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宝荫感觉自己好像是病了。
不过早上在吸过一气鸦片烟之后,他身上不疼不痒不冷不热的,那病又无影无踪的消失不见。
他不再吃饭,单是躺在被窝里昏昏沉沉。赵天栋见他平安无事,就抽空回家收拾房屋去了。
杜宝荫在下午时分起了床。洗漱穿戴完毕后,他无所事事,面对窗子坐在床边,呆呆的向外眺望。
他有心病——这一年的亏空太大了,有房子有地怕是也要顶不过去了。
这现实太严峻,吓得他简直不敢深想。昨天半夜里,他睡不着觉,坐在浴缸里算了一笔账。算完之后他向后一仰,当时就想沉到水里溺死。
再过两三个月就是年底,结账的日子也就到了。杜宝荫麻木不仁的望着前方,腰背挺直双腿并拢,两只手规规矩矩的搭在大腿上。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迟早的事情。十七岁继承家业的时候,还有几条街的房子,几千垧地;糊里糊涂的过到如今,他觉着自己也并没有享什么福,反正不知不觉的就穷了。
杜宝荫在房中,这里坐坐,那里坐坐,有些寂寞。
他等着赵天栋回来给自己烧烟,可是赵天栋久候不至,大概是那房子被糟蹋的太不成样子,收拾起来也不容易。忽然又想起九哥,这让他瑟缩了一下。
杜绍章说过要养活他的话,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自然好,不过就算是真的,自己也没脸去叨扰——那就像是卖身一样的。向亲戚兄弟卖身?听起来简直骇人听闻。不过杜绍章的确是厉害,能撑得起家业,能赚大钱。
杜宝荫很羡慕这位九哥的本事,羡慕过后就是深刻的自卑。他甚至不怨恨九哥对自己做出的恶行,只是不明白对方到底看上了自己哪一点。
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来。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床边,慢慢也厌倦了。趁着还没有脱衣服,他决定下楼随便走一走,也许还可以往家里打一个电话,催促赵天栋快些回来。
深秋的夜风可是了不得,一瞬间就把杜宝荫吹了个透心凉。他打着哆嗦站在一楼电话机前,拿起听筒正在等待接通,忽然有人一巴掌拍到了他的后背上——力道很重,几乎把他打的向前一扑。
他吓了一大跳,大睁着眼睛回头望去,随即很惊讶的轻声唤道:“老戴?”
戴其乐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十七爷!哈哈!这几个月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一直看不见你?”
杜宝荫嗫嚅着微笑:“我……我……”
这也是个让他招架不住的人。
戴其乐是个暴发户,少年得志,爆发到现在,也还没到三十岁。
他这人相貌很英俊,穿着一身宝光璀璨的长袍马褂,一巴掌拍出去,三只钻戒熠熠生辉,不愧他暴发户的身份。和一般的年轻先生一样,他打扮的油头粉面,头发却是蓄到齐肩长,溜光水滑的扎成一条辫子。对着杜宝荫嘿嘿笑了一阵,他一把就将对方揽进了怀里,很热情的大声道:“今天你落我手里了,就甭想跑!我刚听见一桩大新闻,正有话要问你呢!”
戴其乐像一阵浓郁的香风一般,将杜宝荫席卷而走。片刻之后,杜宝荫已经和戴其乐相对躺在了樱花旅馆内的一间和室之内,中间隔着两套烟具。两个衣饰洁净的男孩子跪在一旁,悄无声息的烧烟。
戴其乐没什么瘾头,随便吸了两口后就推开烟枪,在那榻榻米上伸腿踢了杜宝荫一脚:“哎,听说你和爱咪闹翻了?”
杜宝荫在鸦片烟的缭绕烟雾中渐渐放松下来:“你也知道了?”
戴其乐“嗤”的笑了一声:“我关心你嘛!”
说完这话他又伸手打了杜宝荫一下子:“闹翻就对了!那个爱咪五大三粗的,有什么好?当初你怎么就爱她爱的要死要活?”
杜宝荫懒洋洋的和他对视了,脸上笑意模糊:“爱咪……挺好的。”
戴其乐坐起来,一手撑在榻榻米上,一手摸出烟卷叼到嘴里,任男孩子为他划火柴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烟来,他用手指夹着烟卷对杜宝荫指指点点:“你他妈就喜欢大奶子大屁股的!”然后他忽然合身转向对方,对自己的脸皱眉比划道:“爱咪都不敢笑,一笑满脸掉粉渣子!”
杜宝荫躲在烟枪后面,神魂有些飘荡:“老戴,你不懂。”
戴其乐伸长一条腿,自己捶了捶:“我不懂?我不懂什么?”
杜宝荫轻声笑道:“你喜欢男人,不懂女人的好。”
戴其乐歪着脑袋又连吸了两口烟卷,最后和着烟雾喷出一个字:“操!”
戴其乐的一切都来的毫无预兆。回身把烟卷按熄在水晶玻璃的大烟灰缸里,他骤然纵身一扑压向了杜宝荫。把手插到对方的腋下,他开始大动手脚的胳肢杜宝荫。杜宝荫猝不及防的笑作一团,躲又无力躲,因为戴其乐那隐藏在长袍马褂下的身体是相当的结实健壮。
“操操操操操!”他神经质似的一边骂一边挠杜宝荫的痒处,杜宝荫笑,他也跟着笑,笑也不耽误骂。后来杜宝荫承受不住,大喊大叫的求了饶:“嗳……哈哈……老戴,不要闹……你妈的,不要闹啦……哈哈……”
戴其乐翻身滚下来,气喘吁吁的靠在了板壁上半躺半坐:“杜十七,小崽子!”他伸手指着杜宝荫笑道:“我是喜欢玩男人,怎么样?你信不信我能把你也给玩了?!”
杜宝荫侧身蜷缩成一团,感觉戴其乐这人实在是粗俗,不过很有意思。
然后他立刻又想起了杜绍章——杜绍章让他向戴其乐把钱要回来,可是看眼下这种情形,他又怎么开得了口?
“算了,算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那两个钱也堵不上我的亏空,全当是输了一场吧!”
这时戴其乐突然四脚着地的又爬了过来,盯着杜宝荫的眼睛问道:“听说出面撵走爱咪的,是你本家一位九哥?”
杜宝荫的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笑影:“是的。”
“你还有这么一门子好亲戚?”
杜宝荫把烟枪又扶了过来:“九哥前几年在上海,这是刚回来的。”
戴其乐把头又放低了一些,见神见鬼似的轻声问道:“怎么?要去满洲国啊?”
杜家老七前两年去了满洲国做官,据说是阔了,不过那人头脑好,善于运用政治资本。杜宝荫笑着摇摇头:“不是的,九哥做生意,自己有钱。”
戴其乐压低声音继续问道:“什么生意?”
杜宝荫凝神想了想,最后很抱愧的笑着摇头:“真不知道,没问过。”
戴其乐点了点头,突然在杜宝荫的脸上亲了一口,随即瞬间后退出老远,躲在了一处角落里。
杜宝荫抬袖子擦了擦脸,十分平静的抱怨道:“老戴,你又发疯。”
戴其乐笑着沉默下来,短暂过后却又挪回了杜宝荫身边:“喂,晚上李家有个局面,去不去?”
杜宝荫目光迟钝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头:“不……”
戴其乐侧身躺在了他面前:“没钱?”
杜宝荫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不愿承认自己是没钱,但一时又找不到别的借口,只得是笑而不语。
戴其乐把一条腿砸到了他的腰上,声音柔和起来:“我借给你!”他含情脉脉的看着杜宝荫的黑眼睛:“你说个数目,我带着支票本子呢!”
杜宝荫仍旧是摇头:“没兴趣,不想去。”
戴其乐用那条腿勾住杜宝荫的腰,似乎是要把他勾到自己身边:“不去不行,你现在家里也没有爱咪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你陪我去,我包你开心就是!”
杜宝荫微微挣扎着,又有些窘迫,简直不大好意思继续推辞。而就在这半推半就之际,外边隐约起了一阵骚乱,随即和室的拉门“哗啦”一声,被人猛然拉开了!
杜绍章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日本侍女,夹带着寒气大踏步走了进来。榻榻米上的两个人吃了一惊,一起坐起身来;其中杜宝荫看清来人,当即就哆嗦了一下:“九哥。”
戴其乐看着杜绍章,又听杜宝荫唤他九哥,就迟疑着站起了身。而杜绍章并没有正视杜宝荫,直接就对着戴其乐一笑:“对不住,我是他的九哥,这两天一直在找他。请问你先生是……”
戴其乐迈步走过去,对着杜绍章彬彬有礼的伸出了手:“敝姓戴,戴其乐。”
杜绍章恍然大悟,握住戴其乐的手做惊喜状:“啊呀啊呀,原来你就是戴老板,久仰久仰。敝姓杜,杜绍章,虽然是刚回天津没多久,可也已然听说了戴老板的大名。”
戴其乐当即摇头晃脑:“不敢当不敢当,杜先生你太恭维我,我惭愧的很。”
“并非恭维,实话实说。改天还要请戴老板到舍下一聚,戴老板务必要赏光哟!”
“哈哈哈,杜先生你太客气了,我戴某人真是荣幸之极了!”
双方热情洋溢的寒暄完毕后,杜绍章笑吟吟的转向了杜宝荫。
这回,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十七弟,过来!”
杜宝荫乖乖的走到了他面前,六神无主的再一次唤道:“九哥……”
杜绍章面无表情的抬起手,一耳光就抽到了他的脸上。杜宝荫哼都没有哼出一声,直接就顺着力道摔在了榻榻米上。
戴其乐旁观至此,刚要出手阻拦,杜绍章已然弯腰抓住杜宝荫的西装领口,将人强行拉扯了起来。
“家里都成了那个样子,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玩乐?”他板着脸斥责道:“我看你真是不可救药了!”
杜宝荫被他打懵了,竟是毫无反应。
杜绍章对着戴其乐一点头:“戴老板,对不住,兄弟不做脸,让你见笑了。我这里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见。”
说完他拖死狗似的拖着杜宝荫,转身就向外走去。杜宝荫踉踉跄跄的勉强跟随着,不住的抬手在脸上抹拭——杜绍章那一巴掌,打出了他的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