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地,你把‘命’字已经写错多少遍了,难道还没看清楚错在哪里吗?整个新华字典里读四声‘mìng’的就这一个字,你竟然写不对?回去再抄一百遍。” 不知是知了求偶时发出的歌唱声还是受惊吓飞走时发出的粗厉鸣叫声惊醒了正在睡梦中的吴天地,他还在为上二年级时写的错字这件事难以忘怀,时常做这个同样的梦。原来自己把“命”字写成了“”,老师让他看清楚课本上的字后重写,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发觉自己少写了一横,而这个死心眼的女老师就是不给他说错在哪里,就是一遍遍的让他重写,吴天地以为老师故意惩罚他,在他不知道写了多少次之后,终于发觉哪里好像不对,然后把生字本的一页放在书上的“命”字上描摹了一遍,才发现确实少了一横。
夏天的夜空总是那样的深邃,像是梵高的《星空》,当你看它的时候,它就静止不动,当你不看它的时候,它能让一切事物深陷其中,而夜空中的繁星就像天牛身上的小白点一样看似零乱却有不为人知的天机。
北方的夏天,河流就是农村人吃水的支柱,也是大人小孩夏天洗澡游泳以及避暑的好去处。吴天地很庆幸自己的村子旁边就有一条在他看来足以淹没他们村庄整片玉米地的大河。知了被炎热的天气蒸的懒得叫了,但却总有几个不怕死的家伙依然叫嚣着显示自己短暂而又灿烂的一夏。
夏天也是吴天地最爱的季节,漫长的暑假让他有干不完的小事,同时也有永远也写不完的暑假作业。吴天地家前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泡桐树,另一棵也是泡桐树,不同的是一棵开紫色的喇叭花,一棵开白色的喇叭花,紫色花的泡桐是他爷爷吴四爷有了他爸爸吴东奎时种的,白色的是他爸爸有了他的时候种的。紫花泡桐吴天地姐弟三人手拉手也抱不住,而白花泡桐吴天地一个人刚好可以抱住。紫花泡桐基本上把他家前院子全部遮住了,白花泡桐被欺着越长越斜。
夏季的泡桐叶让偌大的一个院子没有一片阳光,只有星星点点的光顺着叶缝射进来丝毫感觉不到热。如果说人的一生拿快乐来衡量,那么吴天地快乐的一生无疑就是童年围绕着两棵泡桐树奔跑。
“吴天地,快出来。”晋朝的一声吼,吴天地呲溜就从中午的睡梦中醒来。“咋咧,正睡觉喊个腊八萝卜。”一边用胳膊擦着口水,一边揉眼睛的吴天地光着膀子,穿着用长裤子改小的大短裤走了出来。
“天热成马了,今天礼拜二,下午也看不了西游记,咱俩叫上八怪去潦河打扑腾走。”
“二晋,要去你自己去,包叫我弟。昨晚中央台天气预报都说了今天局部地区有雷阵雨,在河里耍操心滴很。”吴天地的大姐吴美丽把晋朝一顿数落。
“局部这个地方怎么整天下雨啊!”晋朝在心里嘀咕着。
“天地,咱爸妈说下午要赶在下雨前给包谷把化肥一上,你就包胡乱跑了。”二姐吴招娣的话对于吴天地来说就是对牛弹琴。
“大姐,二姐,你俩赶紧忙你们事去,我跟二晋游个几圈就回来了,你们给咱爸妈可包告状哦。”
“两位美丽的姐姐,你俩把天地交给我,就放心的去睡你们的美颜觉去。”正说着八怪也准时准点来泡桐树下报到了“回来兄弟给两位姐姐逮几个夹拔孝敬你们。”说着八怪就拉着没穿鞋的吴天地跑了,与其说没穿鞋,还不如说是没鞋穿。还有半个月舅舅家才过会,所以吴天地的妈妈还没给他买新凉鞋,而去年的凉鞋早已成了穿不上的拖鞋,有时出门就把他二姐的凉鞋穿走了,但基本上一个夏天都是在河边或者泡桐树下度过,光着脚丫子还方便不碍事。
大泡桐树上知了尖锐的叫声吵的树顶的老斑鸠无法安然自若,小斑鸠也叽叽喳喳的好似饿了一样。吴天地家是土木瓦房,雨季还经常漏雨,嫌贫爱富的燕子也从不在他家筑巢,土不啦叽的麻雀占着他家的屋檐整日耀武扬威。
吴家有弟兄四人,吴天地他爸吴东奎为老大,四个弟兄早已分家。他的木匠爷爷跟老四吴东红一起住,他的裹脚奶奶和老三吴东升一起生活,剩下他爸吴东奎和他二爸吴东武两家没有老人的负担,但是日子却过的最不如意,看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确实不假呀!老三和老四都已经盖了楼房,而老大老二还是住在他爸留下的四间老房子里。吴老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盖新楼房,给老二腾出两间庄子,所以吴老二最大的愿望也是希望吴老大赶紧盖新楼房,自己就可以独占这四间老房子的宅基地了,可盖房谈何容易啊,存的钱总是撵不上物价的上涨。
“吴叔,吴叔,出事咧,出大事咧。”晋朝急匆匆的裤子都没穿跑到吴天地家门口。
“喊撒捏喊,一大中午就你们几个天天叫唤来叫唤去的。”
“叔,不好咧,天地被水冲跑咧。”晋朝这会急得说的话不像是假话,他也不敢和大人开这种玩笑。
“大晴天的,咋可能呀!”吴老大这会还不愿相信晋朝说的话,反倒是希望他在说假话,说归说,但他心里已经急躁不安了。“狗日的臭小子,看我一会怎样收拾你。”嘴里念叨着收拾他儿子,其实也是告诉自己但愿还能有机会收拾他儿子,毕竟年年都有淹死的。从来没见过吴老大今天这骑车速度,到了高家潭边上,他顿时懵了,这大晴天的河水怎么这么混,一定是山里面下大雨,河道涨水了。
伫立在一旁的八怪显然已经呆住了,裤子不知道是游泳弄湿了还是给吓尿了,竟然没听见吴老大把自行车扔在岸边的声音。吴老大摇了几下八怪,他才恍惚过来。“吴叔,天地就是从那被冲走的。”边哭边指着天地消失的地方,此时也想不起老师教的刻舟求剑的愚昧。吴老大赶紧顺着河道往下游急奔而去,村里的男女老少陆陆续续都过来了,水性好的,体力好的都往下游狂奔。
“为啥你们三个来游泳,就我家天地被冲走了。”吴天地的二姐跑来问八怪。
“招娣姐,我和八怪中午偷了个七分熟的西瓜吃了,刚下水没多久就感觉肚子不舒服,我俩就上岸拉屎去了。”晋朝神不兮兮的出现在她们后边。
吴天地的妈妈陆英这会已经瘫软在地了,她深知生这个儿子的不容易。十三年前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的结扎,怀着七个月大的身孕在自家后院的红芋窖藏了大半天,差点因为缺氧要了她的命。当时乡政府一个男同志跳下去发现了蜷缩成一摊的吴天地妈妈,在暗黑的红芋窖里她脸色显得愈发苍白,已经生了两个女儿就想再要一个儿子,马上要瓜熟蒂落了却整天东躲西藏,而眼前可能就要被拉去引产了,她吓的眼睛已经不敢睁开了,总幻想着掩耳盗铃却不被抓住的侥幸发生在她身上。但她清楚的听见一个男性的声音“下面么人”,声音在底下盘转了几圈才不舍的冲了出去。多年以后,吴天地的妈妈总是抱怨当时没看清大恩人的脸,其实只有她自己能体会到当时那种劫后重生的喜悦,而对于乡政府那位男同志的网开一面,她很是感激,此后对政府的交粮工作总是村里第一个把最好最干净的麦子拿到粮站去。而此时此刻的她就像回到了十三年前的红芋窖下面一样坍缩成一团,睁不开眼睛。
“人在下面找到了,人在下面找到了。”这会天地的三爸吴东升急冲冲的骑自行车过来告诉他大嫂。十三年前的“下面么人”和十三年后的“人在下面找到了”竟成了吴大嫂一生中最钟听的两句话。人确实是个神奇的动物,刚才形如一摊泥的一个人转瞬间有了钢筋铁骨,人精神了,把知了都感化的越叫越得劲儿。
“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吴大嫂一边作揖一边嘴里念叨着。“可是大嫂,这会娃还昏迷着不醒,已经叫人去合社打120了。”吴老三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大嫂,别愣了,赶紧上车,我带你过去。”一听人在河道下游,大家伙们都齐刷刷的往下走了。
此时吴老大正在用力按压吴天地的胸口,口里一直有浑水流出来,眼睛微弱的想睁又睁不开,也不见人清醒。“赶紧亲他呀。”旁边一个小毛孩喊到“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吴老大虽说见过人工呼吸,但是却从来没有实践过,这会哪还能顾得了那么多,他一手捏住吴天地的鼻子,一手捏开他的嘴,开始往儿子嘴里吐气。周围的人都是一脸无奈的沮丧,议论纷纷,又无动于衷。
“这么大的水,谁把天地拉上来了?”人群中有人开始问事情怎么回事。
“我当时正在钓鱼,突然发现水流变浑加急,就赶紧收了鱼竿准备往岸上跑,这时看见有人在水里扑腾,我赶紧把鱼竿一甩,刚好他抓住了我的鱼竿,由于水流较大,把我在地上都拖了好几米远,好在我和他都没有松手,才一点点的把人拉了上来,你看我的鱼钩都不小心挂他肚子上了。”左耳打着一个耳钉,右手胳膊上纹着及其难看的差不多鸡蛋大的一个“忍”字的黄毛小伙儿一边说一边指向吴天地身上。
而这会儿赤身裸体的吴天地在岸边躺着,眼睛微微的上翻,肚子上有被鱼钩挂的三五公分的口子,血也一直在流,同时救护车的声音远远飘来,幸亏沙子路上没有什么机动车,离县城也不是很远,不到半个小时救护车就到了。
“大家都让一哈,让一哈。”两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以及一个穿蓝色护士服的护士匆忙抬着担架小跑过来。护士剪断了鱼线,两个男大夫把吴天地抬上担架,迅速上了救护车。“家属来一个人上车。”女大夫一边给吴天地戴氧气罩一边用纱布按在伤口上。
吴大嫂本来想跟着救护车去,可是她的脚死活不听使唤,抬也抬不起来了,吴老大见状喊道:“美丽,招娣,赶紧把你妈扶回去。”不愧是当过志愿兵的,说着他一个箭步就跳上了救护车。看到此情此景,晋朝感觉吴天地凶多吉少,赶紧就往回跑去,他把救活吴天地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爸晋早富身上。
晋朝他爸晋早富年轻时第一次出远门去新疆拾棉花,刚好雇主有个女儿,也就是晋朝的妈妈古丽扎尔看见晋早富长发飘逸,气宇不凡,而且名字听着迟早会富有,就对他爸产生了好感,最后晋早富拾棉花没挣多少钱反倒捡了个新疆老婆,这也是村子里第一个外地媳妇。直到结婚后,晋早富的媳妇才知道他原来是信奉道教的小道士,师从南山夵大师,无奈已经生了孩子的新疆姑娘就这样把自己的余生留在了关中平原上。
“爸,快起来包睡了。”晋朝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
“大中午喊锤子呢?”睡眼惺忪的晋早富晃晃悠悠的从用化肥袋子缝的被单的土地上坐了起来,他那常年用洗衣粉洗的头发脱落了不少,显得整个人有些邋里邋遢。
“爸,你快救救天地吧,他快死了,这会已经完全昏迷不醒了。”
“你说啥?咋回事,慢慢说一遍。”晋朝急急忙忙的把中午发生的事情说了一边,希望他爸用法术帮吴天地度过此劫。因为从晋朝开始记事起,他爸每逢初一和十五都要焚香点蜡,烧纸诵经,哪怕在外干活,都要早早的赶回来,十几年来,一次不落下,所以整条街道的村民听见鼓声就知道不是初一就是十五了。晋早富的房间里也是充满了阴郁,所以晋朝从小很少进他爸妈的房间玩,总感觉跟进了庙似的。门在房子中间,推开门,左边是火炕,右边是用画着八卦图的红色粗布遮挡着,对着挂布的壁龛里是他爸自己用泥捏的太上老君,还给涂了色彩,墙上悬挂着用碧桃木做的剑,供桌上是蜡烛、香炉和签筒,签筒里面有十几支竹签,墙角靠着一杆红缨枪,枪把是上山砍柴砍的一颗洋槐木,而且歪歪扭扭疙里疙瘩的,凳子上放着以前生产队那时留下的一个小鼓和缺口的铜锣。晋早富听完晋朝说的话,赶紧进了内屋,戴上了道士专用的帽子,摇了一签,摇了一下头,接着又摇了一签,又摇了一下头,最后一签直接掉在了地上,然后他掐着食指中指无名指跟吹笛子一样来回按了几下,眉头一皱好像看出了天机。晋朝一直在门外也没有进去,尽管平时比较排斥他爸的行为,而且因为晋早富还总是被同学嘲笑神不叽叽的,但此刻他希望他爸就跟电视上的太上老君一样有灵丹妙药或者无边法力可以救活自己的小伙伴。
“爸,咋样了,还有救么?”
“唉,谢必安、范无救已经把他带走了。”
“爸,那你赶紧去合社给他俩打传呼让把天地带回家啊。”
“瓜娃子,谢必安和范无救其实就是新白娘子传奇上面的黑白无常,爸哪有他们的传呼号码呀!”
“那意思天地这回死定了?”
“在劫难逃啊!”晋早富正说着,他结婚时晋朝舅家给他家陪的最值钱的大钟敲响了两点钟的准时报时。“等等…”老晋再次指头一掐,几个指头间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了,如果说刚才是吹一首民谣,那这会就是一曲摇滚乐。
“朝朝,赶紧跟爸借八怪家的摩托车上趟九华山,顺便把咱家后院那只母鸡逮住,带上菜刀,也许还有救。”看来以后晋朝是没鸡蛋吃了。
九华山刚好在吴天地家两点钟方向,也就是秦岭的东南方向,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某种关系在里面,猜透不说透这可能就是晋早富这种道人的故弄玄机。
晋早富和晋朝两人把摩托车放在了山脚下一农户家中,开始了两个小时的跋山涉水。夏天山里的蝉终究不同于山底下的蝉,它们身形都比较小,声音却更加尖锐婉转,此起彼伏、绵绵不绝的声响,让整个茂密的大山都成了它们的音乐厅。走到半山腰,晋朝看着小路边树上那么多蝉蜕下的皮矗立着,他很想找个蛇皮袋子装起来。
每年夏天他和吴天地几人捡的蝉壳卖给中药房都将近挣十块钱呢,对于小学生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只能看着空壳继续爬在树上纹丝不动。晋早富经常上山,脚步自然轻松,晋朝虽然在同龄人中算是跑的比较快的了,但是爬了一会儿就被晋早富落下百八十米了,然后晋早富只能等晋朝再次赶上。终于快到山顶了,一块独峰上面有座庙,只能拉着旁边的锁链爬上去。一路走来,晋朝只穿着短裤短袖,腿上胳膊上全是被麻葛蔓缠的血痕痕,一口山泉水也没喝上,已经有脱水的迹象。
这时晋早富让晋朝赶紧拿刀把鸡宰了递给他,晋朝虽说平时偷鸡摸狗之事没少干,但还真没杀过鸡,突如其来的命令让晋朝猝不及防,可一想万里长城就差最后一步了,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吴天地因为他的懦弱而丧了命,他提起已经焉了的老母鸡,手起刀落,鸡血从脖子喷涌而出射了晋朝一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杀人了。本来是需要公鸡祭祀求神的,只可惜晋朝家里只有下蛋的老母鸡,晋早富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把母鸡当公鸡宰,提着已经毙命的鸡爬进了庙里,而晋朝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顿时懵圈了,脑子一片空白。他平时没少吃母鸡的蛋,也许他自己身体的某些毛发器官就是老母鸡未出世的鸡仔提供的,而今却亲自手刃了每天给他下蛋吃的老母鸡,他的内心是无比的自责与恐惧。晋朝在外面听见他爸嘀咕了半天,一句没听懂,过了好一阵子,晋早富才出来了,不知道是庙里太热还是他用功过猛,稀疏又长的头发成了一缕一缕的。
“爸,怎样了?”已经昏昏欲睡的晋朝突然打起精神来。“幸亏早来了半步,不然连我师傅南山夵也没有办法了。”晋早富这会已经气喘吁吁了。听到这,晋朝才松了一口气,但是南山夵是何许人也,他一直听晋早富说,却从来没见过。看到晋早富这会已经累的不行了,晋朝在山坎上摘了许多蛇莓给老晋补充体力。“好了,咱们下山吧!”晋早富吃了十几颗蛇莓和一些野葡萄,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
“那鸡怎么办呢?放这里肯定就坏了臭了。”晋朝还念念不忘他的鸡。
“么事,鸡晚上自有去处,你就甭管了。”事办完了,下山也轻松了许多,晋朝和晋早富父子俩顺着坡下到了山沟里,沟里的潺潺水流蜿蜒而下,他俩来到溪边用手掬了几下水喝了,甘甜的溪水让一路奔波的俩人心感透凉,晋朝脱下他那满身是血的衣服在水里洗了洗。“爸,这花还挺好看的。”晋朝看见溪边有一株红花“不行我把他挖出来种咱家后院。”
“千万别动它。”晋早富看着晋朝准备伸手去抓,立马大声喝住了他。
“为什么呢?它有毒吗?”
“传说它是冥界中唯一的花,也叫引魂花,是开在黄泉之路的花朵,指引人通向幽冥之狱。”晋早富说着走到了彼岸花的跟前,继续给晋朝说:“彼岸花是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花叶两不相见。”听晋早富这样一说,晋朝连忙缩回了手,可不知怎的,那没有叶子和叉枝的彼岸花总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错觉。
此时,山底下的人也渐渐往地里干活去了,唯独吴天地一家人还在门口泡桐树下的碌碡和大磨盘上坐着等待吴天地的平安归来。医院这边终于把电话打到了合社,说是人救过来了,在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合社的老板把这个劫后逢生的好消息告诉了吴天地的妈妈陆英,她才长吸一口气,双手合十仰头拜了拜这棵跟着吴天地一块长大的泡桐树,树上的老斑鸠也是欢呼雀跃着叫个不停。
看着天空完全被泡桐树叶遮蔽着,透着一两丝光线,吴大嫂仿佛看见了小时候她妈妈给她用针线把泡桐花蒂串起来跟佛珠一样的戴在她脖子上,而她也回想着泡桐花根部那甜甜的味道就如同她此刻听见儿子还活着一样甜蜜。她赶紧收拾了一下,拿着前些天卖小麦的一些钱,骑着二六凤凰自行车奔向了县医院。
吴天地说来也命大,大夫从他嘴里挤出了水草和一些沙子,他才得以呼吸到这世间的空气。重新回到人世间,躺在病床上的他,看着旋转的风扇,若有所思,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吴老大好像医院一名大夫一样看透了生死离别,当年虽说自卫反击战他是新兵蛋子留守部队没有去一线参战,但是也失去了好几个战友,都是不到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美好世界都未生活过,改革开放的果实也没来得及品尝,他们是民族的骄傲,也是吴老大心中的英雄。所以对于吴天地今天发生的事情,吴老大感觉很平静。
世间总有很多看似矛盾却又说的通的事情,有人跳井自杀,有人坠河奋力求生;有人绝孕无法生娃,有人怀了却想打掉;大人羡慕小孩无忧无虑,小孩憧憬快点长大找寻自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树变粗,看着一年年长大的泡桐树,吴天地除了高兴自己马上要上初中,终于可以寻找他姐姐说的自由了,与其说是自由,不如说是初中老师懒得管这帮情犊初开却又异想天开的孩子了,但他同时又担心初中的作业会更多,他想抓住夏天的尾巴,让自己变成大人之前在疯狂顽皮一下。
夏天的晚上,吴天地,晋朝,八怪三个铁哥们经常睡在八怪家院子的竹床上,因为八怪家门口没有树,还是水泥地面,所以蚊子也少,但几个人还是被咬的无可奈何。
八怪家也算是村里第一个有摩托车和彩色电视机的,每到夏天晚上,电视机放在房檐台上,一群人坐在竹床上看电视,侃大山,上年纪的老人就拿着竹椅板凳围坐在电视机旁,吹着南山下来的风,人们看着电视有说有笑,缓解干了一天活的困乏,有时干完农活回来迟了,难免错过精彩的电视片段。
晚上天气有点阴,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听完天气预报后,吴天地他们三人就去泡桐树下抓知了猴了,两颗大泡桐树上总有抓不完的,有的刚在地上刨开一个小眼儿,就被他们几个用铲子挖开提前出世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几个边抓边等它们爬出来。可能知了猴预知明天天气不好,害怕影响了它们的蜕变,晚上出土的比平时少了许多,他们三人只抓了十多只,但也足够一碟小菜了,吴天地用盐水将他们寖泡着,等着东方鱼肚白的时候用油炸着吃。
八怪从他爸的房间里偷了一瓶西凤酒,晋朝偷了他爸一盒哈德门香烟,就等着吴天地的下酒菜来纪念他们那快要失去也终将逝去的童年。第二天,天微微亮,吴老大陆英夫妻俩人已经起床出去了,吴天地就偷偷摸摸的用蜂窝煤炉子烧油,准备一顿美餐,八怪和晋朝已经在碌碡上等候多时了,嗞嗞叭叭的声音惊醒了吴天地的两个姐姐。
“天地,是不是知道大姐马上要去县城打工了,给姐践行呢?”没考上高中的吴美丽等待着县城合适的工作。
“天地,二姐平时待你不薄吧。马上姐也要上初三了,学习负担比较重,你是不是给姐炸知了猴补脑子啊。”吴招娣也嘴馋了,毕竟快入秋了,知了越来越少了。
“大姐,二姐,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只是你们俩可要保密啊。”吴天地小声的说到“一会我要和八怪还有二晋出去喝一口子,来迎接我们即将到来的初中生活,你们可不要告诉爸妈哦。”
“天地,要喝可以,但是最多只能喝一瓶啤酒。”吴美丽严肃的语气让吴天地连连点头。“放心吧大姐,八怪只从他爸那偷了一瓶宝鸡啤酒,我们三个人还不够一人半瓶呢。”
“喝完啤酒后,到时候用啤酒瓶换一个冰棍儿分美丽姐一个。”八怪明知一会喝的是白酒,但还是装作要喝啤酒的样子。知了猴终于炸熟了,吴天地给两个姐姐一人吃了两个就匆忙的用纸一包走了。出门后,他们三人各自带着各自的战备物资,潜伏到了包谷地里,清晨的包谷地里蚊子还是挺多的,突然来了三个傻大缺,蚊子一下躁动起来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三人的会餐氛围,反倒是像伴奏团增添了音乐一样。
“天地,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我先干为敬。”说着八怪拿着白酒瓶子闷了一口,别提那个辣了,差点直接喷出来,眼泪都快辣出来了,赶紧拿了两个知了猴放到了嘴里。
“天地,你能活着坐在这里,你得感谢我和我爸呀,为了你,我连鸡蛋都没得吃了,你必须敬兄弟一个。”晋朝一个月没吃鸡蛋显得说话声音都小了。
“晋朝,你和晋叔的恩德我铭记在心,绝对忘不了。”说着吴天地就像喝啤酒一样把白酒瓶竖起灌进了嘴里,从来没喝过白酒的他哪知道看起来跟白开水一样的东西完全就是穿肠毒药啊,他一口下去,少一半白酒都没了,脸色也立马红了起来,坐着都晕天晕地的。八怪立马拿起几个知了猴塞进了吴天地嘴里。晋朝把哈德门拆开,一人发了一根,点起烟,学着大人们吐烟圈儿,然后自己拿起酒瓶也是一口酒闷下肚,差点吐了,这会儿的三个小学生已经初显久经酒场的风范了。
“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日我们三个包谷地里拜把子,你俩意下如何。”八怪说着就从包谷缨上揪下一缕一分为三。晋朝和吴天地这会已经晕头转向了,拿起红缨就是一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三人把红缨合三为一,捋成一根平放在地上,然后三人把嘴里的烟插在地上,八怪把酒瓶口朝下一撒,仪式结束,三人也醉倒在了包谷地里。夏天总会有尽头,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刘备、关羽、张飞飞终究各有各各的命运,各有各的悲惨,各有各的死期。快到中午了,三人迷迷糊糊的才睁开眼睛,身上全是蚊子咬的红疙瘩,至于结拜的事也都忘的差不多了,本来三个就是从小一起玩到大,跟亲兄弟相差无几,都是一条巷子的,找到他们仨儿其中一人就等于把他们都找到了,几人回去后都是被收拾了一顿。阴天蝉消停了,九月份一到,它们的人间之旅也要接近尾声了,交配过的蝉已经死而无憾了,还未找到配偶的雄蝉急得拼命用声音吸引着它的另一半来完成使命。一直不明白蝉在土里蛰伏多年,破土而出一个夏天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其实绝大多数动植物他们的使命都很简单,只有人类为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想延续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思想,使这个世界一点点改变进步,直到有天生命戛然而止,一切又重头开始。暑假对于孩子来说不是调皮就是捣蛋,不是偷人家西瓜、葡萄,就是翻进无人的校园搞破坏,上学的时候总想着放学,放暑假时间长了却没事总想翻进学校溜达溜达,砸坏几个教室的玻璃窗户,已显示自己早已厌倦了这个地方,熟不知这是他们往后余生中最单纯快乐和怀念的乐园。对于已经小学毕业马上要上初中的吴天地他们仨人来说,已经迫不及待的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而渐渐长大的吴天地慢慢知道一些男女生之事了,但是家里却无力让他和两个姐姐分开睡,只能姐弟三个人挤一起。这也是吴老大最头疼的一件事,因为他想要三间宅基地,但是村长说要疏通乡政府和土地部门的关系,无奈吴老大把存的盖房钱取了三千给了村长,而这三千将近是吴老大大半年的劳动所得,但是再有不甘也得拿出来走通关系。走通关系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年,三千块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孩子马上开学了,吴老大想再买些烟酒,让村长和上面的领导再研究一下他的宅基地问题。为了能早日获批新宅基地,吴老大只能矮人放屁,低声下气的给村长戴高帽子,求人家早日给自己批庄基放线。话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在村长给上级递交庄基表这件事上,显得更加像个能审时度势做出正确决策的大领导。“奎子,我上次把你那庄基表已经给了乡上管土地的领导,也请他们喝酒吃饭了,他们说最近可能有审批下来,到时叔第一个给你放线。”老村长在大队办公室一边练毛笔字一边说到。“可是村长,我家天地娃马上就上初中了,家里现在就一个土炕一张床,实在是挤不下了。”此时的吴老大完全不像是一个差点就参加战争的老兵,而老村长也算是吴家一族,但是平时他更喜欢村民叫他村长,而不是叔呀伯呀什么显得亲昵的称谓。“那我这几天和上边关系再走动走动,到时候你看要不要…。”老村长说着手里的毛笔顿了顿,行书被他写的都快不行了。吴老大明白他的意思,又给了他五百块,希望金钱能感动他们那些贪婪无耻的父母官。老村长拿了钱说“等我好消息”,说完“为人民服务”五个丑不拉几的大字在他把钱装进口袋的那一刻也完美的落笔了。老村长那狡黠的笑让吴老大看着顿感难受,但着实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再一次选择相信那是发自内心的想为他办事的笑容。八怪家应该是村里条件比较好的,一般家庭还是十四寸金星牌黑白电视机的时候,他家已经买了十八寸黄河牌遥控彩电,大部分乡党还在骑二八大加重的时候,他家已经骑上了嘉陵摩托,这也是小老板的标配摩托车,村内大部分人还住着土木砖瓦结构的房子时,他家已经盖了楼房,他家用了好几年小天鹅洗衣机和容声冰箱后,村里还是没出现第二台电冰箱。八怪的爸爸夏海在方圆十里都算是个脑袋灵光的人,思维转换的快,胆子也大,所以生活也早早的奔向了小康,算是首屈一指的有财人。村东是一大片土壤贫瘠之地,种啥庄稼都不成,河水引不过去,井打到五十米深都不出水,基本上就是河滩地,但是地下全是毛石,所以周边的男丁都很少外出打工,其中就有吴老大和晋早富,他们就在这片土地上给别人挖坑挖砂石,给自己埋坑埋理想。夏海比较瘦弱,干不了这种重体力活,只能出去找活路,也许有地主的基因吧,夏海在外面总是能发现致富的路数,卖过风扇,卖过盗版磁带,卖过皮鞋,卖过二手自行车,反正就是啥来钱快就干啥,当然杀人放火之事他绝对不干。八怪的奶奶以前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地主婆,为人却和蔼可亲,经常施舍糟糠给穷苦人家,用不完的牛粪也让可怜人拉回去壮地,在当时可是活菩萨一样的存在,幸运的是文革还没开始她就去世了。八怪的爷爷挺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最终无疾而终,安详的走了。所以八怪家就他爸妈和他三口人,没有老人的负担,也没有老人的约束和阻碍,夏海早早的就走上了别人还在观望而不敢走的道路。八怪经常拿着一把袁大头和麻钱儿玩,别人的鸡毛毽子用螺丝垫片做的,他的就是铜钱做的,还把铜钱编一长串当宝剑玩,吴天地和晋朝他们只有羡慕嫉妒的份儿,可袁大头他们几个还是每人都有的,毕竟小伙伴的友谊还是值几个钱的。有时他们走去镇上的游戏厅,没钱了就用袁大头换游戏币,每次都是一个袁大头换二十个游戏币,游戏玩时间长了,到最后,一个币就可以把恐龙快打玩通关。八怪最爱玩的还是三国志,赵云、张飞、黄忠…每个人他都能一命通关,可见他是用了多少袁大头换来的战绩啊!八怪知道袁大头值钱,具体值多钱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可以换游戏币玩,有时还尝试着去合社买方便面都行得通。没有袁大头了他就用铜钱去交换,什么康熙通宝、雍正通宝、乾隆通宝、咸丰重宝、光绪元宝、战国刀币、春秋铲币都被八怪拿去交易过,这让八怪从小就有一种商业思维,只不过现在的他还不知道一直干的都是赔本买卖。“二晋,上剑村今晚有电影,晚饭吃早点,叫上天地看电影走。”八怪一大早也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听说上剑村的大部分村民信奉天主教,人死了不是要弥撒圣祭吗?怎么还有电影看呀!”二晋半信半疑的说。“你狗拿老鼠管那闲事,有电影看就行了,难不成你还要去给人家做个弥撒?”夏天对上剑村那个天主教堂也是充满了好奇,总想有机会进去转转。“得了,得了,晚上八点准时泡桐树下集合。”晋朝他爸信奉道教,整天不是让人上香火,就是求福求财,晋朝反倒是对天主教挺有好感,电视里经常演的俊男靓女在教堂举行婚礼,或者有罪过就去和神父倾诉,所以晋朝心里经常有些奇怪的想法,想自己以后的婚礼在教堂举行,杀人了没被抓住就去神父面前忏悔。要说上剑村天主教的来历,那要追溯到光绪二十四年前后,那时德国传教士胡主教来上剑村,主持教务。胡依仗帝国主义势力,迫使官府偏袒教民,提出官府要保护教堂及教会的其它财产,保护教民利益,教民享有一定的特权,如可以不纳粮等,因而这一时期天主教在这里发展的较快。光绪三十年胡主教死后,教务由意大利人管辖。当时的中国神职人员由于受到歧视,要求单独划定华籍教区。民国三十年才由中国神职人员管理,第一主教是上剑村人,民国二十一年在上剑村建立修道院一所,招收修生五十多人,因修道院地方偏僻、交通不便,引起学生闹事,烧了教学楼,修道院遂迁往西边的县城去了。以后又在上剑村办育婴堂一所,因条件差,管理不善,婴儿约有半数以上死亡,育婴堂又迁往西北其他县城了。清末同治年间,陕甘回民起义,对于信奉天主教的教徒却从不加骚扰,继而上剑村人多信奉天主教,与其说是信奉,不如说是为了保命。吴天地他们也是以前听他们爷爷那辈儿人说当时有个胡主教在他们这里传教,整天骑个自行车瞎转悠,甚是嚣张。那会儿我们的中国人,尤其是西北地区的农村人从来没见过两个轮子的车,胡主教骑着车,村民们就跟看猴子耍热闹一样的跟着跑,觉得这个车怎么能这么神奇,两个轮子都能跑起来,其中的道理没人能懂,而村民的行为在胡主教眼里就跟猴子一样滑稽。其实放在现在想想,发明自行车的人思想确实挺大胆,几千年来,都讲究四平八稳,思想的固化让人很难释放出看似不可能实现的想法,而自行车的发明某些方面要比发明飞机都难以想象。村民们看着胡主教骑着自行车就是倒不了,还能转弯抹角的骑,觉得很神奇,就像爱因斯坦说的“生活就像骑自行车,要想保持平衡就要不断前行”,而村民们却是跟着别人的步伐在前行,所以生活一直也没有多大改变。晚上演电影的是一户未信教的人家,为了给儿子结婚,一家六口人只能从山上了迁下来,下来不到一年,家中的老太太就驾鹤西去了,一家人也不信任何教派,所以晚上才唱大戏,演电影,这在山里头也算是有钱人家了。山里面空气好,环境优雅,就是交通不便,因此山下也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进去,而山里的姑娘也都渴望嫁到山下去,所以山里能移下来的都是家庭经济比较好的。“快出来了天地。”八点刚过,八怪和晋朝已经在碌碡上坐等吴天地了。立秋了,天也黑的早了,不到八点各家各户灯都亮了,一个星期前的这个时间,吴天地一家还在院子外面吃饭呢。自从上次溺水之后,吴天地不像以前那样顽皮好动了,鬼门关走一遭的人仿佛看透了生死,对什么也不会过于激动,也许是突然长大了,知道生命的难能可贵,对身外事物更加谨小慎微了。“等哈,八怪,在喝几口榛子就来了。”以前的吴天地二话不说就扔下碗筷出来了,可这会儿他还要把饭吃完。“天地,天都黑了,你又准备干啥去呀。”吴大嫂被上次的事吓坏了,吴天地现在不管去哪都要给她报备。“妈,么事,就跟八怪和二晋去上剑村看个电影。”吴天地边喝稀饭边说道“听说今晚演的是李连杰的《精武英雄》,不行你跟我爸吃完饭也去看一哈,如果不爱看电影,听说还有秦腔呢。”对于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来说,秦腔的魅力还欣赏不来,毕竟方圆十里每年也就只有几户有钱的人家能放的起电影和大舞台戏,吴大嫂心里当然也想着去看看热闹呢。对于一个从来没进过电影院的妇人,也许和他老汉看场露天电影也会让她找到初恋的那种感觉。“老吴,吃快些,完了咱俩也看电影走。”吴大嫂已经开始张罗着收拾碗筷了“招娣,一会你把锅一刷,和你姐在家看电视。”“妈,我也想和大姐去看电影。”吴招娣一脸的不情愿。“是呀,妈,我也想去看电影。”吴美丽毕竟高中没考上,心早都不在家里了。“你们都去吧,爸在家洗碗看门。”吴老大也许是受不了这种民族气节的电影,这些总会让他想起昔日一起当兵却没像他一样活着回来的战友,平时对战争动作片眼睛都不带瞄一下。把饭扒拉完的吴天地已经出门而去,农村孩子到了晚上基本上就没啥可玩的了,除了看看电视就早早的睡觉了,一般电视频道基本都在大人手中掌握着,不是都市言情剧就是战争片,所以能有这样出去看电影的机会,自然是不会错过的。上剑村离吴天地家也就五里路,传说在乾隆年间的时候村里挖出了一把尚方宝剑,之后就演变成“上剑村”了。他们三人到的时候,荧幕前后都已经围满了人,小孩基本都在反面,有的老人拿着板凳坐着,有的把娃架在脖子上,有的坐在自行车的后架子上,这会电影还没有开始。离这不远的街道十字路口,秦腔戏已经上演了,下面清一色的老人看的津津有味,小孩在舞台底下钻来串去。逝者家门口左右两边摆着五六个花圈,这在农村可算是有钱人家了,平常人家也就那一两个花圈。一群孝子贤孙身穿白色大褂,头缠白色布条,跪在灵堂前边,灵堂两边是两个纸糊的小仙童和两只纸糊的仙鹤,身穿黑色道服、头戴八卦帽的四五个男女道士做着道场,棚子底下有打麻将的,有玩扑克牌的,氛围是相当的融洽。年纪很大去世的老人一般都是喜丧,除了儿女子孙,大部分人还是挺欢喜的。锅头旁边的火烧个不停,随时准备给唱戏的,放电影的,做法事以及玩牌打麻将的人下臊子面。虽说村里大部分人信奉天主教,但是也不影响他们对于传统喜丧的回避,反倒是能在两种模式下来去自由的切换。电影这边投影机已经投到了荧幕上,音响也响了,吴天地、晋朝和夏天三人爬到了一颗桑椹树上,就是树枝和桑叶有点挡视线,但总比在下面用耳朵听电影强的多了,树对面的平房上也站满了人。“这家人怎么把桑椹树种到了前院子。”晋朝一脸的不相信。“肯定是为了我们看电影方便吧!”八怪还想的美。“如果种后院,害怕摘桑椹时掉茅坑里。”吴天地说的还稍微靠谱。“我爸说过,前不栽桑,后不栽柳。”晋朝看来没少受他爸影响。“你就不要封建迷信,跟你爸一样胡扯了。”八怪可是崇尚科学的好学生。“八怪,你也别这样说,毕竟我的命还是二晋和晋叔救的,溺水那天我潜意识里自己已经到了鬼门关,突然一只像凤凰一样的鸟飞了过来吐了一把火,把黑白二鬼吓跑了,我才得以逃脱。”吴天地信誓旦旦的说着。“你看到的那凤凰鸟就是我家的老母鸡。”晋朝哈哈大笑起来。从那次溺水之后,吴天地好像与死神打过交道一样,慢慢的相信也许真的存在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毕竟宇宙大到难以想象,也许我们每个人只是一个庞然大物的细胞而已,就好比自己身体里的细胞永远不知道它们的渺小,或者说它们也许认为自己很强大,随时能挣脱主人的身体。看电影这边是少壮派,是陈真和日本人的较量,秦腔戏那边是老年派,演绎着明代《三娘教子》的故事,中间是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道家,用《度人经》超度逝者。三种声音互不干扰,各行其是,完成自己应尽的职责。“天地,你妈和你大姐、二姐也来了。”眼尖的八怪在人群中一下看见了吴大嫂和她的两个女儿。晋朝把吴天地两个姐姐喊个不停,但是声音太吵她们根本听不见,吴天地假装没看见,专心致志的看电影,在他觉得这是男人的电影,女人应该去看戏。这种打斗的场面是男人天生的爱好,虽说整天和两个姐姐在一起,吴天地的阳刚之气不减反增,总认为好男儿就要打打杀杀,这才方显英雄本色。电影演到陈真和藤田刚开打的时候,也是本部影片最精彩的时刻,八怪屎憋的不行了,赶紧从树上下来准备释放一下,好不容易从人群中钻出来找到了一片包谷地,嗖的一下蹿进去了,事办完了却没有纸,只能用包谷缨子解决了,正当八怪站起来拽包谷缨的时候,他看见了吴美丽和一个男生的身影,两个人手拉手的在散步,八怪又惊又喜,这下可以拿这事要挟吴美丽给他写作业了。“美丽姐,电影这么精彩你不看,跑这来干啥。”八怪边提裤子边从包谷地里往出走。吴美丽着实吓了一大跳,大晚上突然从包谷地里出来一人叫着自己的名字,搁谁谁都一惊。“八怪,你干嘛呢?装神弄鬼的。”吴美丽迅速的甩开了男生的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美丽姐,我你又不是不认识。”“八怪,今晚这事你谁都不能说,更不能告诉我爸妈知道吗?”吴美丽摆手示意男生先走。“美丽姐,你把心放肚子里,我今晚就是来看电影的,什么也没看见。”“这还差不多。”“但是…”八怪阴险的笑着说“以后周末我的作业你承包了。”“八怪,你…”吴美丽转念一想,他马上就上初中了,而自己也要去县城打工了,先答应他又不影响什么“好吧,以后周末的作业你就放心的交给姐。”吴美丽心里嘀咕着就不信你八怪每个星期还能来县城找我不成。女孩最美好的年纪,就是牵着心仪男孩的手,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望着天空的繁星点点,想象着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快乐的小公主。吴美丽豆蔻年华还未过完,城里的灯红酒绿却是她过几天就要面对的环境,这也许才是豆蔻破土而出所需的土壤,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开始萌芽了。八怪回来的时候电影刚好散场了,秦腔那边的好戏《三滴血》周人瑞父子正在滴血认亲,不看秦腔的人们都打开手电筒往回走,而八怪他们三人也没带手电筒,只能黑灯瞎火的跟着人群走。“二晋,天地…”夏天大声的喊叫着。听到八怪的叫喊声,晋朝和吴天地算是找到了八怪,三人跟着有手电筒人的后边准备回家了,而走在他们前面的恰恰是吴大嫂母女三人,吴招娣打着手电筒走在两人中间,左手挽着吴大嫂,右手挽着吴美丽,看着就像三姐妹,幸亏路上人多,不然母女三人大晚上走在路上还确实令吴老大担心,毕竟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和一个绰约多姿的媳妇还是挺吸引人的。吴老大虽说仪表堂堂、噙齿戴发,但始终缺少一种男人的拼劲儿和果敢,像是看透了人世间的繁华和无奈,与人不争不抢,心态直逼出家之人。在这点上,吴天地还有点像吴老大,不同的却是吴天地有着一颗争强好胜的心,不管什么事,嘴上不说,心上却异常在意。“天地,前面三个身影看着像你妈和你大姐二姐。”八怪明知故问,刚才见过吴美丽,这会就假装忘了。“是呀天地,打手电筒的不就是你二姐吗?”晋朝也看见了。“你俩声音小点,我早看见她们了,走慢点,一会我们从生产路走,那块有一家梨园的梨熟了。”吴天地早已起了贼心。“你说的是肖老头儿家的梨园吗?”晋朝他们去年已经光顾过了。“不然我们这哪还有种梨树的呀!”八怪说起梨,方圆几里也只有肖老头儿一家种梨树。可能物以稀为贵吧,只有一家种梨,自然少不了经常被偷的命运,梨快熟了的时候,肖老头刮风下雨都住在地里的看护房,不到五平米的看护房里面有一火炕,而梨秋季就熟了,所以火坑也从来没有点过火。三亩地的果园四周全被枳子树包围了,想钻进去还真的要被刺的满身伤痕。“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种橘树到了北方仿佛只能当围挡使用了,树枝上长满了刺,结的果子也无法吃,又苦又涩,乒乓球大的果子里面能有二十多个籽,上年纪的老人专门摘那些,拿枳壳晒干后泡水喝,说是可以降低心肌氧含量和利尿的功效,其他益处也许有待他们发现。吴天地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梨园旁边,幸亏旁边的包谷地可以做掩护,三人钻在包谷地里慢慢的移动到梨园边上,被满身是刺的枳子树挡住了去路,黄灿灿的梨在月亮的映衬下显得越发的金黄,无奈他们三人赤手空拳无法进去。好不容易把缝隙较大的刺枝折断,但还是不好钻进去。“一年没来,没想到枳子树都长这么密实了,钻都不好钻了。”晋朝忽略了这一年来他也长大了不少。“我看果树房煤油灯也么亮,不然我们过去看看肖老头在么?”八怪也是胆大心细。果然三个人摸索着走到果树房,确实一点动静也没有。“肖老头儿是不是看戏去了!”晋朝很相信自己的想法。“对,极有可能。”吴天地也这样认为。“那还等撒呢,赶紧往进翻呀!”八怪已经迫不及待了。用老房子椽做的一个一米五左右高的简易门根本无法阻止这三个惯犯,八怪第一个翻了进去,晋朝也跟着翻进去了,而吴天地刚准备翻进去,他俩让他在外面放哨不用进来了,吴天地心有不甘,但为了不被抓也只能欣然接受了。其实并不是说他们有多喜欢吃梨,而是喜欢那种偷梨过程的惊险刺激,这也是农村孩子们的一种不良嗜好。站在门外的吴天地看着他们爬到树上愉快的摘梨,很是羡慕呀,一个暑假,偷西瓜、偷葡萄、偷苹果…北方的水果不像南方的那样品种多样,能偷的他们几乎都偷过了,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也许是他人生中和小偷这个称谓分离的一次告别仪式。“天地,接着...”说着晋朝就往外扔了一个梨出来。这么黑的天,就算月亮照着吴天地还是把梨没接着,反倒他被生产路上的车前草给绊倒了,梨也滚到了路对面的包谷地里。晋朝看他没接住,又往外扔了一个,这下吴天地用两只手把衣服拉开,挺着肚子总算是接住了,顺便在衣服上一蹭一揉就大口咬开了。正吃的津津有味的吴天地突然听见有老汉哼秦腔的声音,荒郊野地的怎么这会还有人,他马上意识到应该是肖老头看戏回来了,往声音传来的地方一看,确实有个身影,离他已经只有三十多米远了,而且还有微弱的手电光。吴天地赶紧趴在门上,小声的叫着晋朝和八怪,可是他俩这会正摘的起劲儿,根本听不见吴天地的召唤。肖老头越走越近,要看就要过来了,吴天地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弯曲着身子,呲溜一下钻到了包谷地里,肖老头还以为是只野兔没有在意。躲在包谷地里的吴天地只能默默祈祷他们两个小伙伴不要被抓住,但是唯一的出口眼看着就要被肖老头堵住了,他干着急没办法。当肖老头走到门口,用手电筒照着锁子的时候,晋朝和八怪还以为是吴天地,一看是手电筒,才意识到肖老头回来了,俩人赶紧从树上跳下来,却像不狡滑的兔子不知该往哪跑,肖老头看见有俩人几乎同时从树上跳下来也是吓了一大跳,连忙用手电筒一照,大喊:“谁个毛贼?”八怪和晋朝跟受了惊吓的野兔一样在园子里面乱窜乱跑,任他俩如何挣扎,出来的门只有一个,肖老头对自己种的枳子树做的围挡很放心,根本不担心他们从哪钻出去,肖老头在门口等他俩乖乖的束手就擒,果不其然跑了五分钟的俩人最后还是求饶了。吴天地在外面听着里面发生的一切却又无能为力,任凭肖老头揪着自己两个小伙伴的耳朵往他们家里去了。一口梨都没有吃到的两个人央求着肖老头放了他们,这个顽固的老头哪听得进去他俩的求饶,铁了心要把他们俩拉到他们爸妈跟前。梨园离吴天地他们村走路也就十几分钟,也许肖老头都认得八怪他爷爷或者晋朝他爸,好歹八怪他爷爷以前也是当过地主爷的人,而晋朝他爸晋早富在镇上也算是有点个性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