铡骨刀第二次落下的时候,刘美芸的肩膀也随着骨头断裂的声响耸动了两下。
沙土味的风撩拽着从纱巾里钻出的几缕头发,遮住了她左半边脸上被细纹包围的眼尾和微隆的颧骨。而刘美芸的思绪在盛羊血的老旧瓷盆中凝滞,任凭失序的碎发随意铺散也全然不顾。
精瘦的羊肉摊老板手起刀落,白红相间的羊排骨在泛着寒光的刀刃下被剁成了长短均匀的窄段。盆沿的血水因震动而滴落,沿着有坡度的不锈钢台面拉扯出弯曲的弧线。
刘美芸的眼神有些失焦,不受控制地想象如果这刀落在人身上该会是怎样的惨状。但她很快就被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吓得打一激灵,恍然回神后,侧过身子胡乱地将飘摆的头发全都拢到耳后。
因为是熟客,老板特意抹掉了两块八毛钱的零头,在腰两侧泛着黑色油光的围裙上擦了擦手,将塑料袋递给了刘美芸。“谢谢”俩字被在风中打旋的浓烈血腥味儿堵在了喉咙里,伸手接的那一瞬,刘美芸反胃作呕,拢起粗糙通红的手掩住口鼻,在冷风的又一波冲击到来之前匆匆离开了市场。
连续三天的西北风裹挟着戈壁滩上的焦黄砂砾袭过宁安县的每一条街巷,敲击着运棉车辆的汽车底盘,缠绕着风力发电机的巨型扇叶,在疏勒河岸茂密繁盛的红柳林中呼啸而过。冷空气的突然侵袭,将西北边陲小城的烟火与喧嚣,毫无征兆地围堵在澄黄天际与霭白棉花田之间。
骑着电动车的刘美芸与坐满人的拖拉机和四轮车背道而行,深秋的清早落了霜,车上坐的采棉工人用颜色各异的头巾包裹严实到只露出两只眼睛,日出之前赶往远近不同的棉花地头,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成团的雾气在嘴边散开,干瘦的手指被风吹得发僵,刘美芸用衣服袖子盖住双手,顶风往家骑。儿子肖翰中午要回家吃饭,最近气温骤降,刘美芸怕他昨晚去红柳林蹲点吸了寒气,一大早便出去买羊肉,准备炖锅汤给他暖身子。
宁安在远啸的风声中苏醒,为生活奔波的人与车交错穿梭,眼前的风景从宽展的街区过渡到水泥铺设的窄巷。刘美芸眼底的黯淡伴随着熟悉的景象逐渐隐去,继而熟练地扭转车把,拐进了被几栋斑驳楼房围堵的家属院。
临街的商铺似乎不曾受过任何恶劣天气的影响,每日清早伴着晨光雾霭挣脱静寥的夜,短暂的沉寂过后,准时在熙攘和繁忙中回归。牛肉面馆塞满了穿着工装的风电厂职工,包子铺外的大蒸笼雾气升腾,王记羊肉汤馆前学生们的电动车停了两排,三号楼的李大爷裹着退休前工商局发的长风衣下楼打豆浆。邻居们的身影陆续闯入眼底,刘美芸捏了两下电动车前闸放缓车速,腾出一只手将脖子上的橘黄色围巾往身后一甩,露出脸来与相熟的街坊们打着招呼。
“芸姐,别忘了给我留点破鸡蛋,我家狗昨天刚生了崽儿。”一个身形瘦高的年轻小伙从牛肉面馆探出半个身子冲刘美芸招了招手。
“放心,我记着呢。”刘美芸骑着电动车在力华超市前停住,匆忙将车推到路边的大杨树下,摸出钥匙准备开超市的卷帘门时,听见隔壁足疗店的张万富叫了她两声。
“芸姐,我店里的炉筒子又堵了,还得麻烦你帮忙磕磕煤灰。”张万富顶着鸡窝般蓬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看着刘美芸。
“不麻烦,小事儿,等我一下。”刘美芸手脚麻利地推开超市的卷帘门,将买来的羊肉搁到收银台上,随张万富走进了隔壁的足疗店。
“早都跟你说过别买烟煤,容易堵炉筒子,用哈密煤火旺烟又不大,多省事。”刘美芸脱掉起球的呢子大衣往墙边的塑料板凳上一扔,又小心翼翼地将围巾从脖子绕开,放在大衣上。
围巾是肖翰上大学第一年的寒假给刘美芸买的,她总舍不得戴,如今虽然款式过时,但对她来说比任何围巾都稀罕。
“孩子大了用钱的地方多,能省几个是几个。”张万富尴尬笑笑,拿了张塑料布将刘美芸的大衣和围巾盖起来,以免落上煤灰。
刘美芸用套在手腕上的黑皮筋将卷曲的头发挽得更结实些,环顾四周没寻到棉线手套,索性卷起褪色的秋衣袖子准备徒手卸炉筒。被张万富摇了两下的炉筒子有些松动,刘美芸一碰,忽地往外溢出呛人的烟,情急之下她握紧炉筒,一用力竟将它从炉子上拔了下来。
兴许是这些年开超市手上的茧皮不如前些年干体力活时厚了,灼烧感沿着铁皮筒子蔓延到两条胳膊,刘美芸忙撩起门帘将烫手的炉筒丢在路边,跺了跺脚后用手拢住了身旁的路灯杆。生铁的冰凉让手心舒服不少,刘美芸搓了搓发红的手掌,左脚勾起凉透了的炉筒,右手将扫帚倒过来用力敲打。
磕出的黑色炉灰被风吹得打起了旋儿,刘美芸心里搁着事,干活有些心不在焉,往常十分钟就能干完的活,今天用了快半个小时。好不容易装完磕好灰的炉筒,还没等张万富给她端水洗手,刘美芸已经闪身进了力华超市。
刘美芸力气足,嗓门大,精力也旺盛,干活总像在抢时间。得益于年轻时候就带着儿子为生计奔波,经历过泥瓦工和装卸工的磨砺,做事的确比旁人都利索。早些年摘棉花、剁甘草这种以重量计酬劳的活计,她总能“拔得头筹”,如今年岁大了腰也不好,原本肖翰想让她在家歇着跳跳广场舞,可她自诩是个劳碌命,越闲越生病,儿子拗不过她,就由着她开了家小超市,从进货到经营,刘美芸一个人虽然忙碌但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眼下肖翰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为了给他买婚房,刘美芸决定扩大超市规模,最近频繁外出找铺面,为了不耽误生意就在小区里找了个兼职帮工小赵,白天帮着她看店,好让她挤出空出去跑。
小赵按时来上班,赶清早买菜的大爷大妈陆续进店,往常总与大家聊天的刘美芸今天一反常态,脸上挂着敷衍的笑,不愿多说话。在店里忙了一阵子后,叮嘱小赵给一号楼养狗的小伙子准备几斤破鸡蛋,便拎着羊肉上了楼。
风用力摇拽着楼道的窗户,脱离了喧嚣的人群后,刘美芸在楼门口吹了会儿冷风,压抑和不安竟一起涌上心头。
就在昨天,十几年不见的老乡王癞子出现在了她面前,带着他求医的渴望,也带来了张玉莲当年溺水的真相。
“刘家妹子,我得告诉你,肖翰他妈……其实不是自己跳河的。”
“我亲眼看见了,她是被人推下桥的。”
“是个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
时隔多年,故人再见,物是人非。刘美芸原本修长的身材变得瘦削微佝,姣好的脸庞爬上了条条皱纹,纤细的手指生满茧,细腻的皮肤变得粗糙。一切都因岁月的沉积而改变,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仍旧无法摆脱。
刘美芸看得真切,王癞子的脸色呈现病态的黄,高耸的颧骨无太多肌肉覆盖,瘦成了刮骨脸。他的喉结一上一下,颤抖的嘴唇说出的每句话,如今都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刘美芸想与那些令人心悸的信息隔绝,她一边烧水,一边用手使劲搓洗羊肉,可那些话还是不停往脑仁里钻。手上的刺痛感霎时传来,刘美芸后知后觉,摊开手掌才发现手心在磕炉筒时烫出了水泡。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烫,她用家里已经过期的酒精消了毒往手上缠了两圈纱布,继续做饭。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在屋里飘来荡去,汤锅呼哧作响,提着刀准备切菜的刘美芸愣怔地看着羊肉在沸腾的铝锅里上下翻滚,眼神恍然有些飘忽。
是他?一定是他吧。
是他动的手,可他为何要动手?
刘美芸紧攥刀柄,在针扎似的刺痛感中回神。她将刀放在案板上,目光越过天花板上的吊灯,落在了肖翰在阳台晾晒的警服之上。
她忽而祈愿,希望有些事,儿子永远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