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晨光刺透窗棂,将都护府书房内漂浮的微尘映照得纤毫毕现。
李琚端坐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份关于碎叶新城堡营造进度的卷宗,目光却有些失焦。
昨夜杨玉环泪眼婆娑、近乎绝望的逼问,如同藤蔓一般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那份坦诚带来的裂痕,远比预想中更深。
他揉了揉刺痛的眉心,试图将那份沉甸甸的无奈与对娇妻的疼惜压下,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公文上。
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殿下。”
就在这时,王胜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凝滞。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刻意压低了声音:“殿下,杨钊八百里加急秘报。河北........河北出事了!”
“河北?”
听见河北二字,李琚不由得蹙了蹙眉,有些意外。
但眸中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锐利,淡淡道:“说。”
“两月前,安禄山忽然以‘清剿盗匪’为名,纵兵洗城,屠戮了范阳境内数个小世家,手段酷烈,鸡犬不留。消息传出后,河北各州世家惊惧不已,如寒蝉噤声。”
王胜语速平稳,将密报内容清晰道来。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据杨钊密报所察,经此一事,河北各大世家虽表面噤若寒蝉,实则暗流汹涌。他们已认定安禄山狼子野心,欲行割据,无意再行献媚缓兵之举,反是暗中串联,加快了针对安禄山的‘捧杀’之策!”
“嗯?”
听见这话,李琚捻着卷宗的手指,不由微微顿了一下。
随即,心中不免生出了一丝意外。
尽管他已料到安禄山会愈发跋扈,也料到河北世家终将反弹。
却未想到这层窗户纸是以如此酷烈、如此直接的方式被捅破。
直接纵兵屠戮,这已非寻常的敲打震慑,而是赤裸裸的武力清洗。
此举,无疑彰显着安禄山对河北控制力的急剧增强,以及对世家残余影响力的彻底蔑视。
他抬眼,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棂,似乎投向万里之外那片饱受蹂躏的土地,眼神里掠过一丝玩味之色。
“屠戮立威......”
李琚喃喃,吐出四个字。
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看来......这位安节帅,是嫌那些世家在背后指手画脚太过碍眼,索性彻底撕破脸皮,选择用屠刀让他们闭嘴了。好手段,够干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情绪波澜,仿佛在评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轶事。
没有震惊,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甚至带着一丝........期待被验证的漠然。
王胜垂手侍立,静候下文。他深知自家殿下对河北局势的推演与布局。
“世家们被屠刀架在脖子上,终于看清了安禄山的真面目,不再存有幻想。”
李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洞悉世事的冷冽。
他站起身,踱步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精准地落在河北道那片区域。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位置。
“他们这是在给安禄山这头饿狼喂食,喂他最渴望的兵甲钱粮,喂他最渴求的虚名高位。”
李琚的指尖在舆图上点了点,仿佛点在了那正在疯狂滋长的野心之上。
随后,摇头低语道:“而他们所求的,无非是让这头狼更快地长成庞然大物,让朝廷中枢的忌惮和恐惧压过一切平衡的考量.......”
“最终,再去逼这头被喂得膘肥体壮、野心爆棚的狼,去撕咬那看似庞大、实则早已被蛀空根基的猎物。”
大厅内安静下来,只有李琚喃喃的自语声。
“如此看来。安禄山这厮.......怕是用不了几年,就得被这‘捧杀’之策逼反了。”
说罢,他转过身来,背对着那描绘大唐锦绣江山的舆图,任由光影在他脸上分割出明暗的轮廓。
“杨钊做得不错。”
李琚淡淡赞了一句,随即吩咐道:“让他继续从中挑拨,本王在西域,等他的好消息!”
“是!”
王胜躬身领命,却未退走,而是唤来亲卫,命其去传讯。
李琚见状,也不再多言,继续陷入了沉思。
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李琚指尖无意识敲击紫檀案几发出的轻响。
他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关于碎叶新城进度的卷宗上,墨字却仿佛被方才河北送来的血腥气浸染,变得模糊而沉重。
安禄山这柄悬在大唐脖颈上的利刃,被河北世家用“捧杀”之策养的愈发锋利,愈发临近出鞘之日。
而西域大食,业已临近改朝换代之期。
若是两面同时起事,西域恐难应对。
时不我待!
思及此,李琚猛地起身,颀长的身影在地板上投下冷硬的阴影。
他几步踱到悬挂的巨大西域舆图前,目光掠过龟兹广袤的屯田标记,最终落在遥远的碎叶城位置。
“王胜!”
“属下在!”
王胜再次应声,躬身待命。
李琚眯起眼睛,吩咐道:“你马上持本王手令,即刻赶往碎叶督造局与龟兹屯田使衙门。”
他顿了一下,沉声道:“告诉他们,碎叶新城堡主堡、三处棱堡及军械工坊,工期再压缩三成!所需钱粮、民夫,着李相统筹,不惜一切代价予以保障!延误者,军法从事!”
“龟兹屯田,今春务必将新垦荒田翻倍!所有冬灌水渠,增派三倍兵卒民夫日夜巡护,确保春播无虞!告诉屯田使,今秋粮仓不满,他提头来见!”
“是!属下遵命!”
王胜心头一凛,感受到李琚话语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紧迫感,不敢有丝毫怠慢,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李琚独自伫立在舆图前,指尖划过龟兹与碎叶之间那片广袤却标注着“待垦”、“待筑”等提示词的空白区域。
炭火映着他侧脸,明暗不定,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燃烧着无声的烈焰。
安禄山的屠刀已高高举起,留给他在西域这盘棋局上落子的时间,不多了。
而且西域经过这两年的发展,多少也有了些家底。
也是时候,加快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