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温长星懒洋洋看了我一眼。
「你觉得我是谁？」
他犹如琥珀一般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不自觉地躲闪他的目光。
「我希望你是温长星——」
「那我便是温长星，不论是妖族平民也好，还是妖族王族也好，我都是温长星。」
一股宁静又祥和的力量洋溢在温长星周围。
忽然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那长久禁锢我的禁制突然消散。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温长星。
温长星漫不经心地用下巴在我头顶蹭了蹭。
「想感谢我，便陪我去仙界走一趟吧。」
我心中闪过一丝慌张，最后沉寂下来。
「好。」
11.
温长星带我一同去往仙界赴宴。
路上我化作狞猫窝在他怀里，有些不安地问。
「真的不需要我化作人形吗？仙界人大多傲慢，可能会嘲笑你。」
温长星的人形和他的原形一样，容貌妍丽，清贵无比。
一身紫衣衬得他的容色更甚。
抱着我这样一只狞猫，旁人只会无端觉得狞猫碍眼。
成年狞猫已经和可爱沾不上边了，相反从面相上看十分凶悍。
从前我甚少变作原形，竟不知自己在这容貌极盛的人身便是如此多余。
也难怪丰羽如此讨厌见到我原形了。
心中不由得有些自卑，头埋进温长星怀里，不愿让旁人见到我的脸。
温长星却偏生要将我的头掰过来。
「你是被人族养久了，习惯用人族的眼光来看待妖。」
「妖兽一族往往以力量和能力来评判一个妖，你不必活在人族的眼光里。」
「论起来你是我见过的狞猫中实力最强横的，你这样的妖无需自卑，你的族人会视你为骄傲。」
我怔愣了一瞬。
从未有人同我说过我会是别人的骄傲。
在过往的岁月里，我一直在寻求仙界的认同，想更好地融入他们。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是妖，不必活在人的眼光中，我本来就是与他们不同的种族。
自从踏足仙界后的慌张和悲凉在温长星的怀里都化为乌有。
整颗心像那天躺在温长星原形上晒太阳时一样，暖意融融。
我顿感眼中酸涩，再次将头埋进了温长星怀里。
只是这次他放任了我，手轻轻拂过我的毛发。
12.
南宸府是上古时便存在的仙府，是仙界最为特殊的一脉。
即使如今上古诸神消亡，大道开始磨灭。
可是南宸府在仙界依旧处于特殊地位。
所以丰羽与青烟仙子的婚礼，三界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前来参加。
但是温长星抱着我出现的时候，现场还是静默了一瞬了。
仙界和妖族争端由来已久。
源头早已不可考，如今两族虽有往来，但是彼此看不上。
双方都十分小心，生怕行差踏错让对方有了借口发难。
是以妖族很少主动踏足仙界的领地。
所有人都没想到温长星竟然真的来的，不少人脸上满是错愕。
唯有丰羽死死盯着温长星抱着的狞猫。
面色铁青，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南霜！」
丰羽叫出了我的名字，众人面色一变看向了温长星。
温长星笑着看丰羽。
「神君是不是认错了，我怀中的狞猫可不叫什么南霜，她名为心月。」
丰羽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仍旧是命令的语气。
「南霜，到我身边来，我可以既往不咎，若是你还执意要与我任性，你便永远也别想回南宸府。」
我从温长星怀中探出头，顺着他的手臂爬到了他的肩膀上端坐。
「我也没想过要回南宸府，当年先战神嘱托我助你成功继任南宸府神位，我已做完我该做的。」
「丰羽，我不欠你什么了。」
丰羽的眼睛瞬间红了。
「不欠我？南霜若不是当年父神救你，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
「你本就是我的灵宠，我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你的命都是我的，谁给你的资格说你不欠我。」
他周身神力涌动，已是在暴怒的边缘。
「我给的资格。」
13.
「我妖族子民的性命什么时候是你们说了算了，什么时候轮到南辰神君你生杀予夺？」
温长星脸上早已没了笑意，冷眼看着丰羽。
面对我时一向温和的人，忽然展现出了少年君王该有的威势。
一时间让我不知道该不该不合时宜地称赞他展现出的妖界传闻中所说的王者风范。
丰羽却彻底失去了理智。
抬手向温长星攻来。
我瞬间从温长星肩上跳了下来，化作人形挡在他身前。
丰羽的掌风堪堪停在我面前，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竟然敢护着他？」
我直视丰羽的眼睛不闪也不避，看得他慌乱地错开了眼。
「是，我要护他，若是你想伤他，便先过了我这关。」
丰羽彻底愣在了原地。
这时我曾经常说的话。
只是那时候我护在身后的是他。
这时候丰羽似乎才明白，我是真的不会再回南宸府了。
他忽地伸手拉住我的手。
「南霜你怎么能够背叛我？我只有你了。」
我坚定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不，你还有你未来的妻子青烟仙子。」
丰羽顺着我视线看向了脸色苍白的青烟。
随后他欣喜地转头。
「你还是在意的对吗？」
他急忙向我解释。
「我没有真的想要娶她，你太久没有消息了，我只是想用这种方法把你逼出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请他来吗？」
丰羽激动地指着温长星。
「我都想好了，若是你今天还没出现，我便托他帮我在妖界寻你。」
「可是你竟与他在一起。」
丰羽说得好不伤心，倒像是我负了他。
可分明是他要我去送死。
14.
我忽地觉得很疲惫。
守着南宸府几百年，我不觉得累。
被仙界的神仙报复险些丧命我也没觉得累过。
可是如今我只是面对丰羽便觉得累了。
「丰羽你那时分明是想杀了我。」
几百年落魄，一朝登临神位，丰羽想要抹掉我这个耻辱。
这些我不是不知道。
若是他想要我的命，尽可以亲自来取，只要他告诉我我不会拒绝。
可是他偏偏要用一个像曲烟的人来羞辱我。
那时我才看清丰羽是一个多么怯懦的人。
他明知道曲烟是死于先神君和他的不作为。
可是他却要将这罪责转嫁给我。
「丰羽你真的是懦夫。」
「这几百年来，你厌恶我，打压我，到底是真的怨先神君将我许给了你，还是你不愿承认自己是在被整个仙界都唾弃的一只猫妖守护。」
我的话让丰羽无处反驳。
思及我曾与他相依为命几百年，多的我便不想再说。
「所以丰羽，放过彼此吧，你继续做你的神君，我要回妖该呆的地方了。」
那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原形，熟练跳进了温长星怀里。
「你还要继续观礼吗？」
温长星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回去吧。」
便要带着我离开。
「站住。」
15.
丰阴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南霜，你说我是懦夫，那你呢？」
「你有亲口告诉他当年把他打成重伤的人是你吗？」
「而且你别忘了，你早就被妖界除名，你早就无处可归了！」
我忍不住抓紧了温长星的衣袍。
如丰羽所说，我并不敢和温长星提起当年的事。
我与他只是心照不宣地没有谈及，只当作没有这回事。
呆在温长星身边很舒服，所以我不愿去深想他为何会待我如此好，是否愿意原谅我。
我像一只缩头乌龟，缩在自己的壳里逃避不去想。
只静静等待真相降临那一日。
丰羽大笑出声，声音里满是疯狂。
「说不一定他待你好也不过是在报当年的仇，毕竟你当年也是这样骗他的。」
16.
先神君为了丰羽能顺利涅槃，将他认为潜在的威胁全都清除了。
当年的曲烟就是这些危险之一。
丰羽的性子未必真的爱曲烟。
他向来是一个爱三分也能表现出十分的人。
所以曲烟的死让他有了借口负气离家。
那时他已经有些厌恶我了，所以我只能远远跟在他身后。
所以当他被妖族人抓走时，我只来得及给神君传讯。
随后我便混进王城，多方打听他的消息。
那时候我才知道，丰羽被送给了妖族太子做玩具。
听闻那位妖族太子正是顽劣的时候。
我为能保护丰羽，便化作原形刻意接近他。
深入了解后才发现，他不是顽劣，而是孤独。
妖王和妖后是好君主，却不是好父母。
妖族太子也没有旁的兄弟姐妹，只能变着法地给自己找乐子。
他幼年时毛绒绒的一团，像只小猫，看起来憨态可掬。
对于我这个玩伴的到来，他很是高兴，甚至会主动向我分享他的宝贝。
甚至还在那些妖族侍卫面前帮我打掩护。
若不是他我根本没法如此顺利救出丰羽。
只是那时我心里念着丰羽，对他虚情假意，十分敷衍。
就在我将丰羽救出准备带他离开的时候，丰羽说要给这妖族崽子一点教训。
却没想到自己根本不是神兽幼崽的对手。
危急时刻，我出手护住了丰羽，重伤了他。
我现在仍能回忆起他满是疑惑和受伤的眼睛。
17.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刚好撞进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和记忆中的眼睛重合。
我只觉得嘴里发苦。
那时候我只在乎丰羽的安危，并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只听那些看管我们的妖族说他伤得很重。
我没有躲闪他的视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宣判。
那双眸子忽地漾起了笑意。
「神君都说的是那一年的老黄历了，如今的妖王是我，那条对心月的禁令早就废除了。」
「若说妖界都算不得妖族的归处，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神君还是管好你们仙界的事，莫要妄自插手妖界。」
说完，温长星抱着我离开。
「温长星当年你伤我，今日也该还回来了。」
丰羽却再次朝着温长星袭来。
下一刻，他便被一股力量击飞。
温长星一双眸子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当年便打不过我，徒长几百岁就以为能打过了吗？」
「你确实应当在心月面前感到自卑，若不是你和你的父亲，她如今便该是我妖族天骄。」
丰羽一口鲜血喷出，再无力阻拦我们。
18.
温长星没有带我回到那个山村，而是去了王城。
将我安顿好，便匆匆离开了。
我在妖王行宫里静静等待着温长星。
尽管那日他在仙界说当年我伤他的事他已不会计较。
难保不是他为了维护妖界颜面的说辞。
那时我伤他那样重，即便是他自己不计较，可是前任妖王和妖后不可能不计较。
妖界众人爱戴他，他们也必不会原谅我。
可是我却只觉得无比的安宁。
当所有一切都被揭开，我也终于不用再逃避。
若是他想要我的命，那我便给他。
若是他只想要我长个教训，我也甘之如饴。
这是我欠他的。
只希望还能有机会见到他，对他说一声谢谢。
可是一连十日温长星都没有露面。
问每日照顾我起居的侍女，也只说「妖王殿下事忙。」
我忽然升起一阵恐慌。
是不是他不愿再见我了？
毕竟当年我曾那样将他一颗真心踩在脚下。
我只是想想再也见不到温长星，心中便一阵闷痛。
即使是从前丰羽整日陪着曲烟冷落我时，我也只觉得有些孤单，却从未如此害怕。
又过了一日，温长星还没有出现，我打定主意要主动去找他。
我一路闯到了他所在的宫殿。
少年君王正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桌上。
见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你终于来了？你若是再不来，我便要去找你了。」
19.
我有些莫名。
但也没有忘记自己来时的目的。
「温长星，你要不要我的命？」
不知何时起，在温长星面前我放弃了曾经那些强装做人的瞻前顾后。
我只想坦诚地面对他。
不去想如此到底对不对，是否粗鲁。
我的话问得温长星一愣。
「我要你的命来做什么？」
「那时我伤了你，你当真不怨我吗？」
温长星忽地笑了，猛地变作原形跳到一旁的矮榻上，用尾巴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示意我过去。
我如他所愿也化作原形跳上了矮榻。
尽管很眼馋眼前的大尾巴，但是到底没有伸爪子。
温长星瞧着我眼巴巴地望着，强行将尾巴甩进我怀里。
我顺势抱住也不松手了。
即使温长星真的厌弃我，我也不会松手的。
然后我找了舒服的位置趴下，等待着他的后文。
20.
温长星却问了我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觉得我这妖王做得如何？」
「很好，所有妖都爱戴你，你是一个伟大的君王。」
我并不是在说违心的话。
人族日益强大已是不可抵挡之势，可是妖族人行走在外却比之从前更加安全。
这都是温长星励精图治两百年的结果。
「因为你，妖族人在外也不必比人族低一等，他们也不会再被肆意迫害。」
「你真的很厉害。」
我认真地看向他。
他亦回望我。
「这都是因为你，心月，让我下定决心庇护妖族的人是你。」
「若不是当初你与我的交集，我不会知道原来我妖族子民流离在妖界之外，是过的这样的生活。」
「那时被你打伤，我的确觉得难过，我不明白你我同族，你为何要帮外人伤我。」
「可是父王和母后告诉我不要怪你，你自小在人族长大，是找不到家的孩子。」
「那时我便立誓要让你回家来。」
「我最初只是想要解救我幼年时的同伴，此后才逐渐懂得我身为妖族未来的王的责任。」
我被温长星的话震惊得说不出话。
在我知道我被妖界除名后，我以为我会是妖族永世的罪人。
这片土地不会再为我敞开。
可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想方设法想要让我回家。
「那当时你闯进院子的第一眼，你就认出了我？」
温长星又开始为我梳理毛发。
「不是认出你了，我是专程去找你的，知道你离开仙界后，我就在找你。」
我愣住了，忽地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是一只雪豹，你应该是神兽才对。」
21.
这下换温长星愣住了。
「你在仙界不看书吗？我的原形是孟极，与雪豹相似。」
我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既然你并不怨我，为何这几日都没见我？」
「我在等你来找我啊。」
「等我？」
温长星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漫不经心。
「对啊，我喜欢你，那便不能让你只会忍耐，你要学会和我分享沟通。」
他用着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而我心中忽然雀跃了起来。
他琥珀色的眸子锁着我。
「那你呢？心月，你喜欢我吗？」
在这样的眼睛里，我说不出「不」。
我想我也是喜欢他的，与过往我对丰羽的感情不同。
我与丰羽是相互依存，相依为命的。
我们之间的联系是过往的那几百年。
而温长星不是。
我喜欢他的尾巴，喜欢他柔软的皮毛，喜欢他为我梳理毛发，喜欢他闪着光的琥珀色眸子。
我想占为己有。
「喜欢，我想要你的尾巴只属于我。」
温长星的眼里盛满笑意。
「不是早就给你了吗。」
22.
妖王大婚的时候向来与妖界不睦的仙界也有人来。
还是赫赫有名的南宸神君。
引得不少人想起了两百年前，妖王、妖后和这位神君的旧事。
不过令人失望的是，这位神君并不是来抢亲的。
再见到丰羽时，我险些没有认出他。
不知为何他的头发全白了。
明明是最年轻的神君，可是他却让我想到了先神君快要羽化的那些日子。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直露，丰羽读懂了其中意思。
他苦笑：「不必担心，不过是练功时走岔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然后我俩相顾无言良久。
最后他先开了口，神情郑重。
「今日来不是恭贺你新婚，只是想起我还欠一句。」
「多谢相护之情，还有对不起。」
我也郑重回答：「我不会原谅你。」
丰羽没再说什么，不舍地看我一眼，留下一句「我知道」便离开了。
我竟从背影中感受到了萧索与孤寂。
可是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他因何不舍，又因何落寞。
都是他自己的因果，甘苦自知。
我已有我自己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