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阿吉米得这块硬骨头,终于被扶苏这把软刀子给撬开了。
但他要知道的,远不止一个杠杆。
阿吉米得越讲越兴奋,半生颠沛流离,知识无处安放的苦闷,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看着眼前这个温和且心怀百姓的太子,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或许,可以将毕生所学,尽数托付于他?
但是……
阿吉米得的眼神又掠过犹豫。
这位皇帝陛下……心思深沉如海,他留用自己,真的只是为了利国利民吗?
万一……
那他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不过,看着扶苏那温和真诚的侧脸,听着他时不时发出充满求知欲的提问,阿吉米得心中的天平,还是不由自主地,向着信任那一方,缓缓倾斜了过去……
扶苏听得入了迷,眼睛瞪得溜圆。
可听着听着,他的思路跟着老先生跑,忽然像是被什么点醒了。
他抬手啪一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这一下把正说得投入的阿吉米得都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父皇!儿臣……儿臣斗胆,有一言,憋在心里许久,今日听先生一席话,才豁然开朗,不得不说!”
嬴政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
扶苏心一横,单膝跪地,声音陡然拔高。
“儿臣以为,我大秦如今赖以治天下的驭民五术,或许……或许已经不完全适用于今日之大秦了!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归心,正是需要休养生息,固本培元之时。强压不如疏导,堵塞不如顺流!儿臣恳请父皇,废黜旧术,另寻良策,以安万民之心,固我大秦万世之基!”
这话一出口,大殿之内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阿吉米得虽然听不太懂什么驭民五术,但也感觉到了气氛的骤然紧张,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嬴政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驭民五术?这可是从商君变法以来,历代秦王用以强国、驾驭臣民的不传之秘。
扶苏……他是真傻,还是真有这般见识?
扶苏紧张地看着嬴政,心脏怦怦直跳。
完了,他是不是太冲动了?
驭民五术乃是大秦立国之本,他竟然说要废黜?
这……这无异于自毁长城啊。
“扑通!”一声。
扶苏想也没想,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地上。
“父皇!”他声音带着哭腔,“儿臣并非有意动摇国本!儿臣只是……只是看到万里疆域,政令难达,民力损耗,心中忧虑!儿臣是为我大秦亿万百姓请命啊!求父皇体恤民情,给万民一条生路!若父皇不答应,儿臣……儿臣就长跪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嬴政都愣了一下。
怎么反应这么大?
他亲自走下御座,来到扶苏面前,弯腰将他搀扶起来。
“行了,起来!谁说朕不同意了?朕只是……有些惊讶,在想一些事情罢了。你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得改改!”
扶苏被扶起来,还有些懵,愣愣地看着他,眼中还带着泪光。
“父皇……您……您不怪罪儿臣?”
“怪罪?”嬴政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投向远方,“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沉稳。
“其实,早在你开口之前,朕就在想。何为国?何为君?何为民?古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虽然迂腐,却也不无道理!”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同时劈在了扶苏和阿吉米得的心头。
扶苏彻底呆住了。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父皇不是一向视皇权为至高无上吗?
他……他竟然有如此想法?
一旁的阿吉米得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虽然对东方哲学了解不多,但也能听出这句话里蕴含的惊世骇俗的意味。
这……这简直颠覆了他对王权的所有认知!
他看向嬴政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嬴政没有理会两人的震惊,顿了顿,才接着往下说。
“驭民五术,乃是乱世强国之术,用以整合力量,一致对外。但如今六合已定,天下归一,再沿用旧法,以严苛待民,无异于杀鸡取卵,涸泽而渔!长此以往,民心不附,根基动摇,纵有万里江山,亦不过是空中楼阁!”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扶苏,眼中隐隐带着期许。
“所以,扶苏,你说得对,这驭民之术,早就该换了!”
“至于怎么换,换成什么,你既然提出来了,那这件事,朕就交给你!”
“给你人手,给你权力,放手去做!去想,去试!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儒家的也好,法家的也罢,哪怕是你从阿吉米得先生这里学来的什么新奇道理,都可以!”
“朕只有一个要求。”他伸出一根手指,语气加重,“那就是,必须让朕的子民,让这大秦土地上的每一个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吃饱穿暖!让他们知道,做大秦的子民,是幸事!能做到吗!”
“能!儿臣能!”
扶苏抬起头,挺直了腰杆,声音响亮。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必定殚精竭虑,为我大秦百姓,为我大秦万世基业,寻一条康庄大道出来!”
嬴政满意地点点头,这股子劲头,让他看到了希望。
而一旁的阿吉米得,目睹了这父子间震撼人心的一幕,心中最后的戒备,也消失殆尽。
他定了定神,做出了一个让嬴政和扶苏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陛下!太子殿下!”
然后,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中,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破旧的灰布外袍。
“先生,您这是……”扶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
嬴政也微微蹙眉,锐利的目光落在阿吉米得身上,心中闪过疑惑。
阿吉米得没有理会两人的反应,动作不停。
他解开外袍的系带,露出里面的中衣,接着又去解中衣……
他将身上那几件略显宽大的衣物,一件件缓缓脱下。
直到最后,他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麻布里衣。
而就在这时,嬴政和扶苏的瞳孔骤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