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我挚友的亲身经历，她口述，我代笔而成。
她做这件事我不知道，但我们亲密无间，她陈述始末前，就展露了很多无来由的情绪和言外之意。她说起这件事，我醒觉她反常的惊喜、精神病情加重的原因。
越了解，我越替她痛苦。
1
我梦见身材魁梧，看不清脸的男人杀了我，扁长尖锐的杀牛刀划过脖子，一道口子，动脉的血淹没我的身体；我又看见男人划破肚子，掏啊掏啊，抓出一捧肝脏……
梦里的男人，是我成交的第一位客户。
我很难平静下来，下了床趿拉拖鞋走到窗边，窗外黑色的世界沉默着。我打开窗，放行温暖的夜风更新室内的气息。随着紧张感的弛缓，反而觉得梦可笑起来，但内疚又促使我心胸压抑。
前几日，我完成了来到“有声教学平台”兼职的第一单，学员是个经营牛羊肉铺的中年男人。他性格像他刀下的牛一样敦厚，甚至是蠢笨。他是湖北人，自认普通话说得很好，加之各种因由的推动，通过平台推介的旗下“有声教育免费试学”，加入了五天短期训练营，成为了我“实习”的第一期学员。
他加上我工作的企业微信，我拉他进入训练营学员群，他却没有第一时间进群。按照营销培训，隔了恰当的一段时间，我小窗提醒他：“宝子，看你还没进群，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进群啊。班级群的学员们都领取了学习资料礼包了，宝子再不进来就没有礼包了！”
通过后来几日的接触，我们敞开心扉聊天，我完全掌握了他的基础情况。
昵称：进步
APP主播名：进步的声音
性别：男
年龄：47岁
城市：襄阳
工作：无业，曾经营牛羊肉铺
空闲时间：6小时
目的：全职有声
了解程度：少许、听有声
画像：高度学习意向，积极完成作业，全程观看直播，群内活跃。儿子即将大学毕业，为预备未来几年可能需要的彩礼，急需投入新工作迅速变现。
这个杀了一辈子牛羊的屠夫，去年相继屠宰了两头带犊的母牛。我们打语音电话，他得到了绘声绘色的机会，一次次描述他如何剖开牛腹、滑出一个跳动挣扎的肉球，血淋淋，冰凉凉。他是个感性的人，中学时期加入过校园报。他想不通，为什么两头妊娠的母牛会流入市场。他自己内心充满了愧疚，对砧板上的肉下不去刀，肉铺自然倒闭了。
他更换工作的难度，比再屠宰妊娠的母牛不遑多让。他的视线投向网上，亟待新鲜血液补充、发展空间巨大、学习难度低的诸多“高薪行业”琳琅满目。他喜欢“播音”——说话是很简单的事，与生俱来的。有了这种想法后，他就在网上搜索相关的学习班教育机构，选择了我兼职的平台。
我不是老师，身份只是“助教”，工作性质是销售。五日训练营，算上开营实际上是六天，工作内容是从头到尾“经营”一个班级，直到结营，再重复上六天的内容，目的是成功推销平台的“有声付费课”。背靠“有声”APP的流量，每年入营的学员大概有百万之巨，但具体的数字，我并不知道，就像我一开始不知道这工作真实性质。
针对他的“开垦工作”，在我的领导——组长——的指导下进行。我和组长都是在线上联系，除了工作群，彼此并无联络，起码我是这样。
种种背景推动下，这个屠夫购买基础课程的过程相当顺利。成功当夜，我做了噩梦，梦见他一刀一刀血洗了公司。大概是我总觉得性情老实忠厚的人自有不为人知的隐忍和无法隐忍时残酷爆发的一面，另一层原因，是我知道，他即便接下来报名了7388元的高阶课程，也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有声”主播，更别提他构想的依靠“播音”支撑起的未来，包括他儿子的婚礼，他自己和妻子的晚年，以及他和我设想的边从“有声”接单边和妻子全国旅行的计划，都将破灭。
按照工作安排，我在90人学员群发送软广性质的“打鸡血下午茶”，企图打动心存疑虑的学员和维护已有报名意愿的学员。我提供的是一位“经过我司教育培训，顺利毕业，主业是摄影师，副业是‘有声’主播的学员经历”：
“这位学员刚开始也是很感兴趣，通过别人介绍了解了咱们的‘有声教育计划’。只是他的声音条件并不好，我最开始是劝退的，但他用热爱的态度坚持学习、认真训练，经过我们基础课培训后，第一个月就成功接到商单。现在他在‘有声’上的收入已经超过了主业，时薪达到了250元。他正在进行全国旅行，路上的一切花销都靠‘有声’挣回来了。大家的天资禀赋都比这位同学优秀，难道还不如他吗？”
“进步”的报名意愿高涨。他对我说，爱人一直想去旅游，年轻的时候就想。报名前，他反复向我确认学习后能达到的目标，反复强调失业后房贷车贷几乎将存款消耗殆尽，反复承诺以后无论做到了什么程度，绝不会忘记我。
他的热情充斥着盲目的执拗，令我不安。当时我很想告诉他退群离开，一切展示出的美好，都只是针对学员们的梦，刺激他们报名，目的则是他们银行里的存款。这些钱，最终会变成助教、组长的提成，和更高阶层管理者们生活中的一张手工羊毛毯、一张国际机票、一串宝石项链、一栋海边别墅……
但我不能说，因为组长有权限查看助教除了语音通话外的全部聊天内容，当我懈怠时，组长会和我说：“我希望每个人都有经济收获！”我很想揭穿组长，但我不能，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应承。
对于自己从事了近乎诈骗的、不道德的兼职这一点，我的心路历程经过了波折的变幻：刚开始，对于“助教”的身份，我有肯定积极的主张，仿佛我的能力达到了可以辅导教学的高度，从而还有些自我欣赏的得意和荣幸；随着为期一周的“观摩”深入，我心知这份兼职到了龌龊的境地，可由于协议限制，我无法退出。我只要按照培训过的、经过上百期训练营、对百万人应用过的、已经打磨成熟的步骤，使用那些话术逼单，自然有学员成交。那个可以对应一切情况的话术库，尽是不择手段的虚伪欺骗和诱导暗示，我用它促成“进步”购买了4388元（使用400元“助学券”后为3988元）、为期2个月、每周7节平均20分钟左右、总课时在20个小时的录播课——也就是基础课程。
可悲，可笑。我暗示过的，但“进步”跟钻进了钱眼儿似的，都是他自己没有理性的判断！难道20小时的课程能让蜕变成为专业的主播？难道专业的主播一定月入过万？他以为这里是化龙池吗？难道他无法分辨谎言和真话吗？我有时想，报名的人们莫非是那批相信传销暴富的人？实际上，这些学员的年龄下至十三四岁，上至七八十岁，行业更是五花八门。
心底歇斯底里的自我开释没有解释我的愧疚，我最终只能将这些影绰的人归结成一类人——没有怵迫的人，没有愚痴的人，只是企图让生活变得好一些而努力的人。
2
我决定到“有声”平台下独立的“有声教育”兼职，是因为我的团队中两位素来不合的CV（character voice，角色配音，指的是在动画、游戏、广播剧等多媒体作品中为角色提供声音表演的专业活动）爆发了严重的争吵，然后其中一位表达了强烈的退出意向。我诚恳地挽留他，他含糊其辞地答应了，我却感觉他心底没有打消退出的念头，因此我要留心寻找新的可替代他的人。我是个天性内向的人，极难结交新朋友。朋友介绍了平台推介的“线上助教”工作，考虑迫在眉睫的事和“助教”的工资正好可以填补失业这段时期的收入空白，我真的动了心，草草报名参加了考试。
第一次考试以失败告终，论演播水平我是没有问题的，奈何考试内容全是与销售和客户画像能力相关的。我又准备了一阵，成功通过了第二次考试，成为了“助教实习生”。我同期的同事有十几人，受组长“飞至”领导。实习前7天，我们被分到“五天训练营”的不同班级观摩，熟悉“助教”每天的各种工作任务，分析其行为的背后目的。
“有声教育”半个月招聘一次，每期招聘300名助教，顺利通过培训的大概是150名。新老“助教”10人左右一组，可以分到50到100人不等的学员。点开“有声教育免费训练营”链接，会跳出“助教”的企业微信二维码，这能保证每个“助教”分配到相应的人数。但分配到的用户有一部分不会加群，特别是凌晨加微信的，有一半都是“尸体”。不过“水军”会把群里剩下的位置填满，这些都是同组同事的小号，不但能活跃气氛，还能进行诱单逼单——比如，通过“水军”发布与“助教”的私聊截图，表示羡慕某位同学得天独厚的禀赋，说他的声音条件如果不去进阶学习真是浪费了。
从备考到实习观摩结束，不服输的心气支持我度过了忙碌充实的一段时间。繁重的学习、考核、阅读组长提供的几百张图片资料，使我内在的理性思考空间长期处于被侵压的状态，蒙昧了心智。等尘埃落定我才醒觉，所谓的“助教”根本不是自认为的以我的播音技术辅导教学、补充教学，而是变相通过夸大、暗示、诱惑等方式推销付费课程。
但那时我尚且保留了乐观的念头——哪有不付费能学得会的东西？问题就在于“学得会”上，会与不会，全是自己努力与否。
五天训练营的全部话术，一边暗示“干主播”上手容易、前程无量，一边悄然推卸责任，“需得自己努力学习”。等学员们发觉上当受骗时，也别想从聊天记录找出因由自证，因为课程确实是顶级教授的课，确实是播音员该学的课。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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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就是有着“有声”平台官方认证的主播，平时在平台接单网络小说的音频制作。并不是随便一本小说都可以制作音频，“有声”的版权维护着作者和其经纪网站的权益。因此，能通过正规途径拿到免费使用版权的书，即便是不怎么样的三流作品，我也已经很满意了。录制自然是没有盈利的，但我们录制的音频一旦火了，收益是无法想象的。
起初，我和朋友们正是抱着相同的想法——“做总比不做强！”——组建了自己的团队，在主业之外，每天投入长达七八个小时，进行演播创作。长达半年的录制结束，我们的第一部书四月份上架，付费收听。作品第一个月的收入是5厘，六月过完了，3个月的总收入是7分钱，到八月，总收入是1毛3，九月时，作品半年收入之和是4毛3分3厘。
其实我也不懂，收入可以是0，为什么会出现“厘”呢？
家人以为我夸大其词，我索性调出收入表——有2个月的收入是过了1毛钱的，这还是互刷数据的情况下，取得的最好进展。
听到我刷数据，家人指责我恶劣竞争。实际是被逼无奈。刷数据是平台允许纵容的灰色产业，不刷就没有数据，没有数据就没有排名，没有排名就没有流量，没有流量就没有收入——即便有了流量，也不代表一定有可观收入，但没有流量，一定是白费精力。
刷数据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主播互助”，一种是找专门刷数据的水军头子。
我有一个几十人的“主播互助群”，一群人聚在一起，你今天要刷1-2-3集，我今天要刷6-7-8集，那我们就做一个“听单”，把所有人要刷的作品都放上去，只要从头到尾滚动播放一遍，大家播放量就都“+1”。怎么确定你放了呢？截图录屏，展示你的“已播放完毕”。如此，你就有资格进明天的“听单”。我的作品月收入增长几分钱，是我互动了几个月的成果，可见“互助”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可以说没有作用。
找水军头子付费刷数据需要很多经济投入，外行人是找不到途径的，只有主播间会互相推荐。粉丝量、播放量、留存率、“月票”等等数据都影响平台的推流，刷数据就得面面俱到，想达到一个可观的地步，没有5000元做不到，而这也仅是刷数据的开始。就算数据起来有流量了，也不等同作品受欢迎，大多数主播经历的情况是：投入了一大笔钱，并没有期盼的回响。
图说：刷数据的价格
随着我们的努力，终于有一本书出了成绩，在“有声”上的月收入短暂达到了3000元，但分配到每个人手里，不过几百元。我始终为团队付出的精力和时间感到不值，隐隐生出退意。成为“助教”后，我才知道还有少部分新人主播，是为了后期付费课程“提供的人脉、资源”来买单的，与他们更惨淡的处境对比，我们可谓初具雏形，颇为幸运了。
“五天训练营”开营后，我的微信进行了实名认证和企业认证，建立了微信群。我们的头像都是AI二次创作的卡通形象，配上素净的纯色天蓝色底图，显得亲切真实，头像的右上角标注着“助教”，标识着我的身份，左下角标注着“有声教育”的LOGO，右下角有上下两行小字，分别是“教育计划”的名称和我的昵称。
我的企业微信视频号连接着平台的视频号，基本是“有声”录制音频作品时所用的设备和配音展示的视频。但前6条视频是“学员故事”——他们以前各有原本的社会身份，现在无一例外地依靠着“有声”达到了某种经济成就或人生价值。
留心观看，你会发现，这几个学员，几乎囊括了所有的草根人群：工作不稳定的、久居小城“坚持自我选择”的、小学都没毕业的、大学辍学的、顶着家人反对的多胎宝妈、七八十岁身患多种疾病的老人……这些专访短视频切割出更多元素特点，对应更多人群，无形中给予有着同样问题的学员心理支撑和挑战困难的勇气。在这一步，家人朋友的劝告，已然划分为“实现自我价值，蜕变成更好的自己”的阻碍。
在后续的五六天接触里，“助教”们将会给他们植入更深刻的错误认知：这些理性奉劝，是外行人的错误判断，是嫉妒你见不得你好，只有“助教”老师懂得你欣赏你的才能，相信你的无限可能。
3
开营的第一天，是学员陆续添加“助教”微信，第二天才算正式开营，我们内部称呼为Day0、Day1……Day5。
Day0的内容是开营；Day1的内容是对学员灌输在“有声”变现的途径和轻而易举；Day2的内容是“转化”，要开始推课，给学员植入付费概念；Day3最为重要，是“大转（化）”，转化率要超过前一日，内要是增加学员兴趣，详解“斜杠工作”——也就是“有声生态链”上除CV以外的工作：拿到文字作品之后负责分配和标注台词的是“画本”，负责指挥团队运行的是“统筹”，负责审核录音质量的是“审听”，负责简单处理录音的底噪、音量、房混，把CV们录的音按照文本组合成正确顺序的是“对轨”，负责添加背景音乐、音效，按照文本使用特效烘托气氛的是“后期”，负责作品上架和管理数据流量的是“运营”——目的是证明工作多样，上手门槛低，晚上的直播间，重点就是推课；Day4的目的是跟单，推动摇摆客户下单；Day5结营，加大力度促单。
捕捞准备工作完毕，我静静等待鱼儿。有人添加我，我就先发出自我介绍的图片。
图片顶格一条紫色，下方画面有着与字体形成强烈对比的白色底图。紫色横条标注我的昵称和“助教介绍”，右侧单独辟出狭窄的整条纵向空间，从上到下依次是头像和我在“有声”行业的其他身份：全能型主播、编剧、配音、制作人、全链条有声制作经验、本教学计划X期学员、助教、点评官（点评学员配音作业）、辅导官（辅导付费课程学习）。空间最下方也是紫色的，在白色底图上是极显眼的加粗字体：“你在圈里的第一个人脉”。
图片右侧的大片留白上标注我的演播荣誉、播客代表作、教学荣誉，“播放量过亿”等显著成绩都会加以他色字体特殊标出。
紧接着我需要发送文字消息，介绍“免费训练营”的目的和训练营主要内容。目的当然是“优秀主播苗子的挑选招募”，内容则有4条，一头一尾的两条较为主要，分别是：“了解‘有声’变现方式”，“演播证书如何获得？单子兼职资源去哪里找？如何成为合格的演播师？”
这些信息旨在吸引学员的注意，突出配音行业发展前景和教育平台背靠的“有声”平台庞大资源。“有声”就是巨大风口，培训出的都是自己人，为了佐证从业人员缺口的真实性，“助教”会举出一组数据：平台8亿听众，5千主播，8万兼职主播。
这组数据还不能证明配音行业缺口大、资源多吗？你将来能获得的资源，俨然似在北大荒棒打狍子瓢舀鱼般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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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0的活动安排从早8点持续到晚11点，全天充斥着作业、软广视频、直播、班会等等互动活动。换言之，群里的节奏由“助教”控制，使得这些元素充满学员日常生活，深刻地增添他们头脑里的印象，并使其无充裕时间完整思考，随波逐流。
了解关心客户需求、关心客户生活、话术、逼单、激单，是销售必不可少的技能，平台总结好了从获得联系到促成交易的全部过程，能运用到任何商品的销售，况且销售的人本就鬼话连篇——客户是大学生，TA必然是大学生；客户是抑郁症，TA必然也抑郁过；客户是宝妈，TA必然是宝妈，必然钦佩宝妈的坚韧、体谅宝妈的难处，“你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孩子而努力啊”，然后话锋巧妙而险峻地一转，说自己要么受过某位宝妈坚韧的鼓舞，要么见证过某位宝妈努力后走上山巅的风姿。
客户大多会幸运地感叹命运神奇的邂逅，内心不自主地想入非非，神往那些与自己境遇相同、却因毅力和选择过上了轻松惬意生活的虚构出来的人。于是自己也升腾起情绪，希冀去从事那足够自由的、实现人生价值的工作。
大步向前！大步向前！！
然后“助教”话锋再转：
——咱们从孩子出生开始，就没有任何的收入，就守着一个孩子，这个过程真的非常痛苦，你想想这是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在去年接触到咱们平台以后，我瞬间突然好像找到了一个方向，孩子慢慢也大了，TA也会去观察父母的言行，所以当孩子看到我在平台学习的时候，TA也会跟着我一起学，现在我们家孩子和我一起讲故事，一起录音！TA也从原来的那个特别粘着我、特别胆小内向的孩子，开始变得外向，乐于和别人打交道了！提升孩子的语言表现力，TA就会很自豪地出去和其他的小朋友说：“我妈妈讲故事特别厉害哟，我还和妈妈一起讲故事了呢！”每次听到TA和其他小朋友侃侃而谈的时候，我都会很庆幸在去年我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加入了教育计划。让我在带孩子的同时又能够照顾家里，让我在照顾家里的同时又能够有收入，现在想买什么买什么，完全不用看老公的脸色！
——所以，真的！照顾孩子和经济独立，从来都不是冲突的，是可以共存的，更何况现在是这样一个网络时代，我们可以通过线上来提升自己，并且实现自己的变现。何乐而不为呢？这也是我们作为宝妈的一个机会，一个提升自己的机会，一个和孩子共同成长的机会！
……
试问这套组合拳，哪个没有独立经济来源的宝妈能招架住呢？生活中和别人聊天，常常逼得我哑口无言，红着脸不知怎么回复才好。而在这份兼职工作中，没有一个问题可以难倒拥有“话术库”的我。
但我知道，这套推销技巧，可以卖崭新的汽车，卖保养良好的二手房，卖新上市的摄像机这些真实存在的物质产品，唯独不适用于“教育”。“教育”的含义不仅是传授知识，更是一个人内在教养的更新，如果还要在它前面加上个行业的“前缀”——比如“有声”，那它代表的是尽力攀登的人们冀求的稳定的未来和余生；是孩子的奶粉尿布学习资料、老人的降压药医保医疗费……在那些贷款压力之重、积蓄之微薄的情况下，让成年人全身心投入短则几月长则数年仍无可观进展的事，无疑是灭顶之灾。
灾难和痛苦不是稀有物品，只是还没降临在你我的头上。我看到学员里有一位母亲，年近40岁，银行断贷，信用卡网贷逾期，儿子穿了半年的裤子破了洞，她想买一条穿得住的男裤，可全身只有15元；我也看到过有一位脑瘫的男人卖了电动轮椅、电视、冰箱、洗衣机、沙发、衣柜，还差300元报名费。
即使面对他们，多数“助教”也能熟练地从“话术库”里筛选出合适的话，改一改编一编：
——家庭条件不好，你应该努力改变现状，看看那么多成功的赚钱案例，你节省这几千块能用多久？用完了怎么办？再贷款？再借？退却就失去了改变的机会。我们做父母的，都是为了子女，今天你奋斗努力破釜沉舟，明天你的儿子就不用受你受过的苦；
——你学习得到的东西是能让你赚钱的，坐吃山空还是赚钱，我相信你知道取舍。你的坚强是我应该学习的，师哥我很想帮你把剩下的报名费补上，但是平台明文规定不许越线。再加把劲！一定可以的，就不是我带你了！师哥真的很想带上你！
躁进的营销，点燃无数人内心对生活美好的向往的同时，令我不安和内疚。
4
事情发生在开营的第二天，也就是Day1。
我向一位网名“落照”的学员发了作业私信和两段时长总和20分钟的录播课。所谓的作业，就是让学员对几段可选择的文字配音，以掌握学员音色，磨合出适宜TA的“播音赛道”，目的是模糊学员的自我认知，赋予TA一个供其自我欣赏的假象面目，展示用声音变现的渠道和多样性。我还会针对每位学员的作业给出评价——看似精心、周到、专业的评价，实际上也是话术，是在禁止私加好友的学员群无法互相私聊的背景下，持续地哄骗学员。
作业是“助教”和学员之间最直接的互动，对拉近关系有很好的助益，甚至有的学员毕业后一无所得，仍坚信“助教”的尽心竭力和老师教导的不遗余力——这倒是了，“助教”和老师确实都为此“费尽心机”；学员则更信赖自己经他们认定的天赋，把损害和失败归结到合理的范围，保证对自己是“天才”的认证。
而所谓“毕业试音”，只是让学员简单地录制一段音频，放到“有声教育”同公司旗下的接单平台的个人账号主页作“自我介绍”，本就是课程包含的服务。报名的学员都能“毕业”，“毕业”也仅代表学员所购买的课时结束了。但是老师、“助教”等官方工作人员会刻意借用学员之间交流不畅的机会，制造信息差，让学员产生错误认知。
图说：平台有规定，“助教”必须使用平台的话术文本，可见评语也脱胎于此。
几天作业评语的洗脑，“助教”的“欣赏”，专业人士的“看好”和“赞扬”，毋庸置疑地塑造出了一个天赋异禀却未经雕琢的璞玉的形象，而“助教”适当的“严厉批评”流露出狡饰的血忱则更使人信服。学员完全沉醉于“教编”织的美梦，摇身一变，化成了初出茅庐的郭靖、虚竹，出此入彼，如洪炉点雪。
我给出赞扬积极的评语，让“落照”很兴奋，他感慨至今贯穿着伤痕的人生似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一边向我咨询行业的发展和更多草根翻身的案例，一边细致地打听CV工作的细节。他的狂热中夹杂着焦躁和急切，隐约有着男人对事业成功的执拗意志和想实现一些事的想法。显然，他属于“高意向群体”，往往成交率很高。
我认为他是很复杂的人，既有良好的教养，言辞哀切，进退得当，见地光明，但切望安宁与满足的时候，他就会失去理性，虽然真诚，却能感到一种冲动草率，甚至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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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的接触后，得知“落照”生活中发生过的不幸，他那不完全但很立体的形象，令我对他对生活永远热烈追求的品质肃然起敬。我勾勒了他的画像，他越踊跃，我越产生被束缚压迫的感觉。
昵称：落照
APP主播名：秋雾
性别：男
年龄：33岁
城市：济南
工作：无业
空闲时间：6小时
目的：全职有声
了解程度：无
画像：伤残……
那是5年前的事，焮天铄地的火蛇吞噬了他，全身95%烧伤，左手三指截肢，包括大拇指。胳膊、手肘、手指、脖子严重瘢痕挛缩畸形。
我第一次知道烧伤患者的痛苦：插着两个月呼吸机，三番两次手术；换药的时候他疼到嚎哭，有的纱布和伤肉紧实地粘结一体，揭下血痂时有剥皮的感觉；十几次的头皮取植；瘢痕粘结的切割手术；重大事故应激创伤症；四肢康复……
家业凋敝、负债累累是火灾带来的第二个灾难。他已经不习惯白天出门，更不愿意在夜晚出门，白天伤害自己，夜晚惊吓他人。但他没有轻生，而是习惯了新的截然不同的隐匿的生活。不和第二人相处，他就会忘记自己身体的模样。
我想换做是我的话，或许没有勇气忍受以上的痛苦活下来，再去投入另一种漫长的人生痛苦。但“落照”似乎走出了命运的阴霾，尝试迎接阳光和世界的挑战。
实习后，我几次尝试从积极的意义去考虑“有声教育”的营销活动，但都被现实推翻了。我无法看着别人用小则几千、多则近万的经济损失和心血虚耗，去换取一两百元的提成。既然协议限制，我无法退出，于是暗中决定摆烂，但即使这样做，回绝的群体也只是本就摇摆的学员，类似“进步”和“落照”这样的“高意向”、已经决定报名的人，我是没办法不给他们办理入学的。
残酷的现实像落悬崖的落石，胁迫我放弃中立的立场，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分享配音技巧而得到的满足骄傲和淡淡的快乐烟消云散。我不得不站在更高的视角审视这闹剧似的“骗局”——姑且给它一个引号，因为如我前面所说的，一些人并不醒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痊愈的病人，他的生命闪烁着人类美好珍贵的特质，比钻石更坚韧的，比阳光更明耀的。”
我作了“落照”的画像后，自己在心里补充。
组长从后台留意到“落照”的积极意向，就像他留意到“进步”，督促我尽快完成“落照”的订单。我觉得组长就像只找屎的苍蝇——当然不是形容“落照”或“进步”和其他学员是屎，仅形容组长那与生俱来的对腐臭的敏感。
我说明“落照”的特殊身份后，组长反问我：“难道宣传的残疾人主播是虚构的？你凭什么认定他做不到？正因为他身体的灾难，我们更该关照他。难道他这样下去有什么灿烂的前景可言？有什么光芒可闪现？也正因他坚强的意志，我看好他一定能行！”
我说：“（视频）介绍的是有身残志坚的感人事迹，是真实的，但那是没有普适性的孤例啊。成功的偶然性不能作为普罗大众的坚决向导。这（配音）不同于经验主义足以贯彻的行业，况且，经验主义亦是不可取的教条。”
组长说：“你的想法不是教条主义吗？我们没有理由阻碍一个人走入美好的未来，你知道的，我们的课程都是名家大师，这是他在别处接触不到的。我们只要更好地关心他，我想是好事一件。况且，投身一件喜欢的有意义的事业，不比它本身所产生的经济回报更有价值？快乐和幸福是灵魂的良药，快乐和幸福的途径就是他爱好且愿意从事的……”
最后，组长诚挚地说，“落照”加上“进步”，只要再有一个人成单，我的提成比例会增长。
我知道，组长也开始用“话术库”对付我了。但我哑口无言，就像我一开始说的，离开“话术库”的我，往往会在跟人说话时被逼得面红耳赤，即便我知道“落照”困难的经济情况，不允许他爆发“六便士”以外的追求。
组长说的似乎有道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脑海中浮现多年后，一个大火中活下来的人，在冰冷的世道中打拼出自己辉煌的演播事业的画面。动摇了的意志和迷茫的痛苦像泥垢冲洗着我——或许落照会成功的，我无法断定他或者任何人必然失败，那是狭隘的教条，但理性站在另一侧呼唤我。
痛苦的心绪没折磨我太久，我明白问题的关键不在耕耘，而是每一步创造时机的选择。毕竟石山永远种不出粮食，世上没有回报的事还少吗？当然，除了回报暂且“时候未到”，更多时候，耕耘都会成为了别人的成果和垫脚石。
想做成一件事，须得有这事相关的天赋和资质，即是少许的也好，丁点没有是绝不行的。演播教学是口耳之学，面对面才能指点发音，“落照”的资质仅凭这几天的作业并不能完全准确地评判。武侠小说里泛泛之辈也能做打手讨生活，但想在配音行业讨生活，比混江湖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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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落照”的情况，我独出心裁地计划了一个方案——请他到我的团队学习，尽管我们自身水平有一个上限，但可避免他的经济损失，学习后，他如果仍有一丝借“有声”抚慰伤口的打算，也可将所学的使用践行。
我提前和“落照”沟通拨打微信电话的事，他痛快地答应了，在晚上5点，我们通了话。语音电话往往是在学员展露积极意向却有疑虑的状态时才需要用到的营销工具——因为许多话不便留下文字记录，语音电话本身无录音的功能——并无人先见到这样地步，有这样经验见地的学员，一早就离开了。
电话中，我将心里想的问题和想法公开和“落照”说了，碍于协议，我没有深入讲“有声教育”平台的话题，仅是以“恻隐之心”作为说辞，说“恐怕你投入一时不能回报，不如到我的团队施用累能”。落照没有立刻表达他的想法，任由我继续发挥。最后挂断电话时，他才淡淡地说：“我想想看。”
事态的发展与我的料想天差地别，我察觉到他多了些客气的警觉和踟蹰，但并未把他的情绪仔细想。第二天我和他打字再提起这事，他“嗯嗯”地回复着，却时而提起别的事插进来，打听起更多关于资源和收入的事。接着说了几次，我已经颇感厌烦和无趣，他听着，亦不掩饰乏味的情绪。我感到被冷待轻视了，热火朝天下定决心做一件光荣事的高兴情绪，默默地演变成了不悦。我怪自己多管闲事，我想他显然是误会我毫无保留地邀请他加入我的团队的用心了，“马后炮”引来的反思就是——好人难做。我不想再深刻阐明自己的动机了，随他误解就是。
最后，他通过朋友所在的班级购买了课程，我们之间的误解也没有澄清。我并不怪他，当代社会里，“热心”是反常的东西，往往伴随着觊觎诞生。沮丧是免不了的，就像舒适温度的蒸汽扑面，产生桑拿般舒适的同时也产生了漉漉潮气的不适感，尔后温度瞬间消失，留下满面清冷的水雾。
终归是我想得简单幼稚了，与平台成体系的推销战略相比较，我的热心没有强大的说服力，“助教”逼单使用的冷热得到的处理方法，实在更令学员们感到安心——另一面，我无法给“落照”说清楚平台的猫腻，也是产生误解的深层原因。他同时受到了被蛊惑了的朋友的蛊惑。
“五日训练营”的最后一两天，逼单的方式变得激进，更讲战略，但更不理智，尽管还是一贯“暗示”的作风，但字里行间暧昧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助教”会直接表示，我的资源给你使用，怕什么没钱赚？各种诱惑漂亮的收入截图和“中音通知”，就像是对鱼撒下的饵。
图说：诱惑漂亮的收入截图
图说：“中音短信”通知拼图，实际上是众多“助教”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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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费课程会附加承诺专属课程权益：每周可在“有声教育”的小程序抢书，接单平台认证（认证后方可抢单），免费赠送版权书，介绍客单，参与多人剧配音制作。其中有的是切实发生的，发生了却到此为止——比如抢单子，抢书，天天抢，天天试，天天录声展，但之后都杳无音讯。
“课程权益”本身并无什么价值，语言的修饰使掉进陷阱的学员们一厢情愿地将助教不断渗出的“高收入，易挣钱，俯拾皆是”的暗示结合到自己身上。似乎结了课、得到了这些权益，自然就顺风顺水了，课程本身的内容和学习的成果起到的绝对性影响，则被削弱近无。营销侧重的是你加入“群体”后会得到怎样的资源、人脉，老师、“助教”怎样倾斜资源、怎样俯就。训练营每天晚上在直播间分享的入门知识是合格的，但那只是售课的“钩子”，是考量、维持学员的积极性用的。回顾多日学习，热闹有趣外，有效的收获微少。奢望一个财报要倚靠办学来装样子的平台有什么更好的建树，以为平台手指缝掉些渣滓就滋润了自己的人生的不切实际的想法，最好打消。
我和其他几位“助教”不满平台的吃相难看，建了小群吐槽。有的人说自己班上的八卦，有的人说其他“助教”已出了五六单，一定能过实习期。我们几个摆烂的，只求安全被淘汰，趁早远离这是非之地。
组长在大群分享低级高级的谈单技巧和话术库。我下载了那些文档，足有四五百张图片，还只是浩如烟海的一角，却已让我眼花缭乱、啧啧称奇了。
其中一个所谓高级技巧中的聊天记录，展示了一位“助教”攻坚三个“堡垒”的主要过程：第一个记录，学员是宝妈，老公不同意她报名，“助教”简单地说了些“女人自己有经济来源才是真的独立”的鸡汤。这类不痛不痒的话，并不能作为证据说明什么，但我知道，对一些经济不独立的女性讲，意义却不同了。一些别有用心的营销号输出的“女性经济独立”，只是一种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的欲望放纵，许多诈骗宝妈的骗局，正是针对这一点，无往不利。“助教”又预约那个宝妈打语音电话，中间各种曲折，终于在第二日取得了电话联络。电话谈话的内容不得而知，经此谈话后，宝妈迅速下单。我只能推断，没有顾忌的助教，应该是在电话中鹞鹰似的攫着她的痒处下足了功夫。
第二个记录是这位“助教”和一位四十多岁、从事教培行业的女性谈话。从对话的信息看，女人确实处在极窘困的时期，事业寒冬，贷款压力巨大，儿子因为抑郁症辞去了国企的工作，老公病逝一年有余。她放下戒备的吐露，或许是在网络面对陌生的人给予自己缓释压力的机会。听了她的那些话，“助教”满是心疼的，一一给了回应，不时地说一下课程的事，诸如：这次好了，你的压力可以缓解了；我的抑郁情绪也是在平台玩了一阵好的；你的条件那么好，一定可以的，特别有感染力，我都备受感触，他们都问你报名了没有，如果没报名的话太可惜了……用词之谨慎啊，心力憔悴的阿姨怎么知道网络对面的家伙只是惦记她的钱包呢？阿姨一面心悦着赞扬，一面为将近4000元的学费作难，直言上个月刚刚给儿子报名了雅思，要不下个月吧，下个月……傍晚7点聊到午夜2点，“助教”的关怀最终感动了阿姨，划了信用卡。
第三位则是我不能容忍的一种情况——一个未成年孩子表示自己没那么多钱。这位“助教”对这个孩子则不同于上两个女人那样温和了，而是换了一种“不耐烦”的激将法，说，没有钱就先不要学，你条件那么好，以后也可以的，不要借网贷，不要和爸妈要钱，爸妈也不容易，以后再说，我会等你的……未成年人是敏感的，如果他自己主张和爸妈说，爸妈可以买单是最好的了，否则只能请他贷款分期了，但是红线地带的处理是需要“反向提示”的。在助教的提示下，这孩子开了窍，很快交了钱。
我本以为这孩子的情况是极特殊的，却没想到在第四天的腾讯会议中，听见几个“助教”在合伙帮另外一个“助教”想办法，如何教一个变声期孩子使用5、6个网贷APP凑了近8000元的高阶课程费用（有的助教前台上直播或者和学员聊天，后台会登录腾讯会议互相交流信息）。
我爸也听见了，说：“未成年吧？你们这可是犯法的。”
我爸说的还只是钱的事，他并不知道青春期的变声期期间是无法最好地学习发音技巧的。声带在成熟中，任何用嗓过度都会影响以后的声音，可能引起声带小结，声带息肉，变声提前结束，稍微严重点就得去医院割一刀
我一面感叹自己也很无奈，一面庆幸没有参与这事。但我听到了那孩子的昵称，结合他的情况，隐约觉得是个我熟悉的人。
那孩子白兔般活泼跳跃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
——姐，我配的这个好听吗？
——姐，我以后想像你一样厉害……
他才16岁，正读中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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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喜欢看烽火戏诸侯小说的叫“甘来”的16岁孩子，留给过我深刻的印象。他说自己的名字是脱胎于小说《剑来》。我们最初是在我做管理员的QQ配音群结识的，他常发送自己的配音片段请群里的人指点一二，一来二去我们加了好友，也就聊得认识了。
起初我对他的印象是“冷淡”，因为白天他都是失联状态，过了晚上7点，才会一股脑回复白天我发给他的信息，积极参加聊天群的语音电话配音活动，上麦配音、pia戏（多人配音剧本）。群管理都是在配音行业打拼多年的人，大家有一定技术，没什么成绩，见多了形形色色，倒是显得别有一种严肃的城府和够得着的人味。
我经过训练的声音是最好的广告，我的语音回复引起了甘来的兴趣和攀谈。他起初说自己24岁，是大学生，但一听他的语音条，我当即听出破绽。他显然处于变声期的声音混杂着粗糙沙砾的质感，特地向成熟的声音伪装反而暴露出了拙笨的技巧。我想他是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基础的，情感把控得很好，语调适宜起伏，一定程度上是真心地琢磨了文章后的结果。
我有些喜欢这个孩子了，喜欢他的性格。我并不完全了解他的为人，只掌握了他的一些个人情况——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单亲孩子，现实里的留守儿童。他爸妈离婚多年了，他的抚养权归属爸爸，之后爸爸结婚又离婚，现在和第三任妻子生活。他妈倒是没有再婚，多数时候在姥姥家生活，对这个长相酷似爸爸的儿子并不关心。
“甘来”跟我分享了很多事，有一件令我爱悯动容：初二寒假，他从老家出发去青岛找妈妈，爸爸买了票后，给他的全部花销是200元。他本来想求爸爸买一双新棉鞋，但爸爸淡漠的态度打消了想法。他妈妈在青岛有一阵时间了，听亲戚说是工作去的，他实际到了青岛，才知妈妈租了半年房子正和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同居。想念的妈妈突然出现在面前，他设想的场景没有发生，反而母子间拘束得像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待了几天，妈妈总是问他作业的事或者奶奶爷爷会不会想念他，他那时候尚不懂弦外之音，却开了窍听懂妈妈的意思。临走时，妈妈给他买了票后，同样给了他一样的200元零花。
那程简短的旅途令他看清自己的处境，从此不再对父母的关系羁绊留有期盼。但也作了心病，夜里睡觉很不安稳，直到自己做兼职有些微薄收入，心绪才渐渐踏实多了。他的情况比我悲观的设想还不如，达到了无人惦念他、他也无人可惦念的程度。他虽有爷爷奶奶，却也有可爱的弟弟妹妹和有钱有势的叔叔伯伯。他父亲自私基因来源的爷爷奶奶，多数时候忽视了他，也是正常的事。
他喜欢看日本动漫，《火影忍者》最爱，漩涡鸣人如野草般长大的少年时期也是他的写照，作品里的友情是他期盼的，那是人生中唯一受自己所掌控的情感关系。为了配音日漫，他自学了日语。
——师姐，我新配了鸣人的，你听听可以吗？可惜日语说得还不是太好耶！
——哇，我啥时候能叽里咕噜的一口气配这么长啊。
和我想的不同，“甘来”不是个情绪低沉的孩子。欢快、纯真、青春、活泼，是个开心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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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通过多方打听，去到了“甘来”所在班级“助教”的夜间直播间——每天晚上“助教”拉近和学员关系，深入筛选意向学员的直播pia戏，往往会进行到午夜。即便参与的学员个个积极努力，实践自己所学的技巧，但未经训练的配音还是乱得像四肢失灵的滑稽戏。每个上麦的人必经过促狭的状态才能自如。“甘来”却不同，有他所在的直播间，肯定是欢声笑语。
我曾小心翼翼问他快乐的秘诀，他说，姐啊，何苦为难自己呢？全世界为难你的时候，你可要爱自己一些哦！我敏锐地感知到他洋溢的洒脱是一种沉重的伪装，伪装下默默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他自己。
或许是同病相怜吧——并非是指我们俩的家境。高中时期，我陷入了精神类的疾病，直到今天仍然需要服药控制，每天需得写日记，复查时连我自己一同交给医生。近期行业发生大的变动，一家小说公司正式开拓音频市场，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同行都放弃了现在的“有声”平台。我现有的团队不完全适合小说公司的要求，面临新的挑战；“有声教育”这边，组长已经察觉到了我的怠工，在后台一条一条地监视着我给学员的消息。两件事的压迫，在我心底积了火，心境走入狭窄而阴暗的境地去了。
由于协议限制，我无法清楚地和“甘来”说明白“有声教育”的老底，多日闷闷不乐。那些贷款来的学费他怎么还呢？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即将“离营”的欣喜就浮沤般消逝了。连夜的噩梦里，在“进步”的追杀之后，又增添了他的影子，无论是撞向山体的疾驰的动车，或是破碎了锚和帆的游船，都暗暗指向他潜在可能发生的一种我害怕的命运结局。
我的心简直安静不下来，逐渐远离的兼职工作，零碎片段又重新涌现脑际，折磨着我。我想过，“甘来”毕业或过了变声期后，我势必顶着伙伴的反对，请他到我的团队学习工作。我将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不是我的同情心作祟，而是他内在隐含的悲伤和对抗悲伤的力量影响着我，鼓舞着我，他给予我的远多于我给予他的。我想着想着就落下泪了，控制不住地哭泣，真正地站在不是害怕受到命运惩治的角度，痛恨着平台的过度营销。
我拨通了“甘来”的语音电话。
“最近在干嘛？”
“做一件大事啊！别以为我放弃了哦，虽然现在说话像鸭子一样难听啊。”他笑着轻快地回答，“我这一次啊，真是苦尽甘来的前兆啊。姐啊，我是想等着成功后再告诉你的。你可别追问我哦，我这人最保守不住秘密了。但我可以透露一些，我啊认识了很厉害的大佬，可以带着我一起挣钱！”
他不待我追问就率真地吐露了大半。我虽然用微笑回应，暗中却感到头疼，放弃了本想毫无隐瞒清楚地告诉他一切、让他申请退费的想法。能按照我的想法顺利进行下去倒是好了。考量他那种性格，必然会满世界张扬内幕，未等他解救了别人，估计平台法务的传票就先一步送到我的面前了。
一时竟没有合适的办法可解决这件事。
“变声期的重要性你懂的，不要过度用嗓哈。”我尽量预防其他不好的事发生。
“肯定的肯定的！”他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只提起以后挣了钱先后顺序想做的两件事：攒钱、买房、攒钱。
“别成铁公鸡了你！”
“那倒不会……可我怎么着也得有毛才能拔啊。”
“世上没有这种好事吧，你当心受骗哈。”
他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我想不会的，我新认识的大佬特别热情，他其实不想带我，说我未成年，还处在变声期。我求了好久的！虽然也感到虚假，很不现实，倒不是因为怕受骗，是觉得怎么会有一件这样的好事发生在我的身上？一种不同于姐姐你的、重视的感觉。我本来的疑虑反倒因为他的拒绝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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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当劝退和分享‘同样的经历’，能拉近和学员的关系，获得学员的信任，让学员觉得咱们正规，提高出单率。”
“好男怕三缠，烈女怕三撩。”
“两单提成是318元，多出一单3988，提成多500，再多出一个7388，提成多700！”
“客户不退行，我们就死跟！他要么退行，要么被转化！”
每天4个小时会议，学习、洗脑、刺激。组长把“助教”对学员那一套，也完整用在“助教”身上。“助教”引诱学员，组长引诱“助教”，颇有工蚁供养蚁后的作态——当然，组长只是蚁穴中另外贡献的蚂蚁，不劳而获的蚁后另在安全之处。
“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就没人觉得是骗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所有人都知道！你们首先要过自己心里这一关，不要觉得自己在骗他们，你们当‘助教’难道不算赚钱么？”很多人都为了这句话疯狂打电话疯狂被洗脑，但这句话本质意思是，虽然你在骗人，但你要心安理得。
我们组很多人都信。
“课程有问题吗？行业大拿的课啊！单是他拿几千元，能请动吗？我们承诺过什么吗？我们只是展示了收入截图，展示了‘中音’记录，我们有说他一定能怎样吗？他是能接单的，‘多少’的问题，挣是能挣的，还是‘多少’的问题。那都是他自己认为的，与我们无关。当然了，我们内部说，涉及敏感的就打语音电话聊。”
“没钱？这社会怎么可能有人拿不出三四千呢，那么多网贷软件，可以微信和支付宝分开支付……”
承诺的诱惑是谁的责任呢？算起来的话，公司“不知道”，平台“不知道”，领导“不知道”，组长“不知道”，只是“助教”自己“过线营销”罢了。“助教”是外包的，责任谁承担呢？很好，谁也不用承担。
这自然是“无耻”叫的好。
App内部“助教”的账号，可以看到出单排名。我们的组长“飞至”经常霸榜，实至名归的销冠。她带的组出单成绩遥遥领先，其他组“大转日（Day3）”一单没有，我们组的“助教”已出了十几单了。听她说过，她自己一期带3个班级，最多的时候每个班能出10单。
“助教”的提成是按单量成倍增长的，首单比例是1.5%，出一低级单仅有59.7元，但若达到5单，提成数额大概是5000元。销管额外还有提成，不过由于销售成绩很差，我并不知晓提成相关的准确信息，只能说达到一定出单量的“助教”，薪水是非常可观的。
我并不知道其他组的详细情况。这次“退营”后，我的朋友兼同事分到了其他组，据他说，新组中规中矩，小组排名很靠后。但我无法确定，“飞至”的小组是算上层站台，还是下层站台——或许就经济的丰富收获，可以称为上层站台，但从道德上看，却是跌入下层站台无底的深渊了。
这次开营，“飞至”第一天就出了2单。由于训练营营已经结期，已经好几天没见她活跃在排行榜了，我们猜测她是去带新的“助教组”了。根据当时平台显示的头部助教出单量，估测她每月的薪水大概有15万，即便比这数目少一些，也少得有限，多的话，就没有什么固定的上限了。
我“离营”前看到的销售大榜TOP10，成交总量为1803199单。即便假定3988元课程的购买量多于7388元课程，综合后期推销的高价设备，这10个人也应该大概创造了7个多亿高净值收入。查询“有声”平台主公司的合并财报，直播和其他创新产品营收份额，远远低于这个数字。
占有25%市场份额的“有声”平台，自身的重量地位，仍在源源不断地吸引更多人进到“有声教育”。“飞至”说过，法律很难界定它是诈骗，即便道德层面有瑕疵，但它是合法的，归根到底，是利用人性的弱点。即便后来冲昏了头脑的人们恢复理智，更多人只是责备自己鬼迷心窍，而不会去追究平台的责任。若讲到责任，须得退回来讲法律的界定，又是循环的推诿。
可陷入窘困和诸多努力生活的人，难道仅是“贪婪”和“人性的弱点”就可以囊括的吗？自肥的蚁后不是真正的“人性的弱点”所指的人吗？偏偏这顶讽刺的帽子，会紧接着盖在受害人头顶，让他连发声的可能也消失，直接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他们大多数人面对“助教”发布的洗脑式的“行内收费标准”，也仅是以最低的收入和摆脱黑暗的命运为目标，满足地想象，这一两千元的进账会极大程度地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丈夫想可以给媳妇孩子买新的衣服；妻子想老公每天可以少工作几个小时；子女想父母长期用的药可以换成进口的了……这些只想安居乐业的人也是“人性的弱点”所包括的吗？
距今为止，网络上少有与“有声”相关的爆料，我想主要原因除了上面所说的外，也是因为入班学习后老师和“助教”们透露的那些隐含威胁意味的信息。他们话里话外或明或暗地表示，只有“自己人”才能在平台接到单子，离了平台很难出头……这些话确实是真的，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期，平台的覆盖性和用户量是业内屈指可数的，凡想去举报或维权的，大多经过一番考量后选择忍气吞声。此外，不论是训练营还是学习班，都会以“人员混杂，防止被骗”等冠冕荒唐的理由，在群里执行坚决的封闭管理，除了“官方人员”外，学员不得与任何人取得联系，组长会像监视“助教”那样监视学员，还会在微信群设定禁止添加其他成员为联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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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无力改变什么，只能疲于奔命地准备着前往另一平台的事情。前两天我过了一则时薪900元的试音，得到甲方通知，我惊喜得大喊大叫。可笑的是，前一天我告诉自己的学员去试试，一定行的，你的声音那么好，除非有黑幕。
无论兼职或全职，起码得达到提供稳定收入的程度。想有稳定可观的收入，是件困难的事。“时薪”是渗出较多的概念，80到5000元（每小时）也是“助教”给学员的概念，实际不可能拿到单子一气就录制成功。一个音频作品，需要经过反复的过程：熟读文稿，分析人物和情绪，试录，往往需要4、5个小时才能完成“音频时长1小时”的工作。
音频的录制按照“是否有后期”的标准，分为“干音”和“成品”，“干音”是直接录制、没有任何处理的原始录音，“成品”是可以直接上传的干音加上后期音效、背景音乐的音频。相对的，我们可以把处理过的“干音”称为“湿音”——需要做降噪，需要去口水音去鼠标音，需要去房混去喷麦，等等等等，最后，把响度拉到-3到-6之间，你就成功从抱着捡漏硬件的新人主播，晋升为录音棚老手了。
一般的市场需求是广告或者有声小说“整书全包”，但业内很少有人能接到广告。“整书全包”需要有完整工种的团队，不同级别的音频工作室可以获得不同级别的小说。行内有句话，“碰上好书求神拜佛，碰巧垃圾逆天改命”——大多数情况下，籍籍无名的团队只能接到流量不好的网络小说，而这又直接关系着有声书的存亡。平台并不关心小说质量良莠不齐，对每本有声书的播放量标准是不变的，如果遇到书烂，只能靠主播二次创作去“逆天改命”，不然签了合同，只得白忙一两个月。但“二创”作品基本没有成功的，因为除了作品本身可读性差，平台对“二创”也有限制——一集只能改20%以下的文字，如果成品在AI检查时与原稿相差80%以上，这集就不能上架。
目前新平台给到团队“整书全包”保底薪酬是：2级团队25元/小时，3级团队70元/每小时，4级团队150元/小时。换算后，2级保底收入有大几千，3级4级的收入可达数万。近来，行业从业人员因为新平台的进入，掀起了大规模迁徙潮。在新平台没有开拓有声业务前，“整书外包”更多的作用是压榨主播劳动力扩充“书库”的存在，偶有一两个月数据走高，并不可观的收入除以团队人数分配后，更加可怜。
和网络小说互相借鉴设定、一种类型小说爆火后会兴起同质化短期浪潮的行业环境相反，有声行业主播之间有着强烈的竞争性、排他性。他们声音的风格和后期的制作，既保证了粉丝粘性，也是彼此之间产生差距的关键，市场给予相同风格主播的生存空间是固定有限的。真心想在这个行业发展，进到专业学校学习，向浸淫多年的前辈请教、拜师，是很有必要的。而且，要有理智的预期，心知它是长久的事，不存在“激素”式快速发展的可能。
我觉得自己是不幸又幸运的人。过去我任由自己的意志，以爱好的想法接触了配音。今日对此付出了的心血，胜过了很多事。如果不从事它，我估计会顺心得多。然而，团队带给我许多朋友，又是永远不能在其他事业上得到的宝贵收获。
（文中平台机构、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