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驰喂贺坚喝完一整碗的药汁,声音有些闷闷的,“父亲,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贺坚偏了下头,“你要留为父一个人在这里?迟家早晚会找到我。”
贺云驰眉头皱紧,这他当然知道,可他怕三喜出事。
在贺家离开北方之后,迟家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开始散步谣言,说贺家做了朝廷的走狗,贺家人都在京城里做了大官,然后又四处笼络北部豪族,接替贺家做了北方的王。
可想而知,一旦京城的风声传到迟家耳朵里,得知贺坚已经从天牢里逃脱,他们势必会倾尽全族之力除掉他,除掉贺家这个祸害,说不定因此还会在北方具有更坚实的地位。
贺云驰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当初为了和祁老汇合给父治病才离京,没想到父亲一能开口说话便要求往北方走,他们现在正是处在京城之北的第一个州府——兖州。
兖州地域辽阔,抵三四个京城那么大,越往北气候越冷,据说兖州之北的寒州连草都长不出来,那里也正是北部豪族真正的腹地,或者被当地人戏称的“众神遗忘之地”。
他们现在人在兖州,随时有被北部豪族发现的危险,贺云驰不明白父亲为何一定执意要在这个时候向北走,毕竟母亲和弟弟还留在京城,更别提在荣王手中的三喜。
“父亲,此处确实不安全,不如我们还是向南,顺州府多山,之前一群马匪能在山中躲藏二十多年不被发现,可见其中地势复杂崎岖难行,官兵不一定找得到我们,先把您身上的伤养好再……”
“住口!”
贺坚激动得在床上挣扎,看样子是想要坐起。
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你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
贺云驰呆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您是要……回到北方吗?”
据贺云驰所知,父亲应该是很小就跟着祖父来到京城了,可以说是在京城长大,怎会对北方有这么大的眷恋?
贺坚压着嗓子道:“不用多说,你只需帮我安排好一切。”
贺云驰皱眉,第一次对父亲的语气有些不好。
“父亲,我是您的儿子没错,也正是因为我是您的儿子,才甘愿以身犯险进天牢救你,这些年我废了很大功夫,折损了很多人,才终于换回你一条命,余生我和母亲的愿望只是我们一家人能好好团聚。”
“团聚?”
贺坚发出一声嗤笑,“我二十余年的时光都在痛苦和折磨中煎熬,你该不会以为出来之后,我会马上忘记前尘往事和你们缩在山中虚度余生吧?”
“虚度余生……”
贺云驰口中念着这几个字,有些不能确信这是从父亲口中说出来的话,原来和他们在一起在他眼中是在虚度余生吗?
“那不然呢?难道您心中有恨,要报复荣王,报复朝廷?还是要怪罪已经入土的祖父将您带进京城,将整个贺家带进京城?”
贺云驰看着面前的父亲,眼神有些涣散。
他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拇指,生怕得到肯定的答复。
可真相往往是残酷的,令人无法接受的。
贺坚绷紧一张脸,坚定地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为什么不呢?”
贺云驰不自觉地倒退半步,他只在天牢中呆过三天,那里面黑暗潮湿,阴冷无光,关在那里面不仅意味着肉体上的折磨,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摧残。
他没有立场去指责和嘲笑贺坚的这股怨恨。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有时候你认为没必要去计较和追责的事情,或许在他人看来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贺云驰低垂下眸子,不再去看他。
他低低地道:“我明白了,父亲。”
“不,你不明白。”贺坚偏过头,用他那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贺云驰。
那双眼睛没有任何神采,更加没有焦距,可当它看向一个人的时候,你却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在那双眼睛之后有什么东西正注视着你,看向你的心灵深处。
“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不仅仅是为了贺家。”
贺云驰一头雾水,“何意?”
贺坚动了动手指,他此刻很想抬起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可遗憾的是,他现在已经无力到连自己的手臂都抬不起来。
“现在你还不用知道,你只需要带着我一路向北,还有,不要浪费那些药给我,你身子不好,把它们吃了吧。”
贺坚说的是他们从京城落阳阁带出来的那些名贵药材,那些还是太后所赐。
“父亲!”
贺云驰很不赞同他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想当初,他也是对自己这副破败的身子很不重视,直到遇见三喜。
对了,贺云驰接着道:“你要好好配合祁老医治,您还没见过母亲,可知道她这些年为这个家操劳了多少?为这个家多生了几丝白发,几道皱纹?”
贺坚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贺云驰以为他要乖乖配合吃药的时候,却听他道:“我知道,宫宏盛每个月都会提到她的近况,在刚开始的那几年。”
接下来是换作贺云驰沉默了。
最开始的那几年,原来父亲还没聋没哑没瞎,那段时间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应该都是最难的几年。
“我也想多活几年,看着你和云溪成家立业,与夫人恩爱生子,可是没有时间了。”
贺坚的声音越来越沉,贺云驰知道这是药效上来了。
祁老给他调配的这种药,每喝一剂都会使他更加虚弱,但这又是解毒的必经之路,日常犯困只不过是一些小的副作用。
不过睡着也好,睡着就不用再想着那些烦心事,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贺云驰又站在床边看了父亲一会儿,然后走出去轻轻地把门带上。
在门刚刚关上的瞬间,床上的贺坚猛地睁开眼睛,如果他此刻身上没有盖着被子,就能看到他的手正在用最大的力气掐自己的大腿,以此来保持自己的清醒。
他静静地等待着,很快窗户那边就有了动静。
不一会儿,一张尖长如钩的喙将窗户打开,从缝隙里挤进来一只黑鹰。
黑鹰全身羽毛乌黑靓丽,眼神锐利而精明,两足上的利爪有人的拳头那么大,很难想象它抓伤人后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翅展一米多长,眉毛呈白色,显然是一只北方极寒地带才有的白眉黑鹰。
白眉黑鹰一双锐利的眼睛很快锁定屋内的目标,扇动翅膀飞过去,扇起的气流险些吹灭了烛火。
它飞到床边,鹰眼紧紧地盯着贺坚的手。
贺坚便开始在床上有节奏的敲打,半分钟之后停了下来。
白眉黑鹰停顿了几秒,便再次起飞,按照原路消失在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