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枪决
林黎胜 吴荑 原作 程三晔改编2024-08-09 19:3014,866

  周知非扯过连晋海的杯子,给他倒了一口白兰地,自己面前却是满满一大杯。他话音落地,便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客厅的灯开了个角,他们便也躲在这个角里,连晋海一抬眉:“咱们不是有他海底密结吗?”

  “我给他留了两次消息了,他都没回。但他肯定回苏州了,他动了我上次留的纸条,知道我在找他,就是拒绝做回应。”

  连晋海冷笑一声:“哟,上船抽跳板。”

  “我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一周之内再不与我联系,我会昭告天下八号到底是谁。想跳线,没那么容易。”

  “现在最希望顾易中死的就是八号细胞。他一旦死了,就坐实了八号的身份,真正的八号细胞就洗白了。”

  周知非却一笑:“但要那样,他就再也不会为我提供太湖那边四爷的情报了。”

  “我明白你为什么容许顾易中在90号活动了,有顾易中对八号是个制衡。站长,你说近藤真相信顾易中吗?”

  周知非仍旧喝酒:“小鬼子不懂得变通,认死理。他在顾希形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好不容易在顾易中这儿开了口子,他哪舍得撒手。小鬼子还想利用顾易中。”

  “顾易中绝不是草包,留着早晚是祸害……站长,不如一了百了。”

  周知非看了他一眼,连晋海锋利目光便压下去了。他听周知非道:“他活着比死了好使。”

  “可他不听我们的啊,我怕他坏事啊。”

  “让他杀个人,纳个投名状,甭管他真假参加和运,都不要给他回头上岸的机会。”

  连晋海这才点了头:“我来安排。进了90号,就由不了他了,早晚大家一起落水做汉奸。”

  周知非皱眉:“说了多少遍,叫参加和平运动。”

  他不待连晋海赔笑打圆场,忽然问道:“她有消息了吗?”

  连晋海话音一哽,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忙又点头:“李九招找到了,藏身在顾园,九招这家伙,杀人不行,找人倒是蛮灵光的。”

  “妙。应该早想到顾园这个落脚点,泉水毕竟老特工。看起来重庆方面也没放过顾希形。她一个人?”

  “同行的还有一位叫张海沫的年轻女子。不太像报务员,这姑娘跟顾易中早年定娃娃亲。上海76号那边有情报说,区姐现在职务是中统江苏行动区区长,除了第一杀手冯治国,还带了两部电台来苏州。”

  “那他们的目标是顾希形。”

  连晋海这回却没再附和。他撂了酒杯,望着周知非,道:“是你。”

  周知非便没言语了。这在连晋海意料之中,余下心里话就也顺嘴问了出来:“老徐给你的信里说了什么?”

  周知非还是没言语。

  连晋海霎时撇下头:“站长,我错了。我不该打听。”

  周知非却没接话,愣了半晌,垂下眼,径自背起什么来,连晋海听而心惊:“……若汝能携伪苏州特工站阖站干员弃暗投明,则不惟过往不咎,另邀逾格之重奖也。戴罪立功,此其时矣。”

  周知非过目能诵。连晋海反应过来:“老徐想策反站长带着整个90号回中统那边。”

  “泉水此行的真正意图。”周知非沉声道。

  连晋海还未答话,纪玉卿的大嗓门便刺进客厅来:“又躲这儿喝酒!知非,你忘了赵大夫怎么吩咐的……血压那么高。”

  话音没落,纪玉卿已经过来把周知非的杯子给收了,杯里剩下几口酒,也进了她的喉咙。连晋海赶紧把自己杯里的酒也干了:“晚了,站长,嫂子,我也回家歇了。”

  纪玉卿念念叨叨:“晋海啊,回家别骂晓蓝,她今天在大丸百货又置办了件貂皮,是我给拿的主意。我们这天天跟着你们汉奸特务挨骂,不买点贵货,我们这些娘们儿心里是真不平衡。”

  周知非插嘴:“你送晓蓝不就得了。”

  “晓蓝非得自己掏钱。”

  眼见夫妻俩又要拌嘴,连晋海忙道:“嫂子,别再送了,你跟大哥已经帮衬我们太多了。千万别,我回了、回了。”

  周知非没再说什么,送连晋海一直到出大门,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厚叠法币,塞进连晋海手里。

  “拿着。”

  周知非一这么干脆利落地讲话,连晋海便知事无转圜。他抓着那钱,唤了一声:“大哥。”

  “算我送弟妹一件大衣。”

  “……那行,大哥,你休息吧。对了,玉平从上海回来了。”

  “他怎么不来找我?”

  连晋海一笑:“买卖能谈成,他不敢见你?只谈到十六根条子。”

  周知非冷哼:“这个闻人可真抠门。”

  “可不是,大哥,要不咱们干脆把金条收了放人,再搁下去,也是望树墩的事。”

  周知非摇头:“不能坏了规矩。就他们那身家,至少得一百根。”

  “真够呛。要我说,把他做了得了。”

  “现在有人比他更该死。”

  周知非话声平静,与前头说买大衣的时候也是一样。连晋海再没接话,只道:“走了,真走了,大哥。”

  周知非帮他开了大门,踏在门槛。他心底忽地一阵翻涌,不由得多看了连晋海的背影几眼,直至他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连晋海将训练班学员都叫到校场,面前跪着崔耀民,他的枪正指着崔耀民的脑门。

  “崔逆耀民,通匪资敌,经特别法庭审议,报清乡委员会苏州办事处批准,处死刑,褫夺公权终身,马上执行。”

  虽然早料到自己会死,真听见判决,崔耀民还是挣扎起来,他嘴被塞住,连抗议也是“呜呜”声。连晋海却不按扳机,甚把枪收了回来,看着自己身边一排学员。

  “谁愿意来执行枪决?”

  说罢,不等十六个人喧闹起来,又令道:“顾易中,出列!”

  话既到这儿,顾易中怎还不知今儿这事就是针对他,就要落到他头上,因此听命出列,望着连晋海递过来的枪。

  “……我没杀过人。”他说。

  “都得有第一次。你要加入90号,这一关必须过。”

  连晋海把枪掂了掂,顾易中动作僵硬,接了枪站到崔耀民眼前,见他面目涨红,眼中含泪,竟真像有正经话要说。

  顾易中眨了眨眼,不等连晋海反应过来,先扯掉了崔耀民嘴里的布。

  “姓连的,我操你姥姥!你杀人灭口,我太太给你的黄鱼白送了……”

  “你胡诌什么?什么黄鱼?”

  崔耀民话一出口,石破天惊,连晋海几要伸手夺回顾易中的枪,又听崔耀民连珠炮一样往外爆:“还有翡翠镯子,你太太一对,站长太太一对,我要见近藤顾问,我要立功折罪,丁建生有问题—你们跟丁建生倒卖的……”

  连晋海脸色大变,吼道:“嘴给我堵上!堵上!”

  顾易中瞥了连晋海一眼,旁边制着崔耀民的特务也傻在那儿,不知是被崔耀民镇住还是被连晋海吓住。连晋海几步上前,一拳将崔耀民打翻在地,去堵他的嘴,却没想到崔耀民攒了狠劲儿,奋力一搏,竟挣脱开来,用脑袋一撞,把连晋海撞翻在地。

  连晋海边嚷边爬起来:“看我怎么弄死你!”

  他话音未落,却见崔耀民脚步一转,竟扑向顾易中,顾易中往旁闪,反被他夺了枪,朝着连晋海就开枪。砰砰几声枪响,旁边的特务如梦初醒,一枪把崔耀民爆了头。

  顾易中与其他学员都瑟瑟发抖,趴在旁边,崔耀民成了具尸体,几个特务接连喊着连晋海的名字,往楼里乱跑。李九招跪在连晋海身边,拿手捂着他腹部的弹孔。

  “顾易中在那边训练,我去请他。请你稍候。”

  海沫笑容满面,冲着跟前特务点了点头,口中流出些柔和软语:“多谢阿哥。”

  特务转身出了办公室。她站在原处,松了一口气。

  她独自来90号寻顾易中,实在是冒险,好在跟了翁太那么久,多少学了些特务的把戏,因此才将将蒙混过关。要不是那日肖若彤言语,她是绝不会走这一趟的。

  肖若彤是趁她去药铺替顾希形拿药的时候跟上她的。

  苏州刚下过雨,秋日又潮,两人进了一条悠长里弄,地上还积着水。海沫小心避开水洼,站在肖若彤面前。

  “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一直在等你。”

  肖若彤看上去憔悴许多,对她开门见山,说要与顾易中见一面。她自然回绝—顾希形如今已和顾易中断了关系,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更是答应了顾希形,不再与顾易中来往,照理说,无论如何也不该、不能帮肖若彤这个忙。

  她连拒绝的话也讲得极柔和,只像软刀子往外放。肖若彤踏着水跑在她身边,一句一句追问:“你愿意他真的变成汉奸吗?他去90号也许是有原因的,我不想他背着一身骂名。”

  “汉不汉奸的,那是他的事。”她说,“上次在面馆差点要了他的命。我不信你们的话了。”

  肖若彤面色霎时变得惨白。

  “海沫,再信我一次行吗?帮我也是帮顾伯伯,如果顾易中真有苦衷,也许能帮他们恢复父子关系。”

  海沫甫从回忆中脱出,却听见窗外接连的枪响。几个特务从办公室外飞奔而出,她慌忙跟了上去,还没到训练场,便见几个人抬着浑身是血的连晋海从她面前跑过。人群之后,顾易中赫然站在里面。

  海沫一怔,恰与顾易中目光相接。他匆匆上前来,低声急道:“你来这里干吗,赶紧走,快走!”

  她并不挪步:“我有事找你。”

  顾易中只把她往外半推半扯:“快走!”

  两人避在一座假山后面,海沫再不走了,望着顾易中,只说一句:“她想见你。”

  “我谁也不见。”

  “是她!”

  海沫并未说出一字人名,顾易中却霎时骨血僵冷。他紧闭着嘴,又使几分力气,硬拽着她往外,直出了90号大门。

  “赶紧走。”他冷声道。

  “……我觉得这里面有误会,你应该见她,把误会说清楚。”

  “要能说清楚,我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那至少告诉她,你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我相信她是信你的,不然她就不会来找我了。……她约你下午见,地址……”

  “别说了。”

  顾易中斩断她的话,从中山装上衣口袋掏出一支派克笔来,往海沫手里塞:“把这笔给她。还给她,她就会明白。”

  海沫还在犹豫,顾易中却见张吉平带着几个特务从院里跑了过来。他又推了海沫一把,道:“拿住,快走。”

  “小姐请留步!”

  张吉平却已到了,盯着海沫握紧的掌心,直言道:“手中的东西给我。”

  海沫亦不慌乱,把笔递给了张吉平。那钢笔已被打穿了笔帽,看着是再不能用了,张吉平翻来覆去检查,听海沫道:“先生的笔坏了,让我拿去修一下。”

  “别为难一个女子。”顾易中蹙眉道。

  张吉平瞥他一眼,晃了晃手里的枪:“你赶紧走吧。顾大公子,站长等着问你连科长的事呢。”

  顾易中不置可否,转身走在几个特务之间,却见钢笔还在张吉平手里,顿时急了:“钢笔,还给她。那是我的,吹子!”

  张吉平又瞪他一眼,拧开笔帽笔身,里头什么也没有,嗤了一声:“一破钢笔,谁稀罕。”转手把笔一扔,海沫忙接住,匆匆逃走了。

  等她到与肖若彤约好的里弄时,天已近黄昏,空中湿气重,逢着降温,已起了些薄雾。肖若彤站在那儿等着,见她摇摇头,递过一支派克笔来。

  “他不见你。”海沫说。

  肖若彤接过笔来,愣愣看了一会儿,却又放回海沫手里。

  “我送给他的,该他自己了结。”她道。

  她没再等海沫答话,转身便走。海沫握着笔,望一眼她背影,终于也转过身,绕出了里弄。

  肖若彤却在拐角处停了下来,站着半晌,缓缓蹲在了地上。

  海沫立在远处,转过了头,看着肖若彤,亦看向自己长长的影子。

  海沫回至顾园时,见翁太正在厨房里跟王妈一块儿做菜。翁太手把手教王妈做广东菜,说是为了教顾希形开些胃口,实则是打听着顾易中的事儿,王妈什么也不知道,她却一听便知。海沫踏进门来,咳嗽两声,把翁太叫了出去。

  “天塌了?”

  翁太斜一眼海沫惨白的脸色,听她问:“你认识90号里头的人?”

  “我才不认得那些杀人魔头。”翁太话毕,却半晌没听海沫作声,不由抬眼。海沫只盯着她看,她便知自己话瞒不住人,叹了口气:“出什么事了?”

  “能不能帮帮顾少爷?”

  海沫见她松口,连忙追问,却见翁太脸色一变,眸光陡厉:“顾易中出什么事了?说!”

  “……早上我去90号了,看见他被他们抓起来了。”

  海沫心急之下,干脆说了实情。翁太看了看她,道:“你想救他。”

  海沫并未否认:“我想了半天,没有认识他们的人。”

  翁太一副事不关己模样:“这事你应该找顾老先生啊。”

  “顾老先生才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呢,我仔细琢磨下,好像只有你可能认识他们的人。”

  “我不认识!我谁也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认识特务。”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要不是你跟他们以前认识,他们也不会费尽力气让我带你们回苏州……”

  “再说我认识我跟你翻脸!”

  翁太忽然变了脸,露出原本的凶相来,又压低几分声音:“林书娟,我救不了少爷。这事你少掺和,要是坏了我的事,你弟弟……”

  话音未毕,翁太便见富贵从院子另一边过来,眨眼间便换了一副笑脸。富贵掀着眼皮:“哟,在这乌漆麻黑的地方说体己话呢。”

  翁太揽着海沫的肩:“孩子不懂事,出去胡逛,正说她呢。”海沫没应声,瞧了眼富贵,转身就走。

  “吹子,凭什么关我的禁闭,我要见周站长。”

  “省省气力吧。”

  张吉平不管顾易中再说什么,只扔下这么一句话,便锁上禁闭室的门走了,只留下看守看着顾易中。

  顾易中望了他半晌,待他走得不见影子了,突然狠劲儿踢起禁闭室的门来,边踢边喊:“有人吗?!来人—”

  “骨头痒痒了不是?”

  看守终于走到门口来,拿着警棍回敲两下门,听顾易中嚷嚷着要见黄心斋,理都不理,转身就走:“你说见就见?你谁啊。”

  “兄弟兄弟,行个方便。”

  看守扭过头,看见顾易中正用手表轻轻磕着门,朝他晃了晃:“劳力士,好几百块法币呢,麻烦你把黄副站长请过来。”

  抢救室灯光惨白,映在淋了血似的白棉布上,更显诡异。棉布盖在连晋海身上,露着他的脑袋,他大睁着眼,像要望进周知非的眼里,却已丝毫无神了。

  周知非站在床边,面如雕塑,他伸出手,使劲又小心地合上连晋海僵硬的眼皮。

  “晋海,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周知非回过头去,见连晋海的妻子晓蓝冲了进来,身上正披着一件貂皮领子。苏州天气尚且热得很,她脸上汗泪交融,百分狼狈,周知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任她扑在连晋海身上哭号着:“站长,你可得为我们家晋海做主啊……他跟你这么多年,你可得为他报仇啊!”

  周知非慢慢走出了抢救室。

  高虎、李九招带着几个特务,都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周知非的手攥在袖里,有些发抖,他低着头,眨了眨眼,把那点泪珠子退了回去。

  “……晋海就这么白丢一条命?”

  纪玉卿破天荒地给他倒了酒。

  还是白兰地,倒了两杯。夫妻两人坐在书房里,相对无言了不知多久,纪玉卿端起来就喝,周知非不看她,只看着酒杯,一口也不动。

  “要不是下午我死拉硬抓,晓蓝就吞了鸦片。这指定是顾易中跟那个黄灾星串通起来搞的鬼,把晋海打掉,好夺你的权。知非,你得替晋海报仇啊!”

  纪玉卿还欲再说,外头电话铃压过了她的尖细声。周知非仍没给她眼神,他抬起厚重的眼皮,目光从书桌上的酒杯爬到摆着一排的相框。

  一排中间靠左的一个,是他跟连晋海的合照。

  俩人都打着赤膊,是还在学习训练的时候,脸上挂着年轻风华,挂着志得意满,冲镜头笑得正灿烂。

  他像与谁争抢似的,劈手夺过那个相框,把照片撕得粉碎。纪玉卿破碎的应答电话声这才扎进他的耳朵:“是,他在……让他马上到,好。”

  电话挂了。

  “鹤园那头的催你了,牌搭子就差你一个了。”纪玉卿说。

  周知非端起酒,一饮而尽。

  “把王则民送的那箱金条,明天全给晋海家送去。”

  纪玉卿似被吓着了:“全……”

  “站里那点牺牲抚恤金还有弟兄们的捐款,能顶个什么用?送金条后,你让晓蓝带着孩子,回宜兴老家吧,苏州这个地方别再待了。”

  他走出书房,一直出别墅门。纪玉卿的声音落在他身后。

  “记得给晋海报仇,周知非!杀了那个姓顾的。”

  “连科长因公殉职了。”

  “崔耀民呢?”

  “当场毙命。你说你这事,玩得……真是高啊。”

  “我不明白黄副站长所言何事?”

  黄心斋笑出“呵呵”声:“我们搞情报工作分析,对每一个事件关注的是谁从中获益,你说连、崔二人毙命,谁更有利?”

  顾易中像是摊了牌,点点头:“没错,是我。”

  黄心斋说:“那不就结了。顾少爷,这可是90号,全是以前军统、中统、共产党那边过来的,心眼一个比一个多。”

  “那可不见得。”顾易中道,“崔耀民抢走我的枪,朝连科长开的枪,崔耀民又被乱枪打死,现场那么多眼睛可以替我做证。”

  黄心斋还是笑:“顾少爷,我发现还是你们读书人……不仅玩得高,口才也好。崔耀民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一个重要人证,被你这么一搅和,什么线索都断了!我还说不出啥来。不扯这有的没的……你找我干什么?说吧。”

  顾易中便依言,试探着问:“你听说过一个叫丁建生的?”未承想黄心斋听见这名字,立时变了脸色:“这名字怎么来的?”

  “崔耀民死之前说的。”

  “他就死在这上面的!”黄心斋厉声道,“顾易中,如果你还想在90号里活命,千万别提这个名字。千万!我走了,我没空陪你。”

  顾易中见从他这儿再问不出什么,随即改了口:“我要见一下近藤。”

  “死了连晋海,近藤也保不了你的命!”黄心斋回过身,往顾易中耳朵边上凑了凑,“……90号的事,只要不涉及东洋人,周知非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顾易中,你不知道这个连晋海自三二年周知非背叛中共投徐恩曾那会儿就跟着他吗?他跟姓周的穿一条裤子呢!姓周的那点破烂事,没有他不经手的。现如今他就这么死了,周知非会放过你吗?顾少爷……自求多福吧。”

  话音刚落,门陡然开了,外头亮光照得顾易中睁不开眼。张吉平大跨步走进来,目光刀子似的割着顾易中的脸,他身后的两个特务比他还面露凶相。他往外一指:“姓顾的,周站长有请。”

  连“顾大公子”那阴阳怪气的名儿也不叫了。顾易中与黄心斋对视一眼,两人心中显然是一样想法。黄心斋霎时变脸:“姓顾的,没一句实话!你不招供,瞎耽误我时间干吗?!张队长,你们忙,你们忙。”

  话毕,甚至不敢看一眼张吉平,立刻闪出门了。

  他是往近藤办公室去,三步并作两步,几是小跑到门前。轻敲几下重敲几下,里头还是没声,他这才捏着嗓子叫一句:“太君。”

  “进来!”

  “太君,不好了!周站长把顾易中提走了。”

  近藤坐在书桌前,头也没抬一下:“周刚从我这里离开,他说他会好好地处置顾易中。”

  “他要杀了顾易中!太君,周站长一定会杀了顾易中。顾易中是该死,可顾易中要是死了,那顾希形就绝不会出任这个知事。太君,您的计划就要大大地受影响啊。”

  近藤并没答话,窗户外面却传出吵嚷声来,他往下一看,正见顾易中被张吉平押到周知非面前。

  他笑了笑:“黄桑,过来一起看戏吧。”

  除却他们几人以外,训练班的其他学员也在,与杀崔耀民时候一样,站成一排,整整齐齐。校场外围则站满了看热闹的特务,李九招站在场当中,字正腔圆地点着名。

  顾易中仍站在张吉平身边,照理说高虎之后就是他了,他提着心,听李九招头也不抬,念了一句:“顾易中。”

  他一愣神,心中犹疑,并没出声。

  李九招又念了一遍,还冲他招了招手。顾易中喊一声“到”,站回了高虎旁边。

  “报告主任教员同志,全体学员集合完毕。”

  周知非这才从远处慢慢走了过来。顾易中紧紧盯着他:“我宣布,从今天起,你们十六人,都顺利毕业,将正式成为90号特工站的一员。不管将来你们是在苏州本站工作,还是分到昆山、太仓、常熟分站工作,我都代表90号欢迎你们。”

  他听了两秒钟底下的掌声,又开口:“在这次为期两周的培训中,顾易中同志成绩优异,表现突出,各项考核分数位列第一,被评为这一届的优秀学员。特授奖状一张,奖金一百二十元。”

  掌声霎时停了。顾易中微微睁大了眼,听周知非叫他出列。他走上前去,行了个不大标准的军礼。

  周知非也回了他一个军礼。

  顾易中举着奖状,听他缓缓道:“顾易中,干得漂亮,没想到,真有特工天分。”

  顾易中笑得乖巧:“是周站长教导有方。”

  周知非也笑,在顾易中转过身去以后,目光霎时如毒蛇。顾易中又敬了个军礼,高虎站在队伍里,带头热烈鼓掌,校场上渐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来。

  “……周知非卖的是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杀人,太君。”

  近藤转过身去,笑着看黄心斋。

  “黄,周比你高明,这是他能当站长的原因。”

  黄心斋虽还没彻底想明白,然下意识迎合。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应道:“太君说得对……太君,李先生怎么也来90号了?”

  他手指向窗外,近藤顺着那儿看去,见李九招真领着李士群和他的几个随员走进了校场,站在周知非旁边。

  “今天很荣幸请到了我们的警政部部长,清乡委员会秘书长,同时也是我们的剿共救国特工总部的负责人李先生出席这个结业典礼,下面有请李先生给大家训话。”

  周知非让出了中位。李士群站了过去,只扫一眼众人,开了口:“同志们,首先,我祝贺大家受训结束,并取得优异的成绩,加入苏州特工站,成为一名为党国和平运动工作的特务分子。下面我要讲讲特务工作,一般人对特务工作有误解,而事实上,特务工作,是光荣的工作,我们是领袖的耳目,也是领袖的胳膊。我们将来的政治出路,全凭自己的实力。因此我们不但要扩大特工组织,欢迎各路青年才俊的加入,同时我们还要有自己的武装力量,所以大家无论对和平军、渝军、共军,只要有路可钻,必须想尽办法拉拢,甚至用打入、拉出分化的方法,只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黄心斋从楼上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场里,扫一眼面无表情听着训话的训练班学员,寻了个缝钻进特务人群里。正逢李士群话毕,他猛地带头鼓起掌来。

  “我让书记把你今天讲话的内容都录了下来,你过目一下,没问题我想把这些指示发在这周的《清乡前线》上。”

  李士群瞄一眼周知非递来的报告,摆摆手:“今天这个讲话就算了。涉及咱们特工总部扩军的问题,东洋人那边比较敏感。把这个记录毁了吧。”

  两人已经回了李士群的鹤园,说话便松快许多。周知非一点头,立时把报告撕成了碎片,又听李士群问:“吴县知事委任下来了。”

  “王则民出局了?”

  “还是顾希形。近藤去找的晴气,让晴气跟高冠吾主席打的电话。高主席没法子,专门给我解释了一番。先这样吧,公文估计明天就到办事处。”

  周知非心里一沉:“王则民这落了空,不得跟我打多少饥荒。”

  李士群还是摆手:“王则民那边你让他等等,顾希形是不会接这个差事的。”

  周知非点头:“明白,属下也是这么想的。”

  “……顾希形的公子今天我也见了,一表人才啊,听说还是放过西洋的,跟梁任公的大公子一个学校的。这要是投了共党,可惜了啊。”

  “可不是。我这边一直拉他入伙。但顾易中跟他父亲一样,顽固,不懂随机应变。”

  李士群摇了摇头。“当今世道,不给自己考虑后路的人,毕竟少。只是还没到绝路。再逼他一逼。”他忽地转头,甫听周知非应承几声,又道,“晋海的仇早晚要报的,但不急在一时。稳住顾公子,你这事办得漂亮,能让东洋人对咱们刮目相看。”

  周知非神色微变,低声道:“谢谢先生夸奖。”

  李士群拍了拍他的肩:“那行,知非,今天就不留你吃饭了。小林师团长将要在警务司令部宴请我,面子给老足了,我得跑一趟。”

  

  

  

  

  

  

  

  顾易中低头,看着桌子上字字分明的委任状。

  “这是近藤阁下交给你父亲的吴县知事委任状。长官敬重希形先生,凭其威望,最适合担任此职。”

  顾易中朝周知非低头:“家父脾性顽固,几乎没有说服的可能。近藤阁下是知道的。”

  “别人不行,你也不行吗?你可是他亲生儿子啊。”

  “我早已被家父扫地出门,苏州尽人皆知。”

  周知非笑了笑,上前一步,十分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近藤说了,这个委任状有劳你,务必送达老先生手上。不日特工站就要报送江苏省高主席正式发表了。”

  顾易中咬出字来:“我办不到。”

  “办不到也得办。”周知非说,“特务工作的首要任务就是听指挥,你这个优秀学员应该没忘吧。”

  顾易中哽了哽。

  “我想见近藤阁下。”

  “见了也是这些话。三日之后,便是令尊六十大寿,到那一天,令尊就知事一事,也布之天下了。顾园,这回喜上加喜。”

  周知非忽而又凑近了些,乃至附到他耳边,轻声问道:“感到为难了不是?连晋海一条命,就换来这个。顾易中,不能什么好处你都占着啊。既不下水,也不交投名状。你爹要能来就职知事,连晋海的事,在我这儿,就算抹平了。”

  顾易中一动不动,亦没答话。

  “还有,你表哥,也可以出狱回家了。”

  顾易中如梦初醒,激动道:“陆峥与此事毫无干系!”

  周知非又拍了拍他的肩:“这大家都知道。90号规矩你应该懂的,兄弟们不能白忙活一场,听说你姑父陆先生的诊所生意蛮好的,破点财。二十条黄鱼,十条给兄弟们吃烟,十条给晋海家的。”

  顾易中当晚就去90号牢房,接陆峥出狱回家。他一面搀着表哥,一面紧紧攥着一个火柴盒,在暗处摸索着陆峥身上的口袋。

  陆峥虽然嘴上逞能,但实在连走路都费劲。顾易中还没摸到一个兜,却忽见一人从拐角后面冒出来,还叫他:“哥……”

  顾易中吓了一跳,急忙把火柴盒藏在手里,借着走廊灯一瞧,却是高虎。

  “又是站长让你来的?”

  顾易中既已知道高虎是周知非的眼线,语气便绝称不上好,何况他今晚除却送陆峥回家,还有要紧事做。高虎心虚,结结巴巴:“没没,我来帮你送你表哥回家呀。”话音落下,立时上前搀上陆峥另一条胳膊:“表哥你好!”

  陆峥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顾易中,到底没问出来。顾易中没再搭话,把火柴盒揣回了自己口袋。

  顾易中开车,高虎扶着陆峥坐在车后座,车开出90号大门,高虎的嘴叽叽喳喳不停,倒颇有平日风范:“表哥,这段时间在里头,受委屈了。”

  陆峥愣一下,猛然回头,忍不住“嘶”地吸一口凉气,冲着高虎:“你是叫我?”

  高虎忙点头:“打你了吧哥?这些看大牢的六亲不认,还净给牢犯吃馊了的米粥……”

  “刚进去的时候狠吃了顿生活,最近倒没有……吃的倒还好,后来允许家里给送……就是马桶太臭了。”

  陆峥字斟句酌,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高虎满面同情和理解:“你别怪顾哥,他一直琢磨着怎么救你出来呢,要是混不上这个优秀学员,兴许他们还不放你出来呢。”

  “什么优秀学员?”

  “顾哥没跟你说?大喜事啊—”

  话没说完,顾易中猛一阵咳嗽。高虎话声戛然而止,陆峥自然也知趣不问。顾易中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汽车正好停在了陆家门口。

  顾易中扶陆峥下车,拿眼神支使高虎去敲门,高虎拉着陆峥胳膊,磨蹭整五分钟,终于妥协,去拍大铁门。

  就这一瞬当口,顾易中立时把那火柴盒塞进了陆峥的衣袋里,又捏了捏陆峥的手。

  陆峥看他一眼,而陆家的门亦开了。

  陆兆和站在门里,目光由陆峥到顾易中,面色由红润到发青。门灯下头,陆峥看得清清楚楚,怯生生叫了一声:“阿爸……”

  “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别跟我说你也下水了!”

  陆峥霎时明白大半,却答不出话来,只听顾易中应声:“姑父,表哥身子还太虚,让他先进家门吧。”

  高虎站在一边,恨不得夺门而出或寻地缝,闻言连忙帮腔:“对对对,进门。”

  说着就要往里走,却被陆兆和一脚挡住:“你们二位就不必进去了,省得街邻们误会!”又斥陆峥:“姓顾的当汉奸,咱们陆家难道也要下水不成?进屋!”

  “等下,易中,到底怎么回事?”陆峥却住了步,见顾易中死寂,话声更急,“你不会真去做了汉奸吧?我说吧,他们平白无故的怎么把我放出来。你这到底为什么呀?”

  陆兆和喝道:“还有什么好问的,进屋!”

  他一推铁门,就要落锁,却忽被顾易中伸手拦下:“姑父。”

  “千万别这么叫,陆某人不敢,顾先生!”

  顾易中垂眼,平静道:“救陆峥他们要了二十条黄鱼,是我做的保人,您是不是给付一下。”

  陆兆和瞪着顾易中,目若喷火。他一手扶着陆峥,一手大力摔上了门。

  顾易中站在门外,静静往里看,听高虎吐牢骚:“这是姑父吗?救他儿子出来,他不但不感谢,还这么对你!这都什么人呢?!”

  他话还没完,只听哗啦一声,铁门缝里扔出二十条黄鱼来,陆兆和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高虎看着顾易中蹲下身,一条一条地把它们捡了起来。

  “全苏州都传遍了,顾园出了个汉奸,顾易中投靠90号,成了日本人的走狗。”

  “不可能!”

  陆峥几乎从不与父亲相抗,这次却脱口而出。然陆兆和并未发怒,只抬头看看他,叹了口气:“要不是他成了特务,你还能从那里头出来?这些日子,能拜的佛我都拜了一遍,连你的面都不让我见一个。”

  陆峥话便塞在喉咙。他忽然想起什么,压着疼痛,伸手去翻自己衣兜,捏出那个火柴盒来。盒里是空空如也,只有几枝火柴,陆峥又把盒整个撕开,见内里果真写着一句话。

  是顾易中的字迹,大抵是写给顾希形的。

  “阿爸,三日之内,将被逼献吴县知事委任书,生死一线,急请您寿日前离苏。易中。”

  “阿舅,易中的意思,让您尽快离开苏州。”

  陆峥包扎好了脑袋,又吊着胳膊,只剩说话还利索,坐在书房。

  顾希形没言语,把纸条递给富贵,听他道:“鬼子文的不行,要来武的。”

  “阿舅。明摆的鬼子想一箭双雕,是逼着易中把你拉下水。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三十六计,咱们走为上计。”

  顾希形缓缓道:“六十大寿,我是铁定在苏州过了。”

  陆峥一愣,富贵也顿住,叫了一声:“师长。”

  顾希形一笑:“富贵,什么时候你也开始怕倭人了?寿宴不仅要办,还要把这苏州城有名望的人都请来,办得风风光光的,顾某人当了四年缩头乌龟,不想再当了。给《江苏日报》打电话,我要登个启事。 ”

  天日阴沉,闷得人在外即要出一身汗。李九招开着挎子进90号停车场,车刚停稳,后座坐着的风衣男就往外走。男人戴着墨镜,风衣里套着全身制服,大步朝楼里走。

  李九招在后面嚷:“站长在二楼头一间!”

  男人理也没理,连背影都快走不见了。

  周知非正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翻着桌上一份厚实档案。档案封上三个大字,“谢文朝”。

  谢文朝就站在他面前,俩人一问一答,冗字一个没有。

  “你是昆山哪里的?”

  “锦溪。”

  “以前在部队上待过?”

  “报告老师,宪兵第三团。”

  “呀。”周知非感叹一声,“那是老蒋的御林军啊,怎么不干了?”

  “西安事变中,我们侍卫长蒋孝先被打死了,侍卫队的待遇就不行了,在后来苏州四分局当过半年警察,薪水太低了,就回昆山赋闲了。”

  “怎么参加的和运?”

  “我跟晋海是拜一个老头子的,立字辈的,晋海在昆山当分站长的时候,让我出来干特务。”

  周知非点点头,似记起来这回事:“晋海回苏州当侦行科长时,推荐你代理的昆山分站。”

  “这是去年的事了,老师。要没你的支持,文朝当不了分站长。”

  周知非神色亦缓和几分:“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一爷爷。父母在三七年日本人登陆时被炸死了。我叔叔照顾爷爷。”

  周知非似是满意,点了点头。

  “嗯。晋海一直夸你精干,为人忠诚,上一回的训练班,各个科目都得的满分,是优秀学员。”

  谢文朝鞠躬:“谢谢老师夸奖。”

  “晋海走了。侦行那边,缺一个可靠的人,我的意思,是让你过去代科长,三个月后转正,薪水这个月开始按科长待遇支,每个月加六十元。你什么意见?”

  谢文朝仍弯着腰:“学生定当肝脑涂地,报答老师。”

  “那些都是虚的。”周知非摆了摆手,眼神骤变,“我就一条,帮我挖出顾易中的底。”

  周知非晚上应邀往李士群公馆去,陪他,清乡委员会苏州办事处副秘书长老汪,还有王则民吃苏州名菜藏书羊肉,屋里香味缭绕,周知非的脸色却格外阴沉。

  老汪看了他一眼,有意挑起话来:“晋海一向聪明,十年的老特务了,没想到最后却栽在一个培训班的新学员手里。”

  李士群这时接话,咬着羊肉说了俩字:“轻敌。”

  周知非应道:“他是大意了。”

  “是你大意。”

  周知非闻声抬眼,望着李士群,后者却只看着羊肉锅。老汪在旁边搭茬儿:“知非啊,借刀杀人,你还不比姓顾的小朋友玩得溜?”

  “近藤小鬼子一直碍着事呢。”

  “他不是共党吧?”李士群冷不丁问了一句,周知非立时反应过来他在说谁:“不是。也就加入过外围,凑凑抗日的时尚,内线报告过的,新四军的小分队也确实一直在追杀他,并发出了通缉令。”

  “重庆那边呢?”

  “没发现有瓜葛。”

  李士群话对老汪说,却看了一眼周知非:“相比较共党,小鬼子最恨的是咱们跟重庆藕断丝连了,老汪手面干净点儿。”

  “你还不信我?年初中储与四大行开战以后,重庆那边恨死我了,传说十万取我的脑袋。反正我是回不去了,其他人我不知道……”

  周知非装听不见,接着李士群上一茬儿话说:“晋海本想让他手上沾点血,弄个投名状,没想到把自己搭进去了。近藤又一直护着他,说是为了拉顾希形下水,但我看没那么简单。”

  “近藤这小鬼子真是荤素不吃,老李,不行跟晴气长官说说,把他调到前线得了,苏州冷气室里一待两年,太舒坦闹得。”

  李士群摇头:“近藤正男是三.年日本陆大步兵科毕业,比晴气资格还老一年,一向不把晴气放在眼里。……听晴气说日本二二六事变,这家伙是主谋之一,要不是他身世显赫,早跟北一辉、矶部这些皇道派的狂热分子一起被处决了。这是个喜欢下克上的家伙,专让上司吃瘪,你还要去找他上司?”

  “还让顾易中给顾希形送委任状,小鬼子想一箭双雕。”

  周知非终于也往锅里伸了筷子,听老汪开口骂人:“东洋人有点天真,顾希形要愿意下水,还轮得着他,高冠吾跟他以前什么交情?亲自跑了不下十趟顾园,没法子才找的郭景基那鸟人当知事,结果—”

  “顾易中有些棘手,90号里有个黄心斋,就够糟心的,他要是再跟近藤黏糊上……”

  “黄心斋跟万里朗混,他们几个号称‘小军统’,唯万里朗马首是瞻。也就李先生大人大量,一般人早清理了。”

  李士群没搭老汪的奉承话,只笑了笑。周知非道:“我一直怀疑他跟重庆戴笠那头有联络,跟了他一段时间,老小子鬼得很,除了上班就是回家陪老婆,没什么破绽。”

  “你还真得小心。这种马屁精狗奴才,戴雨农最喜欢用的。”

  “有用的牌就留着,没用,打出去便是了,不要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李士群终于发话,周知非知道这两句跟老汪没关系,纯冲着他境况说。他不吭声,连夹两块羊肉放在嘴里嚼。

  半天不敢搭一句话的王则民见几人都不开腔,终于收尾:“李先生,你要喜欢吃藏书羊肉,改天我请你到平江的那家老馆子吃,他们五十年的手艺。”

  李士群点点头:“谢谢则民,我从不在外头吃东西。”

  李公馆外头夜深人静,月黑风高。周知非跟王则民一块儿出来,王则民紧赶几步走在前头,给周知非开了车门:“站长,晚上多谢了,拉我来跟李先生吃饭,李先生那么大官,蛮平易近人的。”

  周知非站在车门旁边:“不能让你白送东西了不是。”

  王则民忙赔笑:“小意思小意思。”

  “又换车了?”

  王则民顺着周知非指着的方向一瞅,正是自己的车:“防弹的,机枪都打不透,德国货。”

  “郭景基要是置办了这车,也不会死在重庆手上了。”

  王则民嗅出点儿什么:“站长,改天给您也弄一辆。”

  “哟,想贿赂我?”

  “不敢不敢。”

  周知非拍拍他的肩:“我也防弹了,李先生原来那辆车送我了。老王啊,委任状飞了,你这知事行头白置了。要不,咱再走走高主席的路子?”

  王则民连连摆手:“不想了不想了,吴县知事东洋人要让顾希形当就当吧。挨枪子儿的角儿,老子不稀罕。”

  “真话假话,我给你透个底吧。”周知非笑了笑,“顾希形这知事当得成当不成,还两说。李先生还是中意你。”

  “哄我开心?”王则民嘴上淡定,眉毛早飞了出去。周知非还是笑:“我有那必要吗?”

  王则民一弯腰:“我又给您跟李先生各备了一份,明日我就派人送府上来,请您代交李先生。”

  周知非点头:“那我不客气了。”

  王则民拱手:“此事要能成全,兄弟这个知事,也就是站长您的知事,以后家里的用度开销,兄弟全包了。”

  “心意周某领了。你先帮着把连晋海的后事办好就行了。晋海走得冤屈,后事要办得体面。”周知非边说边上了车,听王则民在外招手:“这个您放心!”

  90号侦行科办公室里一大早便坐了几个特务,这儿原本是园林书房,后来改作办公室。黄心斋敲敲门,领着高虎和顾易中进来。谢文朝和李九招带头站了起来。

  “侦行科的同志们,这是顾易中与高虎二位同志,奉周站长的命令,安排在你们这里工作。大家欢迎。”

  掌声稀稀拉拉,黄心斋装作听不见,给顾易中和高虎挨个介绍。谢文朝既是科长,随便指了两个空位,话都没说一句。黄心斋纵使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挂不住,干咳了两声:“你们忙,我走了。”

  顾易中坐在高虎对面,往旁边斜几眼,嘟囔道:“不太欢迎我们啊。”

  高虎冲他翻白眼:“连科长在科里人缘一贯很好的。听说代科长是他从昆山带过来的,死忠。”话外之意不言而喻。顾易中不搭茬儿,扯过桌上今日的《江苏日报》看,内版赫然印着一张告示:

  顾园启事

  六月廿七日,在本市顾园举办六十寿宴,欢迎亲朋好友,届时一聚,本人就不一一奉送请帖了。

  顾园主人.顾希形

  顾易中死死盯着告示看,他能感到身边高虎与李九招的目光,面上神色丝毫不动,合上了报纸。

  “陆稿荐的烧肉好吃,尤其以其酱鸭、莲蓬蹄最为出名,这稿荐是咱们苏州的草垫,相传是用吕洞宾供宿留下来的草垫里稻草烧出来的,所以才香飘十里。今天不成敬意,兄弟跟高虎初来乍到,以后还望科里各位兄弟多多指点。”

  顾易中话毕,举起酒杯,冲办公室里正大快朵颐的几个特务一躬身,把啤酒一饮而尽。李九招匆忙要放下手里油光四溢的蹄子:“顾兄弟客气了,近藤那么器重你,哪还用得上我们帮衬。”

  其他特务纷纷点头。高虎从旁边冰桶里开出一瓶啤酒,又把自己杯子倒满。办公室正当中桌上铺着报纸,整整齐齐摆着四个瓷盘,里头盛着陆稿荐的四道招牌名菜:五香酱肉、蜜汁酱鸭、酒焖汁肉、进呈糖蹄。屋里灯火通明,香气飘散,李九招又拿了瓶可乐汽水,听顾易中道:“九招兄是不知道弟兄的苦啊。”

  “愿闻其详。”

  “都知道日本人收留我,是因为家父。他们签了一份吴县知事的委任状,要我在我爹寿宴那日亲自送去。”

  除却周知非几人以外,此事尚且没人知道。吃得正高兴的几个特务面面相觑,听李九招接话道:“四年了,东洋人一直希望令尊出马当这个知事,令尊似乎一直不肯屈就。”

  顾易中满面愁苦:“谁说不是呢?我要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这委任状给他,他还不得打死我。可我要是不送,日本人就会打死我。”

  李九招扯上嘴角:“风箱里的老鼠。”

  顾易中又端起酒杯,话头一转:“横竖都是死,死之前咱们先吃饱。”

  高虎陪他干了一杯:“哥,没想到你这么难啊。一醉解千愁!”

  “对对对,弟兄们,尽管喝,只要兄弟有条命在,以后咱们侦行科消夜我全包了。”

  一听这话,满屋特务顿时举杯:“谢谢顾公子了!”

  唯有谢文朝坐在角落灯影下头,既不说一个字,也不沾一口菜,翻着眼皮瞪着顾易中瞧。顾易中喝下一整瓶冰啤酒,莫名打了个抖。

  高虎把烂醉如泥的顾易中背回房去,扔在床上。顾易中倒不打鼾,只睡得像个死人。高虎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溜出了宿舍门,摸着夜色,到后院凉亭里去。

  周知非正一个人坐在那儿,远处树影深处院墙外头,隐隐传来《桃花扇》的评弹声。

  高虎走到他面前,正要开口,周知非一摆手,他两片嘴唇就冻住,两人竟慢慢将这一段《桃花扇》都听完了。

  “又喝醉了?”

  高虎点头:“连着醉两夜,也没见他跟顾园联系。”

  周知非笑了一声。

  “他把你又耍了,高虎,他跟他父亲联络了。”

  “绝无可能!我一直跟着顾易中的,贴身!我保证他电话都没拿起来过—”

  周知非递给高虎一份《江苏日报》,赫然是印着顾园启事那一页。高虎瞥了一眼:“先前在办公室也看见了,顾希形登这个启事什么意思?”

  

继续阅读:第十章 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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