各户满眼羡慕,尤其是对手王阿姨。

这两个女人几乎是针尖对麦芒,比着口“老娘就是瞧不上你”的心气,吹冲锋号拔红旗夺阵地似的做买卖。女人之间的嫉妒心可一点也不落虚,嫉妒的发泄出口是攀比,对生意人来说,无论攀比哪一样,最后要落到买卖上才算真本事。

2009年之前,肉包子六毛一个,素馅儿的卖四毛,母亲的酿皮摊,一块二、一块五就能拾上冒尖儿的一碗。因为利薄,做吃喝的买卖人混个温饱小钱没问题,但要想多挣钱奔小康,难度可真是大。

一山不容二虎,水门巷的消费市场就这么大,想要多卖钱,只能内卷。有另一家压着,想涨想降都不是简单的事,所以只能卷质量,好吃才是王道。

这就到了各家使出看家本领的时候了。

王阿姨家的肉包子固然诱人,但瑞莉姨家的素包子,却总勾得我肚里的馋虫煎熬难耐。她家的洋芋黄萝卜包子是我的最爱。洋芋和黄萝卜要去皮擦丝,先用盐巴腌去半成水分,再用各种香料调味。盐巴能杀水也能锁鲜,这样调出来的馅儿,不光底味足还能最大限度地保留蔬菜的本味。瑞莉姨家生意好的关键,就在于她家的包子有自己特有的味道,我观察到的诀窍就是:拌菜馅儿的时候要淋油。油是瑞莉姨在家熬好的独门配方,目的就是保鲜增香。油淋多少、什么时候淋,是好吃的关键,油多了嘴里发腻,油少了提不起香味,包子后味不足。偏偏瑞莉姨拿捏得刚刚好,唇齿破开面皮暄软弹牙,内瓤里的洋芋胡萝卜丝丝又脆又绵,再浇上她家特制的芝麻红油辣子,一口咬下去那滋味——美极了,妙极了,简直OK顶呱呱!

除了素包子,瑞莉姨力压王阿姨的另一大法宝就是油泼辣子。老家人嗜辣如命,但本地特产的红辣子只是香味重,辣度是比不上江西的,江浙人都能馒头蘸辣椒吃上一海碗。可瑞莉姨家的油泼辣子,味道足、香气浓,缠到舌尖也没有油腥味,混合着复合香,能单独成菜。

在水门巷,油辣子做得能让人恋恋不忘的,除了我母亲就是瑞莉姨。母亲的舌头灵,她告诉我,瑞莉姨家的辣椒能在水门巷打出名堂,靠的是会“闷”。大部分商户是不知道这个诀窍的,别看是食摊这样的小生意,买卖和买卖之间的差距大着哩。虽然大家做买卖都是为了挣钱,但只有极少数人肯为了挣钱去琢磨和尝试。

同样是做食摊,我再也没见过比水门巷这帮子人精还会琢磨生财之道的。卖鸡汤米线的老陕、卖包子的王阿姨、还有后来来水门巷做吃喝买卖的人,大家都自己琢磨过油辣子,但只有瑞莉姨做成了。瑞莉姨的嘴毒,油辣子吃起来更是歹,她的油辣子是先熬油,三泼三搅后再加保鲜膜,放冰柜里冷藏闷一晚。别家的老板是不熬油的,一个是嫌麻烦成本高,另一个是他们真的不懂——泼辣椒的油必须是菜籽油,现在市面上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色拉油,这两种油中间差着三分之一的价钱呢,做出来的味道自然天差地别。

炭柴的温度高火力猛,将菜籽油烧到熟透,去除油腥味。做饭也有君臣佐使,往将将冒烟的菜油里挨个投进备好的香料,热油飞溅间,香葱花椒和草果等一众佐料的香味瞬时被激发出来,融进每一滴滚烫。备好的辣椒面中间挖上一个坑,再撒满一层褪了皮的白芝麻,第一勺热油泼下去,白芝麻冒着泡在搪瓷盆里刺啦作响,像点开美味新世界一样。炸熟辣椒的焦香在眼眉鼻子下窜腾,呼吸间肺泡里都装满辣味。

做好的油辣子要是不覆上一层保鲜膜,热油激发出的红辣椒芝麻香很快就会消散,这不但没了勾鼻子的气味,吃到嘴巴里也没有留香。所以闷辣椒油就像是铸剑师最后的淬火,只有经历这道工序,一碗平平无奇的油辣子才会完成蜕变,变成能换钞票的金字招牌。

对于奔波在外的冀城游子,这碗油辣子是乡愁,对于水门巷的小食摊,则意味着一家老小的生活。油辣子面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不分本地外地,它一样平等地爱着每个爱它的人。

4.

翻过年,转眼又是夏季。夏天是吃喝生意的淡季,天气热,昼夜温差大,食物放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变质腐坏。像擀面皮这样的面食天热容易发酵,不进冰柜就发黏,放冰柜又得防着上冻,三伏天的时候,面筋、酿皮、擀面皮从冰箱里一进一出就得坏菜——立马黏得发酸。

瑞莉姨的生意却是个例外。包子铺的生意是赶“早点”,正是一天中最凉快的时段,人和食物都正清爽,加上她舍得投本放好料,生意便一天天地起了势。水门巷本身就位于老县城的中心位置,瑞莉姨家的铺子又是水门巷口的第一家,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打眼就能看见摊位上冒热气的蒸笼,生意要不好也难。

瑞莉姨和王阿姨的生意竞争没有什么阴招,吃喝生意比不得其他行当,好坏吃在嘴里落在胃里挂在心上。此消彼长,两家的差距逐渐固定,各自都有一波忠实客户,虽然客人们偶尔也串台,但算下来,终归是瑞莉姨要挣得多些。

毕竟,小笼包哪哪都有,除了水门巷,县城里的中小学门口都有包子店,就算王阿姨的小笼包再好吃,她也做不成独一份。说到底,早餐买卖就是一个就近原则,对吃客来说,尤其是学生家长,水平差不离的情况下,当然是越方便越好。

但瑞莉姨的素馅儿包子,真真是独一份。县城里的包子铺本就不少,做出名儿的都是一家一味馅儿,一摊一个拳头产品——山货市场的韭菜油渣包子、南大街的麻腐包子、西关口的软包子、再加上瑞莉姨家的洋芋黄萝卜包子,这些叫得出名号的食包子摊,几乎是县城各街道片区里固定了的早餐首选。吃喝买卖不比别的行当,顾客们的舌头早已被老店调教好了,旁的人要开新店掺和这门生意,须得拿出硬本事从这一众包子铺的围剿中杀将出来,自然难上加难。

微信普及前,县城经济流动性很差,舍得花钱吃早餐的除了学生就是老饕。饕客大多是像我父亲那样的中年男客,吃腻了家里的饭,总想着给嘴巴换个新味。但要从中年男人的嘴里抠出钱来,那得有真功夫。饕客们追求极致性价比,信奉花同样的钱吃最好的饭,县城里每一家生意红火的饭馆都是他们一口一口鉴定出的严选。便宜、好吃、量大,同时满足其中两个条件,生意就能在县城里开下去。

瑞莉姨摊上的食客越来越多,她卖包子的时候也开始了推销。食客要五个素馅儿的,她就瞪大眼睛直视对方,问他:“肉馅儿的呢?肉馅儿的今天你不尝尝?”

没打算买的,听了这话便动了口欲;本打算去王阿姨家的也不好挪脚,只能尬笑地应承下。

偶尔碰上几个难撬动的主儿,哪怕对方推辞说“吃不完,不买不买”,瑞莉姨也丝毫不惧,佯装生气地说:“我做的洋芋包子你爱吃,咋肉的就吃不惯了?早上六点新绞的馅儿,鲜着呢!你尝一次,买五个我给你搭一个,让你吃美气。”

饶是再嘴硬冷脸的吃客,也遭不住这样的伎俩,况且周围排队买包子的人多着呢,都一个个眼巴巴盯着他看,瞅他反应。中年男人都好脸面,五毛一个的肉包子又吃不穷人,哈哈一笑掩住尴尬,接着大手一挥霸气回复:“多大点儿事,咱肚子大着哩,买了!”

=====

经过瑞莉姨这番拉拢推销,攻防易位。王阿姨眼瞅着对面摊位上一片热火朝天,瑞莉姨干得大汗淋漓,一旁的建中叔站在媳妇身边接钱找钱忙得不亦乐乎。回过头再看自家,摊位上食客稀疏,虽说不上冷清,但心里总咽不下那口气。王阿姨喊来丈夫大胡子在外承客,自己憋闷着愁脸进了后厨。厨房里早上调好的一盆肉馅儿剩余近半,怕跑味,余料只能蒙上塑料袋放冰箱里冷藏起来。肉馅儿放冰箱时间久了味道就要变,这馅儿要是今天卖不完,只能留到晚上自家烧菜消灭掉。生意难做,顿顿吃肉馅儿吃得王阿姨心堵——当然,这样的发愁事是当年小学三年级的我理解不了的,只知道但凡听见王阿姨在铺子里摔打碗筷的声音,再看看竹蒸笼旁锁紧眉头抽烟的大胡子,我就知道今天她家的晚饭又得开荤了。

几次冷热对比下来,看清局势的王阿姨也琢磨着做出点儿创新和改革。她家包子原本只做鲜肉小笼包和素地软两个馅儿,来她家吃饭的客人多是奔着鲜肉小笼包,解解嘴馋。地软包子顾客寥寥,唯有我母亲为了巴结邻居,是地软包子的忠实顾客。母亲这样舍不得吃喝的人,买包子是她的社交方式,用来表达善意的工具。

包子买卖颓势难逆,大胡子劝王阿姨宽心,说:“各做各的生意,钱嘛,慢慢挣。”

这样的话非但宽慰不了王阿姨,反让她气不打一处来。但难受归难受,生意还是得接着干,她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面对这样的市场行情,只能另想他法。颓势持续了整整一个季度,王阿姨鼓捣多次,有样学样,搞买一屉搭一个包子,又增添了韭菜鸡蛋豆腐包和虾皮粉丝包,但终究不成气候。

最后,王阿姨泄了气,不再折腾,老老实实做回老本行,包子生意没救上来,反倒另一个品类开花了——馄饨卖得日益兴隆。

一碗馄饨的毛利可比包子要大得多,况且,水门巷卖馄饨的只她一家。水门巷口有卖菜夹饼的摊子,学生们最爱花两块五买上一个夹得鼓囊囊的饼子,再来王阿姨的铺子里买上一碗馄饨套着吃。咬一口麻辣土豆片,喝一勺鲜肉薄皮馄饨,对于我这样的穷学生来说,一吃一喝间就是幸福。

东方不亮西方亮,看到生意逐渐回暖,王阿姨死去的心又活了过来。

5.

虽然瑞莉姨做买卖压王阿姨半尺,但在我看来,王阿姨活得要比瑞莉姨精彩,也比水门巷的每个人都活得畅快。

人活一世,两头总要占一头。王阿姨的男人大胡子,见谁都笑呵呵的。他外表普通,个子不高,人又长得老成,和顾盼生姿的王阿姨站在一块,让来摊位买包子的食客看见后莫不痛心疾首。王阿姨总是向外人埋怨自己的男人笨手笨脚,啥也干不好,是个“称职的甩手掌柜”。可在外人眼中,这哪里是埋怨,简直就是甘蔗棒蘸醋,糟心且蚀牙。

我最爱看大胡子被王阿姨训来训去的乐呵样。相比男人,市井里大多的女人家总是要更辛苦些,一辛苦就免不了数落丈夫。大胡子对王阿姨的数落是照单全收,两人也常斗嘴,但从没见骂娘。王阿姨是个畅快人,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前一刻还在撩围裙跺小脚,转过脸都下去了,拿上小马扎,泡上苦荞茶端给自家男人。王阿姨怕大胡子站久了腰杆儿吃痛,勒令他坐马扎上小口小口抿着喝,甚至于,王阿姨怕热茶烫嗓,还会找来两只碗来回倒热茶,给水透凉,要么就自己端着玻璃杯,撅起红唇转着吹散热气。

大胡子最吃这一套,他是给点坡就下。对于周围的起哄声,他毫不在意,甚至可以厚着脸皮说上几句流氓话。这时候再看王阿姨,从她弯着睫毛对大胡子吃笑的样子中,哪还能寻到杏眼吊梢的懑愤,早顺着嘴里吹出来的痒痒风,消失在云霄之外了。

瑞莉姨和建中叔可就斗得厉害了,两人不但骂,还动手。有时候大白天的,双方因为一些小事被激起了脾气,甩开头发撕巴脸,捶胸捣裆,上手就是实招,一旦开打,X奶奶、撅祖宗的话开了闸似的,从巷头飘到巷尾,惹得众人咯咯地笑。世事就是这样,自己身上的悲剧,落旁人眼中就是笑料。

眼见着打得厉害了,母亲就和卖洋芋烙馍馍的李家奶奶上前拉架,母亲劝瑞莉生意要紧,李家奶奶拉着建中往巷子外走,劝他回家消气。瑞莉姨被拉开后,坐在铺子里的凳子上,头发散乱,吊带裸露,一点也看不出早上挥舞着不锈钢餐夹、站在蒸笼旁应对人潮拥挤时的意气风发。

县城的世道里,男人的腰靠钱撑,女人的腰靠男人撑,男人当街打媳妇,闹得多了,旁人心里便小觑瑞莉姨。王阿姨脸上的神色更是复杂,刚开始看见瑞莉姨挨打,心里还有出了恶气的畅快,可等到看见建中下死手,王阿姨就生了恻隐之心,在自家铺子里小声地阴阳建中,大胡子怕建中听见,急忙用手捂王阿姨的嘴,捂不住,王阿姨便咒骂得更尖利。

“驴X的男人都是畜生,自己懒汉没本事还打老婆,贱种!”

王阿姨的骂声听在我耳朵里是这样的畅快,我躲在一板之隔的空隙后,猫着眼去瞅瑞莉姨。挨了打骂后,瑞莉姨背侧着身,瘫坐在凳子上抹泪哭诉,露出一个佝偻的侧影,这影子是如此的熟悉,在她身上我看见了另一个女人,拥有着同一种命运。

母亲和瑞莉姨一样,是生意场上的女强人,也是情感上的可怜人。在她们身上,我窥见了家庭的另一重真相——无法逃离的生活,和束缚施加下的困境。束缚有来自丈夫的,家庭的,也有她们自己绑在身上的,长年累月,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无处宣泄的心理压力,这些身心痛苦变成了铁链,不光捆绑住了她们自己,也束缚住这个家庭中的每一个人。

对瑞莉姨和母亲这样的女人们来说,生活的本质就是驴拉磨。肩上架上辕,嘴上套上笼锁,鞭子高高扬起后的每一次鞭打,都是在向她们恐吓和拉锯:不要试图反抗命运,这就是命,是她们这样的女人的命。痛苦不会停止,生活仍旧奴役着她们,叫她们一刻不停地转圈再转圈。于是,最后认了命,像这种监狱似的生活妥协。

然而这还不够,被自己人背刺才是真正的绝境。挣不上钱,家庭维艰的时候,女人吃苦下力就是共同奋斗,等钱挣够了,她们又成了男人嘴里不顾家的女强人。但又是谁把女人变成了女强人?

=====

对于男人的打骂,瑞莉姨似乎并不在乎。对于周围邻居的关心,她并不领情,甚至有时还会转移矛盾,迁怒到别人身上。我看透了这里面的荒谬,不愿让母亲再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可母亲是个热心窝子,良心上过不去,做不到袖手旁观。哪怕是遭了骂、挨了怼,下次依旧好了伤疤忘了疼,冲上去拉架挡刀。

在水门巷,婆娘男人打架拌嘴不是什么新鲜事,尤其到了夏天,钱不好挣,天热加上心急,谁家都得来几次摔锅砸碗才能换来安生。这样一圈对比下来,王阿姨和大胡子的和谐就更让人生羡,不管大胡子在家打不打老婆,但对于水门巷里其他摆食摊的苦嬢嬢来说,只要不在人多眼杂的街面上干仗,不让外人看见自己的窘迫,那就算是感情幸福。

瑞莉姨也羡慕,可她的那份羡慕却是带着刺的嫉妒。尤其是她这边和丈夫还在互揭老底、抡拳捶胸时,那边的王阿姨正扭着小腰,哼着小曲,气色愉悦地拿着抹布擦洗摊口的笼屉。在这样的刺激下,这份嫉妒就变成了恨。感觉受到嘲讽的瑞莉姨顿时就泄了气,瘫坐在地放声大哭,引得一群路人驻足观看。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建中感受到了被陌生人注视的压力,抡在半空的巴掌只得悻悻回收。他只能压住脾气转过来安慰媳妇,可此时的瑞莉姨什么也听不进去,依旧坐在脏地上流着泪,向周围人哭诉。陌生人此时就成了观众,他们也乐得看这样的热闹——触屏手机得两年后才流行,没有直播和短视频的年代,街头吃瓜却一点也不落后。被众人围观的建中感觉丢了脸,骂骂咧咧地逃走了,母亲去将瑞莉姨搀起来送进后方的小屋内,找来干净的布为她擦掉脸和衣服上的脏土。

这次我没叫母亲回来,我想,要是以后父亲也在摊位上打了母亲,瑞莉姨要是有良心应该也来帮帮她,像现在这样,艰难时分拉她一把。

6.

我对水门巷的摊贩们都有种复杂的情绪。他们和母亲一样,都只是小商小贩,有买卖人的市侩和精明,更有普通人的善良和勤劳。因为文化水平不高,他们只得出卖劳力讨生活,社会的发展建设似乎和他们无关,又似乎和他们紧密相连。不能代表任何人,也不被人代表,在一天叠一天的出摊收摊中,这样的一群贩夫走卒,站在新旧交替的阴影里,拖着小车轱辘往前走。

2008年之后,县城里务工的人成群结队,来吃饭的食客源源不断,不论是王阿姨还是瑞莉姨,两家的生意都一日赛一日红火,甚至有时买包子还得提前预订,来晚了蒸不出来,一等就是小半个钟头。县里面也相继涌来了不少外地商客——冀城是进入西北地区的交通咽喉,来往商客们在这儿多做一些生意上的周转,吃喝拉撒,吃是头一等要事。借着这个红利,水门巷里的吃喝生意蓬蓬勃勃,没两年,瑞莉姨的腰和脖子肉眼可见地粗了起来,脖子和手腕上也多了两条细金链子,就连一向爱美的王阿姨也有了小肚子,身上的衣服样式较以前换得更加勤快。

仓廪实而知礼节,两人的关系竟也缓和了许多。以往的阴阳怪气逐渐收敛起来,一些有意无意的关心开始频繁显现,买卖间隙,两人常常隔着门头勾话和闲聊,欢声笑语响亮在曾经她们对骂过的石板巷里,令我恍惚且挠头。

同时期,我家的生意却走上了下坡路。酿皮不比包子,吃包子的人有吃早餐的固定习惯,但酿皮就是个小吃,偶尔解馋可以,当不成饭吃。母亲的酿皮卖一块五一碗,一碗的毛利最多六毛,在2008年前,这个利润尚能做到养家糊口,但房价和物价抢跑后,这价格的酿皮就等于白干活,涨价到两块、两块五呢,吃酿皮的人就像见了鬼一样,一听价钱就跑。有些老头老太太甚至还会扬起指头骂人,“黑心鬼”“毒死鬼”“心黑滴流脓”,什么样的词儿都有。

到这一步,生意就没法做了,酿皮摊挣不上钱,家里的外债还高悬在大人的头顶,内忧外患之下,父亲瞄上了南方人做豆腐的生意,母亲则计划着停租掉水门巷上的小摊,走出去,谋条生路。

我们走后,原来的摊位没过几天就迎来了新的商户,新商户干了没多久提桶跑路,然后又招新,又开业,又换人。餐饮行业的新陈代谢极为快速,这里面也有个规律,就是一旦某个老店出兑后,新接手的店面依旧做餐饮买卖的话,那这九成九要黄。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受食客们恋旧的心理,大家总觉得在吃饭这件事上新不如旧。小地方是个高度关联的人情社会,投射到餐饮行当上,大家都更倾向于那些被一张张嘴检验后开不倒的老店。

由此衍生出另外一个现象,那就是即使水平不咋地的店面,只要资金够,能熬下来,等换一茬新人,店就能翻红。2020年,整改后的水门巷就是这样。

离开水门巷,从一个固定的经营场所里搬出来,骑着三轮车满大街地跑生意,其中艰辛更是繁重。小孩子对生活的觉察力更敏锐,但好在没心没肺,天大的事,吃顿好的就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母亲从不叫苦,但我明白那是她替我顶着天。当母亲蹬着三轮从西关大街路过水门巷曾经的摊位时,我会忍不住跑到僻静的角落,远远地偷看打量。老地方人事依旧,并没有什么变化,新来的商户照样和以前的商户们你来我往,看不出我家摊子存在过的痕迹,我明白——我们是真的离开了。

“地球离了谁都转。”母亲并不在意地说,“哪里能挣上饭,哪里就是好地方。”

那段时间,父母正积极地寻找着一块不被城管撵的落脚地摆摊。店铺租金贵,一年到头,落不下多少。我也并不知道,就此将拉开了未来我家十三年的摆摊生涯。

7.

离开水门巷后,瑞莉姨和王阿姨的境况就淡出了我的世界。买卖人最热情也最无情,之前在一起时,大家互相恨不得刨根问底挖出别人的三代,芝麻蒜皮的事也会摆出来一起念叨。电费又涨啦?水壶积水垢啦?谁家谁家的男人婆娘又打架啦?生意闲暇时,大家经常会坐在各自的铺面里,手上做着活儿,嘴巴还得伸到三步外的巷子中隔空唠嗑。

出了巷子,再碰见就成了陌生人,眼睛就是玻璃珠子,目光扫过去,又冷冷地收回来,好像此前种种都画了叉,客客气气地一笔勾销。

可我不管这些,嘴馋了依旧回水门巷吃包子去,轮换着小摊吃,挨个问好。看见我来了,瑞莉姨喊住我,问我怎么好长时间不来给她当买主儿,又问我妈怎么样;王阿姨依旧是笑盈盈地往我盘子里多夹只小笼包。她们都又胖了点,样子还是老样子,只是老了许多。尤其是王阿姨,她以前是那样漂亮和爱美,这次我见她时,她脸上忽然就生出许多褐黄的暗斑。她们夸我又长高了,能给家里当个好劳力。

原来时间有痕,在我们身上各自显形。

又过了几年,我去水门巷的次数更少了,即使是路过,也不再特意留步。

高中毕业那年,母亲偶然谈论起瑞莉姨,忧心忡忡地说:“瑞莉的男人死了。”

“建中?”我反应不过来,记忆里瑞莉姨只有一个儿子,大我许多岁,怕是已经大学毕业了吧。

“和你爸一样大,还小你爸两月。人说没就没。”母亲的话语里有惊讶,但这份惊讶无关死亡。同龄熟人的猝然离世,像往马路上撒上一块玻璃片,对于她来说这不是什么警示。她总觉得自己的路还很宽,她的三轮车还很稳当,除非地上的玻璃茬子多得绕不过去,否则扎破胎这种事,她绝不相信会落自己头上。

瑞莉姨的包子铺仍然开着。懂了更多的人情世故后,我反倒不敢再从水门巷里穿行,生怕认出后被叫住问话的尴尬,更怕遭受不被搭理的窘迫。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奇怪的心理,母亲的老朋友们夸我越来越懂事,但我知道自己快变成一个丑陋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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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乡后,我很少回家,旧人旧事便离我更远。家乡的一切似乎都被我装进了蛐蛐罐,压在石头下藏了起来。我在冀城外的世界游荡,像条化冻的小河窜荡在中国大地,流水中汇满各地的树枝和沙石,这些东西构建了我、壮大了我,我理所当然不再去想流水的源头。

一次在重庆南坪,当我正在曲折的街道上狂点手机导航,试图破解迷宫一样的道路时,一阵熟悉的香味从路的拐口飘出来,勾住我的鼻子往香味的源头走去。绕过拐口,跨过台阶,一家没有招牌的包子铺临街开着,热气腾腾的蒸笼,用红色塑料板凳儿支起来的餐桌,我深吸一口气,确认这就是松针包子特有的香味。

这家包子铺开在小区楼下,来往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顾客,按照我在市井摸爬滚打的多年经验,我断定这家包子铺绝对不会让我踩雷,是没有被网红和游客攻陷的一处宝藏小店。于是我不再犹豫,暂时放下寻路的想法,要上一屉热热的小笼包,钻到铺子里自给自足地往蘸碟里挖满辣椒油和醋,然后坐在铺子外的塑料红板凳上开始大快朵颐。

香,真香。热,也是真热。汗珠粘着衬衣,包子蘸着辣椒,我坐在异乡的街道上,竟然隐隐约约吃到了王阿姨家的包子味。重庆夏天的闷热让人绝望,我把面皮和肉馅儿分开吃的行为也让秃了头的店老板感到绝望。对此,我只是朝他憨笑,试图让他相信我不是个“哈儿”。

店老板看出我是外地客,问我:“娃儿,是不是第一次吃松针包子?”

我摇摇头,对他说:“啥子哟,我从小吃到大,不信?儿豁你嘛真的是。”

店老板被我不标准的重庆话逗笑,走过来又夹给我两只包子:“吃嘛,多的是我请你。”

看着额外赠送的包子,一些荒废很久的名字从遥远的记忆中跳出来,连同水门巷里那些难忘的冷暖片段也一股脑地涌现。以往我单纯地认为人对食物的口味是被饮食习惯塑造定型,现在我才明白,构成我味觉的不只是食物的风味,还有食物背后的人世沉浮。胃才是记忆储存的收纳处。对某一种食物的期待和眷恋,也是对某段时期中人和事的怀念。只是时间推着人往前越走越远,眼前乱花迷人眼,我们都不愿回头看。

包子得趁热吃。我舞动双筷,不再犹豫,就着回忆开始大口咀嚼。

(文中人物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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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门巷小吃街上,相爱相杀的两个包子铺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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