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天寒地冻中，陆绎呼吸均匀，竟然倦极而眠，他右上臂以极端扭曲的姿态软软垂着，分明是断了。
看到分成两截的破云刀时，今夏已觉不妙，方才见陆绎有意岔开话题，便知道他恐怕受伤颇重，只是不想自己担心罢了。
四周一片静谧，山崖下的活尸不知怎的，也没了动静，只能听见风过山林的沙沙声，
对不起，今夏在心里说。
如果不是我擅作主张，前来寻你的话，也不会让你一身重伤身处险境了吧。今夏在心里叹了口气，从陆绎怀里轻轻脱出些许。
陆绎却闭着眼睛，抬起一只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这个举动仿佛在一瞬间就给今夏注入了无尽的勇气，令她转瞬即逝的沮丧感烟消云散。
“知道错了？”陆绎忽然说。
“什么？”今夏茫然道。
“不听话。”陆绎言简意赅的说。
“我没有啊！”
“回去罚你俸禄。”
“大人……”
今夏抬起头，陆绎便把她按了下，倦倦的说：“只能再靠一会儿了，得赶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可是峡谷里雪崩之后路肯定都封死了，何况下头全是活死人……”
“一定还有别的路。”陆绎轻轻拍了拍今夏的细腰，今夏红着脸扶他起身，“但恐怕已经被人毁去。”
情况果然如陆绎所料，山崖至上果然有一条羊肠小径，一路向下倾斜，越行越低，走了足有三十几丈，到最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便似落入了一口深井。
足下传来清晰的水声，前路却忽然开始接连左转，竟是螺旋向上的趋势。
“大人，你听。”
突然之间，只觉头顶一股邪风吹过来，陆绎转身抱住今夏，急纵而下，左足刚着地，立即向前扑出，至于前面一步外是万丈深渊，还是坚硬石壁，哪里有功夫想？
幸而前面空荡荡地，颇有容身之处，他二人尚未站稳，就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积雪细石，落得满头满脸。
两人定了定神，今夏回身走去，没走几步就已经碰到冰冷的石头，她伸手摸去，去路已经被一块巨石严密的封死，空隙处最多只能伸出一只手，人的身体是万万不可能钻出去的。
她试着用双手推动巨石，从石头卡着的缝隙的扑簌簌的落下许多积雪和泥沙，但巨石却纹丝不动。
今夏十分失落：“大人所料若然不差，这条路被人故意堵上了。”
安乐王王妃的隐秘已经被今夏窥破，她在山崖上就一心置今夏于死地，陆绎已经大致猜到她必然会想法子断了两人活路。
“别慌，且看看甬道之下是否另有出路。”
即便是这种情况下，陆绎竟然四平八稳的，让今夏也跟着神思一定。
两人顺着跌落的甬道，甬道越来越窄，走了数十步，便已到了尽头，四下摸索，竟是一条死胡同。
“大人，你觉不觉得脚下热热的？地！这里地面又湿又热！还有……还有一股硫磺味儿！”今夏原本蹲下想要摸摸地上，但这甬道极为狭窄，她身子贴着陆绎的大腿。
陆绎轻咳两声：“先起来。”
今夏一愣，才发现自己上身紧靠着陆绎结实的大腿，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好在此处伸手不见五指，否则真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已经是地缝了。”
“啊？”今夏惊叫一声，“大、大人，你浑说什么呢！”
今夏虽然牙尖嘴利，实则心思单纯，极容易就被陆绎摸透了，他忍着笑，道：“这里看似又是尽头了，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出路。”
黑暗之中，今夏白了陆绎一眼，见他丝毫没有动静，心想原来又是要支使我。只得在洞壁四周到处敲打，似乎每一处都是极为实沉，找不到有声音空洞的地方。
她赌气似的一跺脚，道：“小爷再也不想钻地缝了……”
今夏只觉脚下倏然一空，身体就失去平衡，直直朝下坠去——
陆绎伸手去捞，但他右臂折断未续，只觉得今夏的身体快速的从自己手中滑落：“今夏！”
就听见扑通一声，接着一股猛烈地热气冲上鼻尖。
“今夏，你没事吧？”
只听见下头传来几声咳嗽：“我、我、我没事！”
陆绎听她说话有些哽咽，实在疑惑，问道：“怎么了？你伤着哪了？”
“大人，我刚刚以为……以为……”
陆绎轻叹一口气，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只因心中有了牵挂，难免患得患失罢了。
陆绎扳开洞口的沙石泥土，一手攀在旁边的岩石上，身体沿着石壁而下，足有半刻的功夫才脚落实地。
“大人，这水潭里的水竟是热的，旁边都是钟乳石！”今夏湿淋淋的坐在一边，两脚浸在暖融融的水里。
“想不到这里居然有个天然温泉。”
陆绎沿着水潭走了一圈，这空穴极大，顶上垂下钟乳，显是天然的石洞。他点起火折子走了几步，突见地下倒着两具骷髅，骷髅身上衣服已经烂尽，但看骨相应该是一男一女。
那男的胸骨间插着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女的身首异处，头颅被男子抱在怀里。
两具骷髅背后的石墙上似乎还有一行诗……
“大人！”
陆绎一下盖上火折子，石室内又重归于黑暗，他循着声音走到今夏身边。
“大人可有发现什么？”
“没有，火折子湿了。”一边说一边将外袍脱了。
黑暗中目不能视，只能听见流动的水声，今夏往水声的方向摸索着，忽然双手触到坚实温热的皮肤——
“你往哪摸呢？”
“大人！”今夏两手一下子弹开，“大人，我没想到占你便宜。”
陆绎却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今夏只觉得大脑轰的一下，全都烧成了灰烬，两手却鬼使神差反复在陆绎坚实的胸膛上摩挲。
陆绎皮肤细腻，肌肉坚实，瘦却很有男性的粗犷感，尤其是肩背线条，就像草原上的豹子。
陆绎转过身，今夏给他擦肩膀，今夏在他背上搓了几下，心中温情忽起，只觉得池的谭水都在把自己往陆绎身边推，她小心翼翼、极慢极轻的从背后拥住了他。
陆绎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先前也曾与今夏在汤池共浴，但心境又与此刻大相径庭。
难得今夏这般主动，陆绎反手将今夏抱在身前，将她抵在水潭边上，低头看着她。
“你自己选，”陆绎开口声音极度暗哑，他带着侵略意味盯着今夏，“现在上去，还是听我安排？”
今夏一贯胆小又害羞，但她却忽然抱住陆绎的脖子，主动亲吻他，眼中的泪簌簌而下。今夏不是个爱哭的女子，可她忍不住，她猜得出陆绎这些天所经历的惊滔骇浪，这眼泪里头不光是思念和爱恋，还有深深的恐惧。
陆绎的身子没抖，但心在她薄唇触上的一刹那竟一丝丝的战抖。
两人吻得气喘吁吁的，却又都不敢再开口，出奇默契的沉默着。
陆绎放开了今夏，说：“穿衣服。”
良久良久，今夏轻声说：“大人，答应我，以后不再这么拼命了好吗？”
陆绎在黑暗中点点头。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人会许下那些海誓山盟了。以亘古不朽的山海为证，以沧桑变幻的海陆为证，任繁华落入尘嚣，叹清欢守住寂寞，只愿朝朝暮暮、相伴相守。
这个澡洗了不知道多久，好在浸泡在温泉里，一路的疲乏尽数烟消云散。
今夏的衣服湿了，只能披着陆绎的外袍，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过来。”
今夏把手交到陆绎手里，被他手劲极大的握着，陆绎忽然在空中一甩，火折子复又燃起来。
“大人不是说火折子湿了……”今夏正觉得奇怪，忽然看到眼前两具骷髅，“啊！啊！啊！”
陆绎听她叫唤完，让她挨在自己身边，举高火折子。
“大人刚刚就看见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还骗我说火折子湿了，存心要把我吓死！”
“若是刚刚就告诉你，怕你连澡都不敢洗了。”
陆绎牵着今夏再次走近两具骷髅，
今夏毕竟是六扇门的捕快，平常见惯了死状可怖的尸首，根本不会被两句骷髅吓住，连她自己都觉得稀奇：“不过两句骷髅罢了，小爷我什么没见过！”
陆绎低头看着她，道：“在我身边不用逞强。”
今夏一愣，只觉得被握着的手心殷实温暖。
“大人，这两人姿态委实太过诡异了吧？看样子，倒像是这个男人先将女人杀了，然后又自尽了。但他把女人的头割下来抱着做什么？”
陆绎沉吟了片刻，道：“如果他割下女人头就是为了杀她呢？”
“那未免也太大动干戈了吧！”今夏摇摇头，“他根本不用把头割下来，只要——”今夏用手在喉间比划了一下，“气管断了，用不了半刻人就会气绝身亡。他又何必费这么大劲再把头整个割下来呢？”
陆绎没有回答，他将火折子靠近，石壁上隐约显出写字迹——
我本胡家儿，平生逐水草。
瀚海与阴山，恋恋人事少。
英雄羡迟暮，悔不相逢早，
美人慕白首，刹那芳华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