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时候,也不过是午膳时分,赵子衿先去院子里给母亲请安,哪知道,母亲并不在院中,而是去了舅妈那里,无奈,她又只好提着雪莲过去。
舅妈怀孕三月刚过,孕吐的情况稍好,便又想出去采药义诊,可把舅舅给急坏了,偏偏打不得骂不得,哄又哄不住,只好指望外甥女回来之后帮忙劝劝。
“娘、舅妈。”抬脚进去,赵子衿早已换掉了之前还带着寒气和血腥的衣衫,如今一身简单的衣裙,看起来干净利落。
“一一回来了?”初七勾唇抬起头,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舅妈笑,但不得不说,每次一见,赵子衿总有一种分外荣幸的感觉。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真正看到初七时的样子。
像是用冰雕琢出来的样子,从头到脚都带着一股清冷的凉气和与世隔绝的通透、晶莹,仿若从雪山走下的天女,又像是世外桃源里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孩子。
将背后的竹笼往身后一放,就坐在了专属于她的位置,开始在渡颈为期一个月的义诊,她还记得,她那个眼睛长在天上、对谁都是不可一世的舅舅,在见到初七的一瞬间,立马就抛弃了才刚刚痊愈的侄女她,一改脸上的霸道将军总裁脸,堆着满脸的笑容,贼眉鼠眼地凑了过去,又是嘘寒问暖,又是点头哈腰,赵子衿若不是因为要去感谢初七对自己的医治之恩,都直想捂面离开。
舅舅,追舅妈可以,起码,留点脸吧……
然而,已经晚了,章倚正发现自己不论说什么初七都无动于衷,直接视他为空气后,立马改变了策略,将脑子动到了刚刚直接抛弃的外甥女身上。
“来,一一快来,这就是之前给你看病的初七神医,怎么样?漂亮吧?”赵子衿别过脸,舅舅,你真得是叫她过来道谢的?
还有,你这一副自家人的语气,你真当别人都耳背吗?
清咳几声走了过去,赵子衿规规矩矩地拱手弯腰施礼道谢,结果,咳咳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舅舅的原因,她说完半天,初七姑娘竟然和对待舅舅一样,直接忽视她为空气。
赵子衿表示:咳咳,莫名其妙地,她竟然觉得不生气,还意外地升起了一丝丝的小崇拜。
坦然地直起腰,结果她舅舅也觉得很正常,如同守卫一样站在初七身边,一副听懂的样子在那里不断点头。
赵子衿失笑,随即也来了兴趣,仔细聆听初七对前来义诊之人的判断,以及她给出的药房,听着听着,她竟然忽然涌起了一股冲动,一个没忍住,竟然直接说了出来:“我也会医,我来帮你吧!”
说完才觉得一囧,其实她是刚刚看排队的人太多,而她又被她的专业用语勾起了小冲动,才情不自禁开口的,不过,想了想,赵子衿觉得,他们刚刚说了那么多,她都没有理她,这次,肯定也会装作没听到的。
不想,刚刚还视她为无物的初七,一听到她说的话,立刻把头转了过来,虽然表情依旧是冷若冰霜。
“何为伤寒?”
万万没想到她会搭理自己,赵子衿愣了一下,心头一热,虽然她之前学的不是中医,但是,关于伤寒,《伤寒杂病论》她可是看过的。
飞快地回忆着书中的内容,同时将她转化为这个时代可以理解的用语,赵子衿有些小激动地回道:“伤寒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的伤害即风寒入体,广义伤寒指一切外感疾病的总称,遵循六经辨证法进行辨证治疗。故在取穴上多根据辨证选取相应经的穴位,如病在少阴取太溪、病在太阳取大杼、肝俞、陶道等;或根据病变深浅选取相应的穴位,如伤寒阴证厥逆多取关元、神阙气海以散里寒,回阳救逆;或根据病位所在选取相应的穴位,如小腹满者,此冷结在膀胱,灸关元穴……”
“好了,你们几个,到她那儿排队!”冷冷了打断了她的回答,初七转过头对着眼前排着一队人,十分肯帝说道。
排在队后的一些人都犹豫了一些,毕竟谁也不认识赵子衿,但很显然,他们也知道初七的脾气,看样子,也有些怕她,迟疑了一下,全部乖乖地排了过来。
而在旁边干看了半天的章倚正,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点头如捣碎,特别狗腿地拉着赵子衿的袖子道:“这是我外甥女,亲的。”
赵子衿默默地别过了脸,然后,史无前例的,刚刚舅舅说了半天没回一句的初七,这次竟然又接了腔,十分地冷静而冷漠:“嗯,比你强点。”
一句明明听不出表扬的表扬,莫名的,竟然让赵子衿分外地兴奋和激动,可是,更激动的却是刚刚被明里暗里鄙视了的舅舅,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的鄙视之意,因为初七回了他的话,激动得像个什么似的。
赵子衿默默地低下头,好想说,他们没有亲属关系……
然而,若说这次跟初七的见面,只是一种对于传说人物的好奇和小崇拜,那么,之后不久的一次偶然相遇,就完全奠定了初七在赵子衿眼中偶像的地位。
那是她和阿赞乔装,替舅舅取得渡颈城外一处偏僻地带的情报回来,大概是傍晚时分,他们两人坐在小镇的酒肆二楼,旆旗破旧而飘摇,被风吹着,隐隐有一种烟火红尘之感。
然后,这个时候,她就在她有眼的余光中,看到了好几个身穿褐色短打的粗壮男子,像是被什么抽中,跟陀螺似的,被打了出去,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然后,一只青嫩的竹枝,细细地从她余光里伸出,再往右看,是一张熟悉而清冷、与眼前黄土漫天的背景完全不相符合,如同冰山水晶的面容。
初七。
“女侠饶命,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女侠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如山般的声音远远看去,都忍不住在害怕地颤抖,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手上脸上,也全是被竹枝打过的红痕。
当时的赵子衿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向清冷的初七,用废掉手筋的方式,惩罚了这几日。
直到两年后,她成了自己的舅妈,她才小心翼翼地询问,结果,她还记得,当时已经是她舅妈的初七面无表情地思考了半天,才终认认真真地于回了一句:“我不记得了。”
如此,这便成了赵子衿心头的一桩悬案,多年不消,还让初七在她心中,长成了一个伟大的冰山偶像。
清冷无双、姿容绝世,会医,还会武,连舅舅都打不过!
这不是偶像是什么!
虽然她这种性格和经历的养成,是且由于从小生活在深山之中,身边只有一个严肃而神秘的师傅,故而对于人情世故不甚了解,且情绪也甚少有所波动。
“嗯,舅舅呢?怎么没见他?”平日午膳的时候,就是军营再忙,舅舅都会要死要活的赶回来,这还一度成为军中的笑话。
“太烦人,赶走了。”简单冷静地解释完,赵子衿听完真是哭笑不得,估计舅舅嘴欠,又说了是什么让舅妈不高兴的话了。
“宝宝怎么样了?最近动的还厉害吗?”赵子衿走过去,习惯性地将手搭在脉上。
说实话,舅妈的医术,其实并不亚于自己,她的那个小时候的神秘师傅,有时候,赵子衿都怀疑是不是也是现代穿越来的,连外科手术的基本常识竟然都教给了舅妈,初见之时,赵子衿差点怀疑他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后来熟了之后询问才得知,她所学的一切都是她师傅教的,只是,她的师傅,却在她十岁那年去世了。
“没感觉。”初七式的回答让赵子衿有些无奈,不禁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母亲,没了以前那种乱七八糟的烦心事,章云淑三年过去,不但不见衰老,反而显出一种骨子里的明艳与沉静,一如当年名动天下的琴瑟夫人。
“放心吧,府里的大夫看过了,没事,而且,你还不相信你舅妈吗?”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章云淑想到一事,但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转而说起了其他话题。
“对了,你呢,神神秘秘了那么久,也该让我们知道了吧,你舅舅刚刚还问了呢。”
“嗯!”怕他们知道自己去采雪莲阻止自己,当初她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目的,摸索了一阵,赵子衿将装着雪莲的盒子取出来,打开,“就是这个,雪莲,刚好可以熬给舅妈和外祖父,娘你也喝点吧。”虽然她娘对于北地的适应能力竟然比她强让她有些嫉妒。
“你进雪山了?”比母亲更先开口的还是舅妈,略微看了眼就知道了赵子衿这些日子的动向,只是,也没等赵子衿回答,自己又特别简短了评论了句,“不错,品相挺好。”
难得又补了句:“下回去把我加上。”成功地直接噎住了章云淑想要出口的担心和责备。
也是没谁了,赵子衿不禁冲初七吐吐舌,却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对于二人的小动作,章云淑当做没看见的摇摇头。
算了,子衿也不是小孩子了,如今也成长的越来越成熟,已经完全不再是当年那个遇事容易哭泣的小女儿了,对于这样的成长,她既觉得欣慰,又觉得开心。
将之前的话吞入腹中,章云淑将手中的盒子盖上,温和笑道:“娘身体很好,就不用了,给初七和你外祖父吧。”
“有两朵,娘不用担心,对了,马进叔叔最近没来吗?”
对于这位和赵彦吏完全不同的追求者,赵子衿其实是十分乐见其成的,再加上她本是二十一世纪过来的女性,对于女性再婚这种事,自然十分支持。
虽然这位马进大叔看起来又笨又壮,但对母亲却是十分难得的心细和羞赧,是真心喜欢母亲的。
在北地就是有这样一个好处,由于多族聚集,女子的地位并没想中央集权下的氿焱那般低,相反,女子的地位,并不比男子差,再加上开放的民俗和女子能够生育繁衍的特点,女子有时候,甚至比男子更受尊重和爱戴,这也是赵子衿能够入军中,甚至有机会随军打仗的原因。
因而,对于女子和原配离合之后再婚,北地是完全没有任何歧视的,甚至会为女子的勇气而叫好,更强悍点的,如果受人敬佩,或者男方想要入赘女方享受女方优越的家庭条件,女子甚至可以有好几位夫君。
“你胡说什么?你马进叔叔只是过来和你舅舅说说军务的。”可惜的是,章云淑的想法还停留在氿焱时,对于这样的一个追求者,更多的是羞涩和躲避,赵子衿只能旁敲侧击的帮忙,别的再多,她只能对那位“马叔叔”说:自求多福!
和舅妈对视一眼,赵子衿吐吐舌,乖巧地立刻转移话题,娘真是脸皮太薄了。
……
晚上的时候,舅舅和外祖父都回来吃饭,赵子衿于是把已经熬好的雪莲汤给外祖父盛了一碗,又聊了聊她采药时所经过的地形已经附近的地理情形,之后画成地图,作为资料备案。
只是,对于外孙女这种老是独自一人单独行为的事情,章清也也是有些担心的,虽然,自家孙女的本事,他也知道,然而,毕竟是个女孩儿,还是他唯一的外孙女。
“你说没事,那雪狼皮是怎么来的?别告诉外祖父那是你路上捡的。”哪怕对自己一直十分温柔,但一向严肃的镇远将军,一旦板起脸来,赵子衿还是有些小怕的。
暗暗地吐槽了一下多嘴的仇生赞,赵子衿只好老老实实地将自己遇到雪狼围攻的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自然,省略了姬非离那一段。
只是。
“那跟你一块回来的那个小子又是什么人?”可惜明察秋毫的老将军实在没那么容易糊弄,听赵子衿这种避重就轻地讲完,立刻慢悠悠地问了句。
赵子衿:仇生赞你给我等着!
“呵呵,他是我以前在氿焱认识的朋友,是个商人,这次过来做生意,顺便过来看看我。”半真半假地解释,赵子衿一副表现得无比真诚,她这可不算说假话,她与姬非离相识时,他确实只是一名掌管一品楼的商人罢了。
“哼,”虽然不知是否骗过了外祖父,但是,好赖是不追究了,赵子衿松了一口气,又说起了另一件让外祖父上火的事情。
舅妈在未嫁给舅舅之前,每年都会有两次周游义诊的经历,前年,她与舅舅刚刚成婚,无法前去,但又放心不下之前走过之处遇见的人,赵子衿为了让她与舅舅新婚能过得放心,便自告奋勇地替她义诊。
第一次还好,秋季时刻,天气尚好,她不仅按照路线完成了义诊的任务,还未外祖父的地图补齐了许多不曾有过的空白数据,然而,第二次的时候,也就是去年开春,冰雪还未消融,她独自一人出门,发生雪盲差点迷路,还好当时有知晓她的商队经过,将她带到了附近的村庄,这才幸免于难,然而,却也让母亲和外祖父担心不已,第三次的义诊,死活不让她去了。
结果,她不去了,舅妈却又要去了,可是,比前年更严重的是,去年年底,舅妈怀孕了,如今三月刚过,积雪成冰,她根本就不可能出去,舅舅也是因为这个和舅妈置气,被舅妈赶出去的。
对于舅妈的执著,赵子衿倒是可以理解,没当过大夫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大夫对于自己职业和病人的那种执著和专注,更无法理解他们这种几乎病态的心理。
只是,真正经历过后,那种替人解除病痛的喜悦和成就感,比任何鼓励都来得让人振奋,那也是赵子衿第一次义诊之后,真正感觉到自己医术给自己带来的快乐。
因而,今年代替舅妈义诊,她不仅是考虑到舅妈的身体情况,更重要的是,这对于她而言,并不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和痛苦,而是让她找到自我的快乐之举。
最重要的是,这次的义诊,她一定不会再发生之前那种危险的情景。
毕竟,某人所料不错的话,一定会跟着的。
然而,这还是她的考虑,果然,她还没有说完,外祖父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你还想去!去年半条命都没了,你真当自己是神医了!我不允许,不允许!”气呼呼地拍桌子瞪眼,章清也简直被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外孙女给气死了。
赵子衿连忙劝慰道:“外公,我没事的,真的,你看我采雪莲也没出事啊,而且,上次是没有经验,这次不一样,我……”
“不一样也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说完,袖子一甩,竟是掉头就走了。
赵子衿:外公,你这样子是不对的!
……
只是,有这样耗了两天,再加上赵子衿有意无意地让外祖父看见舅妈挺着肚子也要去的决心,对于赵子衿这个千保证万保证的义诊,才持以沉默。
只是,前提是,带着阿赞。
对于这个决定,赵子衿是有些犹豫的,不过,眼看外祖父一副你不答应就别想去的样子,赵子衿也只好同意了,也罢,就当带个帮手,万一姬非离那家伙有事不来呢。
于是,第三日走的那天,仇生赞背着两大包装满了生活用品的包袱,跟个木桩子似的站在赵子衿身后不远处,笑得牙都露出来了。
赵子衿则站在府门口,微笑着和担心自己的家人叮嘱告别。
“娘,你放心,我至多两个月就回,除夕前我尽力赶回,真得没事,不信你问舅妈。”一派自信地安慰母亲,赵子衿吐吐舌,有点期待呢。
“一一你记住,很多民族目前都还不认识你,若是遇见民族争端,切记不可参加。”冷脸推开舅舅小心翼翼递来的狐裘,初七仔仔细细地跟赵子衿交代一些义诊所行路线以及其中需要注意的问题。
“嗯,舅妈你就放心吧,还有,你现在怀孕才三个月,可不能乱跑,就算你有内力护体,但是孩子可经不起折腾,”瞥了一眼一边听一边笑眯眯直点头的舅舅,赵子衿眼珠子一转,忽然坏笑道,“还有,若是舅舅再气你,你也不用客气,该打打该骂骂,反正他也打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