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原本不叫林花。最初,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母就给孩子想好了名字:如果是女孩儿,就叫林曼曼。如果是男孩儿,就叫林宇轩。
但是孩子一生出来,父母就傻眼了。
无他,这闺女,长得实在太丑了。
或者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丑字能形容的长相了,简直是怪异。头发稀疏,眼睛使劲往大了睁,也就一条肉缝儿,被厚重的眼皮压得密不透风。鼻子塌就不说了,牙龈天生往外翻,下颚长得吓人,没长出牙就能知道以后必定是个豁嘴儿。
据说林花的母亲,在看到林花的第一眼,就白眼一翻,倒在床上。一家人手忙脚乱叫护士看大人,留着林花一个人在边上,不知愁苦,还挥舞着手瞎乐。
有人安慰林花父母:小孩子小的时候难看,大了反而能长好。林花母亲想相信,但是眼睛已经这么丁点儿大了。据说人的眼睛,从出生起大小就是固定的,之所以以后会感觉变小,是因为脸变大了的缘故。而林花现在眼睛都这样了,长大了,还得了?
要不是林花父亲一遍遍叮嘱安慰,林花母亲,非得在月子当中,就哭坏了身子不可。
到最后,俩人一合计。还叫什么林曼曼啊,这样的名字,安在这样的孩子身上,不是惹人笑话吗。就叫林花好了,寓意也好,这样的样貌,希望长大以后,还能有钱花吧。
林花两岁的时候,林花的弟弟,在母亲的肚子里发芽了。
那还是九十年代,二胎还没开放,生第二个,是要罚钱丢工作的。林花母亲原本是银行柜员,为了这个二胎,主动把工作辞了,天天待在家里养胎,比着当初生林花时都重视。其实也能理解。生第一个的时候,更多是新奇,生第二个时,却带了点救赎的味道。
他们需要一个正常一些的孩子,来救赎被林花的样貌打乱的家庭生活。
二胎是个男孩儿。长得不说多好看,但是眼睛鼻子,哪儿是哪儿,总算没有基因突变成林花的样子。孩子是在乡下出生的,为了躲避检查。孩子一出来,接生婆就抱着孩子凑到孩子母亲面前:“看,多好的一个男娃娃!”母亲头偏过去,先不看下面,先看孩子的脸,一看,哭了。
喜极而泣。
林花的弟弟取名叫林宇轩。自从家中有了林宇轩,沉闷气氛总算一扫而空。林花奶奶特意从乡下赶过来带孩子,当然,只限林宇轩一个。一家人从原先的低压中解放出来,林花奶奶天天抱着小男孩儿出去遛弯,见人就说:“瞅见吗,我孙子!长得好吧。”
然而压力,也很快就来了。
因为家里有两个孩子,所有吃的玩的穿的用的,都需要两份。只有林花父亲一个人工作,虽然给林花的,很多都是次的、便宜的,但原本就不多的积蓄还是很快被掏空,家里的日子,眼见着捉襟见肘。俩口子都是好面子的,舍不下脸来去和别人借。父亲沉着脸埋怨母亲不出去工作,母亲在床上边奶孩子边哭:“我不想出去工作吗!我想天天吃糠咽菜?要不是为了生第二个,我现在升职了都说不定!”
父亲看着两个孩子,沉默了。
理所当然的,俩人把家里经济变差的原因,归在了林花身上。
如果不是她顶着这样的脸,占用了头胎的名额,哪里需要这样费尽千辛万苦地生二胎?
原本因为有了弟弟就被忽略掉的林花,在家里,变得更加不受待见了。
林花长到八岁的时候,才被父母不情不愿地,送到了学校。
没有办法,九年义务教育,必须完成。林花父亲还在单位做事,承担不起不送孩子上学的后果。是以一拖再拖,还是不得不送林花上学。学前班自然没有上,直接去的一年级。
这是林花童年时期,少有的出门经历。
林花到学校的第一天,就引起了轰动。
母亲送她去学校的时候,虽然是九月,却还是给她围了条大围巾,来遮住她的脸。母亲在前面走得急,林花在后面小短腿颠颠儿跟着。围巾太闷,不仅挡住她的脸,还挡住了她的一部分视线。林花很少出来外面,对外面的世界自然无比好奇,于是没忍住,把围巾拽下来了一部分。到后面,竟然完全忘记了母亲的嘱托,把半张脸,都露了出来。
林花的母亲是被周围路人的惊叹声和看稀罕物的眼神提醒的。她一转过头,就看见林花大半张脸都露在外面。牙龈外翻着,口水还往下滴拉着,肉肉的小眼睛看不懂路人的眼神,以为那是喜爱,于是还乐得眯起来。林花母亲顿时感受到类似刚生下林花时的绝望晕眩感,伴随着一种像被扒光衣服放在大街上的羞辱感。这两种感觉夹杂在一起,成为出奇的愤怒和怨恨。
林花母亲三两步走过去,一巴掌狠拍在林花头上:“在家怎么跟你说的!非得露着张丑脸给人看,让我也被别人当成笑话看你才舒坦吗?!”
林花怯懦地往围巾里缩去,害怕地解释:“没有,妈妈,我不小心……”
“别叫我妈妈!”母亲气急败坏地打断她,粗鲁地用手把围巾团起来,堵住林花漏风的豁牙嘴巴,林花无辜而茫然地任她施为。做完这一切,母亲又伸出一根小指头,示意她抓住,以免她再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情,一路把她拉到了学校。
林花有点迟疑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指,心里,有微小的雀跃,慢慢升腾起来。
母亲从小就喜欢弟弟,从有意识起,就基本没给过她好脸色。小小的人,心里充满对父母的孺慕和对父爱母爱的渴望。但是她不敢说。这次算起来,其实是林花印象中第一次,母亲牵自己的手。
学校是父亲单位的职工子弟学校。许多人都认识林花母亲。看她牵着个小女孩,自然知道,这就是她的闺女。于是一路,俩人又经历了许多目光和窃窃私语。林花母亲脸上火辣辣的,加快脚步。林花被她拽得好几个趔趄,终于勉强到了报名处。
到了报名处,学生证上必须要有学生照片。并且要求统一现拍。这下林花的面容终于再也藏不住。林花母亲脸色差劲,艰难地把围巾从林花脸上摘下来。
这一瞬间,周围就响起无数吸气声。
“快去照!”林花母亲拍着她的背,快速催促着。
幼小的林花,就这样,在众人看稀罕物的,又同情,又嫌恶的目光洗礼中,照完了自己的学生证照,也彻底成为了学校的名人。
带林花出了一趟门的母亲,回到家后,对林花的态度更差了。
或者说,她甚至开始根本忽略林花的存在。林宇轩带给她的,是柔软的母爱情感,是天伦之乐,是亲手哺育自己孩子的幸福滋味。而林花带给她的,只有浓厚的屈辱。
林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当这天,父亲回家后,母亲扑在他怀里哭泣时,林花还是隐约明白了一些,她先前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下意识不愿意去注意的东西。
母亲哭着说:“为什么这样的小孩要投生在我家?当初就该把她送人,或者丢掉……”
父亲很无奈:“职工医院里生的,有什么办法?那么多人看着,送人谁乐意要?丢了,估计就要摊上事儿了!”
母亲哭声更大:“都是造孽啊!造孽!”
林花隔着一扇门,听着里面的哭声,默默蜷起身子,抱紧自己的双腿。
原来,在父母心里,自己只是个,孽。
这天起,父母对她的态度,彻底从无奈,变成了憎恶。
弟弟还小,有时不太明白事儿,看到林花,还会走过去对她笑。每当这时,母亲就会赶紧丢下手上的事儿,跑过来抱起林宇轩走开。边走边教他:“轩轩乖,不要跟丑人走得太近。万一被传染了丑病怎么办?”
每天吃饭,林花的饭,是单独被乘出来的,放在一个小饭盒里,让她走得远一些,不可以上桌吃。家里,甚至长备了一瓶消毒液,凡是林花不小心触碰到的东西,母亲总要用毛巾沾上消毒液擦擦,才敢让林宇轩碰。
林花好像成了一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毒瘤,走到哪里,都遭人嫌恶。
在家如此,在学校亦是。
所有人都知道林花的父母不喜欢她,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林花,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找麻烦。同学们被父母教导着讨厌她,任何事情,看到她来,就一哄而散。老师把她的座位安排在最后面,靠垃圾桶的地方。每次有人过去丢垃圾,都要动作夸张地紧紧捏着鼻子,不知道是为了躲垃圾桶的味道,还是为了躲林花身上的味道。
大人的嫌恶已经明显而不加遮掩,小孩子们的嘲讽和孤立则更带着一种天真的赤裸裸。
林花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但她还是想努力。然而,在她主动把自己的橡皮递给一个因为没带橡皮擦而着急的女同学,却把女同学吓哭,并因此被一群同学唾骂,甚至殴打后,她好像知道了,有的事情,努力是无用的。
她带着一身伤回家。母亲却憎恶地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丑就算了,还惹事,为什么你还不去死?”
林花明白了。丑,是她的原罪。
无论她怎样努力,怎样努力讨好,用力想去触碰别人的生活,都只会更加受伤。
因为她丑,所以,她不配。
林花慢慢成为一个自卑自闭的女孩。
那时,家里还没有口罩,她也无法恳求母亲给自己买一个。于是只好每天,即使是夏天,也带着大厚围巾上学。在家也是一样,只有吃饭和洗漱时才会摘下。常年累月,她的脸很快被捂出一层厚厚的痱子,旧的没下去,新的又出来了。整个下半张脸点点红痕,更加面目可憎。她于是只有更加掖紧围巾的每一角,不让自己日益丑陋的脸露出来,吓到别人。
整容这件事,林花是十五岁时,才第一次了解到的。
那年春节,她远远看到一个陌生的漂亮姐姐提着大包小包,进了领居家门。她有些疑惑:在她的印象中,邻居家只有一个孩子,是一个长得有些普通的女儿,应该是在北京打工的。这个姐姐,是谁呢?
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这个漂亮姐姐进门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步履匆匆去了商店,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包烟。她娴熟地侧过头去点烟,余光就看见那个奇怪的,整个脸都裹在厚围巾里的女孩正不错眼盯着她看。
她觉得新奇,于是走过去,蹲下来,看着林花。
林花有些紧张,往后退两步。漂亮姐姐见她动作,噗嗤一笑。林花犹豫了一下,开口问:“你……是谁?”
声音因为长久没有说话而变得嘶哑艰涩。
漂亮姐姐说:“我是你邻居,刘雅。”
林花的眼就睁大了。
“刘雅姐姐不长这样……”
“我整容了。”刘雅随意地甩甩身后长发,说不出的万种风情:“你不知道?就是医生拿着刀子,在你的脸上割来割去,削掉多余的,填补不足的,让你变漂亮。”
林花眼里,就一下迸出光来。她说:“长相还能换的?”
刘雅盯着她琢磨了半晌,伸手去够她的围巾。林花下意识捏紧衣角,身子绷紧,却没有拒绝。刘雅掀开围巾,被她的长相激得瞳孔小了一瞬。这姑娘她其实是知道的,隔壁林宇轩的姐姐。但是从小就很少出门,出门也捂得严严实实,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长相。
没想到,这么丑,这么……奇特。
林花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姐姐,我也可以整容吗?”
“……”刘雅对着她的鼻子嘴琢磨了会儿:“应该可以,但是会很贵。估计得要个几十万才行。”
林花眼里的光,在听到价格的那一瞬间,骤然黯淡。
父母不可能给她钱,让她整容的。
家里两个孩子,开销不小,她一直知道。一家四口,到现在还挤在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近来父亲单位好像效益也不好,每天回到家就是发脾气。她只有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让自己被暴怒的父亲注意到。
刘雅却又盯着她的长相看了半晌,看到最后,竟然啧啧称奇。这样的丑脸,放到哪里,都是独一份的。丑得不平常,丑得简直让人新鲜。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问林花:“你还有多久毕业?”
“半,半年……”林花说。
“之后不读了吗?”
“不读了吧。”父母让她上完初中,已经是恩赐了。
“那你留我一个电话。”刘雅说:“等你毕业了,我带你出去找个活儿,说不准,你的整容钱,就挣出来了呢。”
林花惊奇地看着她。刘雅不做声,笑一下,一口烟圈吐出来,她的人造的漂亮的脸,也在烟雾缭绕中,变得模糊,看不清晰。
刘雅说的活儿,是直播。
这是林花半年后,联系刘雅时,才知道的。
刘雅特意赶回来一趟,问了林花父母。林花父母正愁这个烫手山芋扔不出去,还有两年时间林花才成年,这两年里,他们可不想天天看着林花糟心。现在有人接手,自然再好不过,送瘟神一样,就把林花送走了。
刘雅带着林花,来到了羊城。
羊城不像林花家乡。小城时间过得慢,许多东西,十年二十年都不变。它们在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时,要过许久,才会沿着前面的车辙,往前些微地,前进两步。
而羊城不是。
羊城的繁华和快节奏,一时让林花看花了眼。
刘雅带着林花到了她帮林花租的一室一厅小公寓里。这就是林花以后的居所。刘雅自己在直播公司就做直播,林花来了,她就兼做林花的经纪人,林花分成的三分之一归她。林花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林花很忐忑:“姐姐,我长得丑,也没有才艺,怎么做直播呢……”
刘雅哈哈大笑,拍着她的肩膀:“要的就是你长得丑!”
林花做的,是丑播。
直播间很快搭建起来。刘雅站在林花边上,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指导林花。很快,有人进来了。
“解开围巾。”刘雅用嘴型朝林花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