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顺流而下，漂至一处临溪的木屋前。
祁瑞从屋里走出，初秋季节，却已披上了厚重的裘袍，脸色苍白如缟，黑发掺白，胡髯参差，俨然一副久病的颓相。
他掩住一声咳嗽，慢慢向筏子上那人行礼：“见过老城主。”
百里今吾苍老而锐利的视线擦着斗笠边缘射向他：“祁副统，蛰居在此，不甘否？”
祁瑞神情平淡：“无用之人，何谈不甘？”
三年前北界一役，他被炎婴打得元气大伤，身上断了六成的骨头不说，灵府也受到严重的破损，足足在床上躺了一整年才终于能下地慢走。
如今，就算身体上的伤势基本痊愈，但灵府已经无法修复，无论积蓄多少修为，都会源源不断地外泄出来。
好比一个有缝的木桶，往里倒多少水，就会从缝里流出多少，这木桶根本装不了水。
没有修为，没有灵力，挥刃也只如寻常武夫，他无颜再留任军中占一虚职，半年前已经退役。
“被后来者居上的心情如何？”百里今吾慢声问道。
祁瑞微微一默，然后笑了笑：“雏凤清于老凤声，席都统能坐稳位子，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那可不见得，你可听说上个月清河镇半魔作乱一事？”
城中出现半魔是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有十三只，其中一只潜伏成了泽世会区首，其他也都身为贵族或有些势力。
而公开处刑这十三只半魔，将与之有关且有半魔血统的家眷亲戚共一千五百多人驱逐出境，手段之决绝是前所未有的。
所有报社都作为头版头条连日报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事情一时间也成了城中居民最热衷谈论的话题。
连骑竹马的孩子都玩起了“赤炎军团抓半魔”的游戏，猜拳赢的当赤炎军，输的当半魔，头上戴个丑陋的面具，在巷道里跑跑闹闹。
所以不会有人不知道，祁瑞身为事中人，更不可能不知。
“祁某不喜欢拐弯子，城主今日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百里今吾：“被驱逐的这么多人中，其实绝大部分都不清楚自己其实是半魔，知晓身世的不过只有他们的家主及嫡系，其余的旁系、庶出、外戚，则一直觉得自己是普通凡人，这次却全被株连了进去，可想而知这些人有多冤，他们只是想像个人一样好好地活着。”
祁瑞目光黯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身上流着半魔之血，无论亲疏远近，都是隐患。”
“可姜城主不这么认为，她自己也将两支半魔家族收为麾下，不然还揪不出清河镇那一窝。”
“姜城主是为大局谋策。”
百里今吾低低笑起来：“能像你这般深明大义的不多了，而现在许多人都在为那些受到牵连而被驱逐出境的人打抱不平，若是知道城主豢养半魔，那些与被驱逐者曾有关联的民众会怎么想？上层失信，民心动摇，这难道不是更大的隐患吗？”
祁瑞缓步走上前，看着脚下淙淙流水若有所思。
百里今吾道：“在那十三只半魔中，只有胡家和钟离家的嫡系保持着半魔姻亲，其他皆是和人族代代结合至今，所以他们和人的关系更为紧密。
“这次驱逐的一千五百人是各个家族中拥有半魔血统者，而他们另一半的血亲则是纯正的人族。
“这些家族中，不乏夫妻一方是半魔的，丈夫是半魔，妻子是人族，生下的孩子也是半魔，结果丈夫和孩子被驱出结界，独留妻子一人在城中，反之亦然，他们目睹亲人离散，就因为身上流着不知情的血脉，难道不会心生记恨么？”
祁瑞垂下目光，自己的妻子正是那个“反之亦然”。
她是半魔家族的女儿，与娘家关系不好，更对自己的身世全然无知，还因丈夫被魔重伤而十分痛恨魔，哪知自己身世竟也有魔的血统。
这次驱逐流放的人员中就有她，以及他们十五岁的儿子和九岁的女儿。
祁瑞因那事备受打击，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隐居山溪，谁也不想搭理，直到百里今吾找上门来，他想必也是抱着某种目的。
百里今吾：“据我所知，玄铁卫情况如你者不一而足，而赤炎军中倒是只你一人。”
祁瑞暗地里自嘲道：那是自然，谁不知那十三个家族都是泽世会的走狗，玄铁卫早跟他们水乳交融了。
自己大概是赤炎军团中的败类吧。
早在十几年前，祁瑞曾利用职务之便为泽世会和贵族牟利、行便，十几年间攫取了不少利益。
而为了加强这种合作关系，便与其中一户人家的女儿结为夫妻，感情还算恩爱，结果半魔东窗事发，现在弄得妻离子散。
百里今吾：“老夫也就直说了，这次来，是希望你担任玄铁卫指挥使，纪康做事瞻前顾后，顾虑太多，难成大器。
“放眼三大军团，只有你能担此重任，我可以帮你暂时弥合灵府，使你的灵力得以积蓄，那么厉害的金雷枪，可别荒废了。”
“你之所以扶我上去，是因为……”祁瑞缓缓开口，“我足够憎恨席承么？”
百里今吾微微一笑：“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