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王胜肃然领命,转身消失在回廊阴影里。
李琚转向李林甫,脸上重新挂上宴席间应有的从容笑意:“叔公,咱们回去吧。这大年夜的,莫让美酒冷了,也莫让歌舞歇了。”
李林甫会意,捻须一笑:“殿下所言极是。”
两人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重回正堂,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
方才的奔放胡旋舞已近尾声,那粟特首领一个干脆利落的收势,赢得满堂喝彩。
李瑶正拉着疏勒守将拼酒,李瑛则含笑看着几个孩子在礼厅内跑来跑去。
杨玉环见他回来,立刻凑近,小声道:“夫君,方才那舞真好看,像旋风一样!”
“夫人喜欢就好。”
李琚揉了揉她的发顶,笑容温和,仿佛方才偏厅的凝重从未存在。
他举杯,声音清朗,瞬间压过了堂内的喧闹。
“诸位,定西渠通,乃疏勒之幸,西域之福,今日除夕,万象更新,本王与诸位同饮此杯,贺我西域,基业永固,民富兵强,贺我大唐,河清海晏,国祚绵长!饮胜!”
“饮胜——!”
“贺殿下——!”
“贺大唐——!”
欢呼声如春雷炸响,震得屋顶的积雪簌簌落下。
所有人都举起了酒杯,无论汉胡,无论文武,杯中的酒液在通明的灯火下荡漾着同样的憧憬与豪情。
定西渠奔涌的不仅是雪水,更是浇灌在这片土地上的,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
酒宴持续至深夜。
当更鼓敲响子时,辞旧迎新的时刻到来。
疏勒城内外,无数烟花被点燃。
那是火器局为了庆祝各种节日,专门用残次品的火药制成。
而今,也成了西域的一种特产。
焰火呼啸着窜入墨蓝色的天幕,炸裂成一片片短暂而绚烂的光华,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疏勒新城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
欢呼声、爆竹声、孩童的笑闹声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杨玉环依偎在李琚身侧,仰头望着漫天流火,眼眸中映着璀璨星光与烟火,轻声道:“夫君,真美。希望年年都能如此。”
李琚揽着她,下颌轻轻抵着她的额发,目光却越过这满城喧嚣与绚烂,投向东方那深邃无边的黑暗。
“会的,”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力量,喃喃道:“不仅疏勒会如此,龟兹、于阗、整个西域......乃至更远的地方,将来都会活过来,都会有自己的‘定西渠’,自己的烟花。”
他呢喃着,仿佛已经看到,那由他亲手在舆图上画出的网格,正被这西域的活水与河北燃起的野火,一寸寸点亮、连通.......
而相比西域的除夕夜里那满满的幸福味道。
长安,兴庆宫,同样的除夕夜,就显得很是怪异。
高踞御座之上的李隆基,眉宇间更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与满殿的喜庆格格不入。
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由高力士呈上的密奏,眼中满是怒意。
密奏来自河北,来自他刚刚提拔起来的安禄山。
纸上洋洋洒洒数千言,字字泣血,控诉河北世家门阀如何倚仗势力盘剥地方,阻挠扩军,甚至藐视他这个朝廷钦封的节度使!
言辞激烈处,甚至毫不隐瞒指控某些世家有不轨之心。
“哼!”
终于,李隆基再也按捺不住,将密奏重重拍在案上,震得杯盏轻响。
而随着李隆基这突如其来的怒火,下方的丝竹声也为之一滞,舞姬们的动作更是显出几分慌乱。
“陛下息怒!”
侍立一旁的高力士连忙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李隆基胸膛起伏,眼中怒火与猜忌交织。
安禄山的控诉他并非全信,但这封奏疏本身传递的信号却让他心惊。
什么时候,门阀与边帅的矛盾,竟尖锐到需要他这个皇帝来仲裁了?
“息怒?朕如何息怒!”
他冷哼一声,目光扫过殿中依旧强颜欢笑的重臣勋贵,恼怒道:“看看,这就是朕治下的大唐,一个个盘踞地方,视朝廷如无物!”
李隆基的恼怒,瞬间冻结了所有虚假的欢愉。
宰相牛仙客,裴宽,陈希烈等人心头剧震,低头敛目,不敢接话。
所有人都清楚,李隆基这话,明面上是说大唐。
但实际上,还是在恼怒前些日子牛仙童带回来的关于西域的消息。
尤其是牛仙童描述的,关于西域的变化,更是让所有人都如芒在背。
而事实也是如此,李隆基嘴上怒骂着,思绪则早已飞越千山万水。
安禄山送来的信件,让他想到了牛仙童从西域带回来的屈辱。
那些世家,办的事情的确过分。
可相比李琚,那些世家又显得极其恭顺。
那废子李琚,竟敢只用两根手指拈起圣旨,还敢在筑城练兵........他究竟意欲何为?
他越想,越是恼怒,忍不住唤道:“高力士!”
高力士赶忙应声:“老奴在。”
李隆基深吸口气,问道:“西域近日......可有新报?”
高力士闻言,赶忙低声道:“回圣人的话,西域近日,并无异动奏报。”
“朕问的不是异动!”
他有些恼怒的呵斥了一句,但下一瞬,便怒声道:“罢了!”
高力士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搭话。
李隆基却是不再多说,而是闭上眼睛开始沉思。
良久,他语气低沉道:“传旨安禄山,不必顾虑那些世家,告诉他,好好的替朕守好河北,守好辽东,朕自不会亏待他。”
李隆基的话题跳跃太快,一时间让高力士都有些跟不上。
不过,他还是本能的领命道:“奴婢领命!”
李隆基再度深吸口气,对着高力士摆了摆手,旋即目光看向下方的三位宰相。
而三人被李隆基的目光盯上之后,便顿觉心头一紧。
李隆基则是懒得废什么话,直接问道:“牛仙客!”
牛仙客心中一凛,连忙出列躬身:“臣在。”
李隆基面无表情道:“年节过后,你代朕巡边!”
“巡边?”
李隆基这话一出,满殿臣功顿时一愣。
李隆基却是像是已经下定决心,完全不给众人开口的机会,直言道:“就从河北开始巡起,河北,河东,朔方,北庭,河西,陇右,乃至于西域........你替朕去好好看看,如今这大唐天下,究竟还是不是朕这个皇帝的天下!”
听见这话,牛仙客额头瞬间渗出细汗。
巡视这么多地方,尤其是,其中还有已经脱离大唐的河西,以及完全与大唐决裂的西域。
这是让他去送死呢,还是让他去巡边?
但李隆基的命令,他不敢推辞,也只能白着脸擦擦冷汗,拱手道:“臣........遵旨!”
李隆基不再多言,疲惫地挥挥手,示意牛仙客退下。
他重新靠回御座,目光越过殿中繁华的灯火和舞动的身影,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一时间,整个人都更苍老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