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被放在一起比较的两个人,一定一个被夸奖,一个被贬低。
而梅亚莉,就是被贬低的那一个。
关于梅雅黎,梅亚莉始终忘不了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大学开学第一天,当素面朝天的梅亚莉穿着蓝白色块运动套服、拖着牛津布行李箱换乘三趟地铁线路,终于晕头转向找到学院报到点时,她第一次见到那个与她姓名相似的同系同学梅雅黎的情景。
她看见梅雅黎有一头褐色的浓密卷发,穿着黑色毛呢对襟大衣,驼色花格围巾下是纯白色的女式衬衣,戴菱纹蝴蝶领结,配上红黑格子短裙与长筒靴,背一个棕色细肩带真皮书包,像是从青春文艺杂志插图中走出来的魔法公主。
在此之前,梅亚莉一直以为学校门口报刊亭卖的青春校园小说都是经过艺术加工的。虽然在她上高中那个年代,女孩们晚自习时偷偷传阅Mp4看《哈利波特》已成风潮,但从没有人设想过,赫敏格兰杰一般的少女会真的存在于现实生活中。
对出生在河北省著名鸭梨之乡的梅亚莉来说,“青春校园”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词,它只会让梅亚莉想起食堂里嗡嗡的早读声、擦黑板呛一鼻子的粉笔灰、铁窗护栏外班主任的窥视、摞摞卷子上涔涔的汗渍。
梅亚莉后来才知道,那天梅雅黎所穿的是北京二环一所知名高中的校服,在她们学校,人人都穿的这么漂亮。她记得后来她的目光一直被梅雅黎的鞋带所吸引,“✓”logo白运动鞋的鞋带穿成了一串一串的粉色爱心结,非常洋气。
长得像毛利小五郎的系主任在开学点名时,笑呵呵调侃梅雅黎和梅亚莉两位姓名读音差不多的同学从天南海北相聚在同一个教室,一定是有独特的缘分,全系一百名同学的目光投向了她们。
梅雅黎看向梅亚莉,微微点头得体一笑;而梅亚莉却眼神逃避低下了头,根本不敢和梅雅黎对视。
看看自己,土里土气。
她觉得自己那双发黄运动鞋的鞋带松松垮垮缠绕,像是老巫婆的裹脚布。
第二件事,发生在今天早晨。
难得的周末,梅亚莉好好睡了个懒觉。昨天虽然不是13号,但比黑色星期五还黑色星期五。睡眼惺忪的梅亚莉抓起床头雷神之锤形状的闹钟甩掉了起床气,一边刷牙一边想起昨天的事情:
先是早晨因打印文件的琐事与地产开发商办事员争吵,后是遇上了北京盛夏的暴雨冰雹,请了半天假却拖到下午三四点才匆匆赶到公司,又被同事们“房姐贵妇”八卦调侃。公司近日将有组织架构调整,梅亚莉刚获得了一个绩效B,她担心迟到之事影响自己的口碑评价,为表歉意,主动请领导同事喝奶茶,可奶茶因遇高峰足足送迟了一个小时,小料还与备注不一致,弄巧成拙。
......
“那可是整整花了四百块钱啊!”
想到这里,梅亚莉忍不住又想抓起雷神之锤闹钟发泄怒气。
奶茶社交,当代职场青年的酒桌文化!
俗话说,没有奶茶暖不了的场子。梅亚莉所在的互联网大厂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刚入职的新同事要想快速破冰,一定要请部门同事们喝奶茶。三分糖,不加冰......挨个儿确认一遍,比office tour更能让大家记住你的名字。
如果想加入部门没有领导的秘密小群,一定不能错过每天下午的奶茶拼单。被拉进奶茶拼单小群的一刻,才意味着大家真正接纳了你。一开始的话题会围绕AA分账和今天午饭吃什么,随着时间推移,逐渐会变成打工人们吐槽领导和议论八卦的地方。
在办公室应酬还人情时,也少不了奶茶。996的生活节奏里没有人想被“改天请吃饭”,奶茶,在这个时候又承担了比发红包感谢更委婉的功能。在北京,一杯叫的上品牌的奶茶价位通常在20-30之间,既不会太便宜拿不出手,又不会太昂贵过于破费。
奶茶点单,也是一门学问。如果办公室里有同事请喝奶茶,传阅手机的时候最好不要做第一个点单的人,要随大流,都行,都可以,没有忌口。如果领导先点那就更好了,看清楚价位,其他人比领导点的稍微便宜那么一点点,在这种场合,想喝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分发奶茶的那一刻,不要太出挑让别人感觉不悦。
梅亚莉算过一笔账,如果不是因为长年累月在办公室奶茶社交上的花销,她攒钱买房交首付的计划至少能提前三个月。
虽然昨天诸事不顺,好在她终于拿到了那个她心心念念已久的大红本。
“没资源没背景的小镇做题家,如何在北京扎根立足?毕业六年,我终于靠自己付了第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手机放在书桌的正中央的手机支架上,在镜头照不见的地方,梅亚莉用台灯打了个光。她对着前置镜头营业微笑,虽然已经录过很多期视频,仍是不习惯长时间审视自己的脸——细长眼、小雀斑、厚嘴唇,在假睫毛、裸色唇釉和雾感柔光粉底的修饰下,也依然算不上传统审美里的美女。记忆里只有一名同事夸过她长得像周冬雨,在团建聚会KTV勉为其难的场合。
令梅亚莉意外的是,普普通通的长相在做励志成长自媒体博主时格外受欢迎。28岁,985重点大学的学历,名头响亮的互联网大厂工作,在很多比她年纪更小的网友眼里,梅亚莉已然是人生赢家,而她也很享受在网上被点赞的感觉。
一边说着,梅亚莉一边拿出了准备已久的重头戏——红彤彤的硬壳证书大本,找好角度让“不动产权证书”几个大字怼满镜头,流利复述提前一个月写好的口播稿。
“......我是Yaley,分享北漂女孩的职场励志成长感悟,谢谢观看,记得点赞收藏关注喔~”
梅亚莉结束拍摄,逐帧回看检查动作神态微表情,满意收工。从手机便签本复制粘贴同样是提前一个月写好的鸡汤文案,上传粉红色软件,点击发送。
也许是经济不景气,梅亚莉发现这几年身边很多人开始做起了副业,有流量就有广告商,有植入就能变现。光是她所在的互联网大厂聚集区扇贝状写字楼群的照片,已经在软件上从不同的角度刷到了至少一百次。网友们总是乐此不疲津津乐道比较各大厂的细枝末节,据说现在内卷程度已经到了常春藤都不一定能过简历初筛的夸张程度,梅亚莉不得不格外珍惜现在这份工作。
梅亚莉上大二时,在《资本论》里读到了一句让她醍醐灌顶的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那一刻,她想她终于明白了她与梅雅黎之间显而易见的差距在哪里。
“与其抱怨狼狈的年轻,不如努力让自己优雅的老去。”
这句话配图财经大学门口的学士服毕业照,被梅亚莉置顶在了粉红色软件的头条。
完成了本周末最重要的任务,梅亚莉惬意地躺在沙发上敷面膜。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点开绿色软件,在心里默默祈祷领导没有发来周末加班的消息,却被扑面而来的“99+”未读信息吓到。
“是你吗,梅亚莉?(惊讶表情)”
熟悉和不熟悉的同事朋友纷纷在转发同一段小视频。视频中,一个穿围裙工作服的奶茶店店员指着柜台后面的人破口大骂。
“meiyali(音译)!你就是这样欺负我们打工人的?”
大手一挥,叮呤咣啷,柜面上的椰子芒果菠萝被多米诺骨牌式的推倒滚落一地,黑的白的红的黄的紫的绿的蓝的灰的,好一个水果忍者。
“当然不是我,我也只是一个打工人(尴尬笑脸表情)”
梅亚莉群发了一百多条消息,心有戚戚,虽然被骂的人不是她,但她知道,这事儿和她脱不了干系。
梅亚莉努力地回忆起昨晚,当她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家,躺在沙发上看张学峰直播,屏幕里,张学峰老师扯着嗓子慷慨激昂。
“选专业就要选能吃得上饭的!去问问那些读工商管理的人,如果家里没公司让你去管理,你再好的学历,毕业后挣的还不如送外卖摇奶茶的!想在北京买一套房得省吃俭用熬多少年!”
梅亚莉想到了自己,985大学工商管理,买房首付的确是攒的很辛苦,她义愤填膺,越看越生气,我们普通人挣四百块钱容易吗?忍不住点进外卖软件,给那家新开在CBD的“May茶”写了长达五百字文采飞扬的差评。
......
梅亚莉登上黄色软件,“#奶茶店员整顿职场#”,热搜词条已经冲进了前五。
据热搜课代表们的复盘,这家奶茶店的创始人“微服私访”,假装顾客点单写了挑剔差评,店长甩锅将这名涉事店员开除,早已饱受生活艰辛的店员不愿再忍,大闹奶茶店,数落店铺经营中各种问题,小视频被吃瓜路人拍摄放上网络。酣畅淋漓的指责和五瓜十色的视觉冲击力迅速点燃了网友们的情绪,成为本周末的第一大热点。
梅亚莉一边在热搜吃瓜,一边在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确认了一眼自己留言差评的ID“meiyali”,在搜索框输入“may茶 创始人”的关键词。
果然,弹出来的头像,是她曾经熟悉却已无比陌生的人,梅雅黎。
“原来,她已经是创业新贵了啊......”
毕业后,梅雅黎的朋友圈渐渐不再更新,梅亚莉也无从得知梅雅黎的消息。
梅亚莉对梅雅黎的成功不意外,并为她感到高兴。而转念一想有些尴尬,没想到与梅雅黎的再次联系是因为一条闹上热搜的奶茶差评。
梅亚莉从通讯录找出梅雅黎的微信,看着梅雅黎得体的海滩喝咖啡头像,又看了看自己的陆依萍奋笔疾书“我不能被打倒”表情包头像,犹豫了一下,换上一个人畜无害的猫猫表情包头像。
梅亚莉想好好给梅雅黎解释,先是酝酿了一大段话,斟酌措辞反复修改,朗读了一遍后,觉得这么一大段发过去似乎不礼貌,最终删删改改,只留下了简短的一句:
“雅黎你好,好久没联系啦~我看到了今天早上的热搜,我想这其中有一些误会给你造成了麻烦,希望能和你沟通商量,咱们一起解决(微笑天使表情)”
梅亚莉检查了三遍,终于点下消息发送键,却收到了一个鲜红的感叹号,以及一句灰底白字的官方提醒——
May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