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呼啸的风,月将升未升。
容婳只身打马,飞奔的马儿在坚硬的北荒莽原上留下浅薄的一串蹄痕,一片石垣断壁在黑夜中显出更深的黑影,那便是曾经江湖上赫赫威名的龙吟城了。
三千子弟今安在,一垄石原与昔同——龙吟城,不再是家,而是所有人的伤心地。
在这座城里,白为止失去了紫烟,梅婴失去了雪漫,容夙失去了一舟,而她、失去了原本珍视的一切。
容婳心中并无流连之意,奈何原本奋蹄奔逸却忽然一顿,打了个响鼻,无论如何不肯再走。
容婳无法,只得翻身下马,伫立在石原之上。
天地间,恍若唯有一人一马。
她这三年来已整整瘦了一大圈,容靖沣虽然做尽了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之事,但对容婳却是极好,可以说从小到大,一点人世间的风雨都没让她独自沾过。
她的天真、她的勇敢、她的骄矜、她的倔强,她的黑白分明,她没有一样不是完美无瑕的,到她如今才明白——她的这一切都是父亲容靖沣一手造就的。
然后,凌虚阁毁、龙吟城破,亲人零落,爱人离心,而今只剩她孤身飘零,这一切又何尝不是父亲野心的牺牲品呢?
北荒的雪就在此刻无声的飘了起来。
轻飘飘的落在容婳的斗篷上,却好似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屁股坐在残垣至上,抱着膝盖,忽然觉得好倦好倦。
她自打收到小雪盟的消息,就这么一路奔袭,从江南到北荒,一跑就跑了三十几天,纵是铁打的人,这些天连日驱驰也该疲倦的受不了吧?
何况她深染寒疾又遇上北荒极冷的雪夜。
这时千里荒原上忽然暴起一声啸叫,这一啸,足足有一盏荼工夫才停顿下来。
月黑雪大,容婳手脚冰凉,脊背却腾起一层冷汗。
黑暗中竟有数十条人影朝同一个方向狂奔而来,速度之快,只能见半空中的飞雪搅动,却看不到实影。
这伙人看来武功不弱,且人多势众,俱是黑衣黑帽,黑布蒙面,他们很快形成合围之势,却没有急着出手。
容婳被围,心里却镇定了下来,她起身拍了拍斗篷上的残雪,右手轻轻放在腰间的短刀上,静静等着对方阵型合拢。
“你们已经跟了我三十多里,现在,你们到底是谁,可以说了吧?”
黑衣人只是定定的望着她,好像还不打算开口说话,但他们那一身深色劲装下的筋肉似乎都紧紧崩着。
容婳怒极反笑:“看诸位功夫俱是高人,却迟迟不肯报上名号,难道是因为以多欺少对付我一个小女子,而感到羞愧吗?”
阵中忽然一人暴喝一声,十几条人影竟同时出手,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擅用兵器,招招都会拳掌相搏,但招式之快让人惊叹。
容婳心里一声苦笑,合围之下几乎无暇出手,只能尽力躲闪,而人在阵中,自保已经十分艰难。
她只觉掌风迎面而来,容婳身子忽然向斜后方一歪,以一式“懒倚微风”避开一掌,腰间短刀出鞘,她身子柔韧如山猫,竟接上一招“桃花一簇”追击那人背心——
只听得“铿”的一声。
“软猬甲!”
容婳惊呼一声,她刚刚所用的乃是“独步寻花”中间两式,一击位中,身形难以自控,对方果然翻身就是一掌,容婳喉中一甜,一口血逆腾而起,直喷出口来。
她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再提息已知自己今夜无力再战。
黑衣人毫不迟疑,一掌直击容婳面门,是铁了心要至她于死地——
容婳只觉得耳畔“轰”的一声巨响,几乎下意识的掩住双耳,正扑向她的黑衣人身体却突然顿住,紧接着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阵中黑衣人迅速聚拢在一处,容婳下意识的又退了几步才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红柳林旁忽然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子,和那地上的白雪几乎融为一体。
他一袭白衣,似乎并不见得很干净了,可穿在那人身上,却皎如玉树。
容婳眼圈一刹那就红了,她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
一个月前,小雪盟有消息说,灵教护法那岚岳出现在听风镇,容婳便只身北上,日夜兼程,赶到听风镇却并未找到一丝踪迹。
这三年来,不知扑空了多少次,容婳早已习惯了失望,却不想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雪夜,这样一个必死无疑的困局中,再一次见到了他。
“阿岳……”
顷刻间,那白衣男子已至阵前,他收起刚刚出手的火器,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把刀。
他们的刀光是哑的,只有微微弯曲的刃上泛着一线微芒,他只是一番刀背,方才盛气凌人的黑衣人就又将阵型束拢一尺。
只见他双眼微眯,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出手如电,刀锋如线,竟以一招“临江横槊”直取阵前人面门!
真正的高手都明白,这是何等的自负!
容婳来不及眨眼,只觉得腥味扑鼻,阵前之人已经身首异处。
他已经赢了,却还不肯罢手,刀口一翻,这回却是一拧身转腰插进阵中,疾风吹动他半束起的长发,一招“万顷茫然”,刀刃过处激起一片雪花,平白污了他烈烈的锦袍。
他赢了,赢的既漂亮又磊落。
阵中剩下的黑衣人一看情势不妙,也不再恋战,转身而退,未及容婳阻止,那男子已经不见,竟是一路循着黑衣人的退路追击而去!
想着他锦袍乱发,容婳心乱如麻。
他救下了自己,却又这么消失了。
容婳忽然觉得委屈,这些年他既然故意避而不见,又何苦出手相救呢?
她忽然摇了摇头,倔强的脾气又上来了,他不想见她,那她就偏要找到他不可!容婳在风中捋了捋自己的发,她的动作有种别样的决绝。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风雪之中,她又朝哪里去寻呢?雪仿佛跟她过不去似的,越下越大,大到将荒原上的脚印也全都隐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