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苍耳拿起持针器,夹住缝针,手半悬在上空,无法下针。
“麻药小余也打过了,搞快点。都自家人,缝得不好我也不会怪你。”杨桃催促。
小舅妈一直拿他当亲儿子对待,自然不会责怪,李苍耳紧张的心稍微舒缓了些。
“哎呀,”杨桃拍大腿,“怎么能说缝不好呢,你以前在显微镜下吻合神经血管都缝的那么好,这点伤就是小儿科。”
李苍耳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这几个月了,爸妈步步紧逼,催着他回医院上班,甚至为了面子不惜说谎发假朋友圈塑造精英儿子形象,无形中给了他很大压力。
但小舅妈却是小心翼翼,很少主动提起他的工作,就连“李苍耳”这个名字她也是几个月没叫过了。现在想来,这几个月里,不只是他一个人痛苦,家里其他人也不好过吧。
既然这样,还是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吧,只要第一步迈出去了,回归神经外科的路也总能走下去。
李苍耳握紧持针器,看准了位置准备下第一针。
叮~叮!微信响起,李苍耳下意识地回头看——
吴宏伟发来一条语音消息。
又是他,一定又是感恩的心吧。
李苍耳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事,专注于眼前,可他的手还是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你别想那事。”杨桃安慰。
“我,找个支点。”李苍耳把用手肘撑在了桌上,试图让手平稳下来。
找个支点,按说手能更稳一点,可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抖。肢体颤抖得久了,心理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几个月前在手术室中途下台的绝望感再次袭来,将李苍耳吞噬掉了。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
李苍耳放下持针器,摘掉了手套。
咔哒一声开门声,余知乐的声音随之而来——
“爱林叔有中风前兆,村里条件有限处理不了,我先给桃子姐缝合,然后马上送爱林叔去医院。”
这话像是对他说的,李苍耳点了点头,“好,我去开车,青山还没下山,我叫他尽快回来,再叫上婶子。”
李苍耳匆匆出了门,心里还在想着,余知乐没说别的,应该没听到他和杨桃的对话。
看得出来,余知乐也是个受了挫的失意医生。所以,虽然李苍耳还没有勇气说出他自己的事,但和她相处起来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很喜欢和她相处。
但余知乐和他不同,她还没有失去斗志,她还在奋力追赶她那个宿敌,这样一个积极向上的人,要是知道他逃离医院躲到村里,一定会鄙视他吧。
但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太多思虑,李苍耳开了车过来,看张爱林确实有脑卒中的前兆症状,也无暇多想,扶着他上了车,又帮着余知乐搬了些应急药品和设备,匆匆忙忙开车上路了。
临走之前,杨桃用那条好胳膊拍了拍他的肩,眼里有失望,但还有些鼓励。
到了医院,余知乐陪着去做检查了,李苍耳坐在候诊大厅等张青山。
医院的气氛都差不多,但李苍耳从前属于行色匆匆的白大衣中的一员,现在却和病人家属坐在一起等待,这让他对无法做医生这件事有了实感,心情就更沮丧了。
李苍耳掏出手机,点开之前收到的那段语音,放在耳边听。候诊大厅嘈杂的人声掩映下,还是一如既往得沙哑变调,还是那首《感恩的心》。
吴宏伟的嗓音至今都没有恢复,恐怕终身都无法恢复了。
……
晚间,张爱林已经被急诊科转到神经内科治疗了,张青山也早已到了。张爱林知道自己被余知乐救了半条命,一再坚持要他爱人带余知乐去吃饭,李苍耳就和张青山守在医院里。
两个儿时玩伴坐在病房外吃盒饭,都埋头没说话。
张青山突然丢下筷子,摸了下眼睛,“以前来医院都是爸妈陪我看病,现在换我陪他们了。唉!咱们也到了抚养父母的年龄了啊,曾经山一样的老爸也倒下去了。”
李苍耳拍拍他肩膀,“没事儿,余知乐发现得早,按部就班治疗就行,总比卒中发生之后才进医院好多了。”
“也是,幸亏有你们。”
李苍耳低头:“幸亏有余知乐,我有什么用。”
“其实我前一阵子想出去找工作,你也知道我老过敏,你和余医生都说过换个环境可能会好很多,但是我爸都这样了,我还是在村里呆着吧。”
李苍耳感叹:“唉,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张青山又停下筷子,“我是真心关心你我才问啊,你不想说也不用说。就你之前到底出啥事了?怎么突然就不做医生了呢?大侠奶奶不说,也不让人问。她那脾气你知道,全村都怕她,没人敢打听。”
原来是外婆一直在护着他呢,难怪村里人都不打听他为什么回来。但面对亲人的关切,更应该努力走出阴影吧,对朋友坦白也许就是第一步吧。李苍耳这样想着,缓缓说:“在医院上班压力大,我休息的时候就骑公路自行车,去郊区山里散心。前几个月有次进山,在山里……”
那次进山,李苍耳约了几个同好骑行上山,大家带了提前腌制的烤肉,带了色彩缤纷的水果,还有些简易灶具。骑行到中午就找了个空旷处野餐吃烤肉,好不惬意。
野餐过后,品着好茶的友人泡的新茶,靠着大树晒太阳,医院里纷繁复杂的人和事都像浮云一样散去了,心里也轻快了许多。
但一同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了平静,有个骑行同好说他有个朋友在山里犯了病,好像是哮喘,请他帮忙看看。
两人同步了位置,李苍耳见距离不远,骑上车就赶过去了。查看过后,那人呼吸道梗阻,已经憋得脸色青紫,就连声音也不太能发出来的。
李苍耳出于职业习惯,本就备了些简单的急救药品和器具,在山里也可以施救。虽说学医至今常常听人说不要在外面救人,会惹麻烦,但一来呼吸道急症可能致死,二来又是朋友的朋友,李苍耳只犹豫了几秒,就决定去救他了。
野外条件差,李苍耳决定保守一点,先做环甲膜穿刺。他用碘伏棉签消毒患者颈部后,拿出注射器,小心地刺入了喉结下方的凹陷处。回抽针管,有气体抽出,说明穿刺成功了。
可他屏息等了十几秒,患者都没有咳嗽。看来上呼吸道已经完全梗阻,仅仅是穿刺已经不能缓解了,要做气管切开了。
气管切开操作难度本就不大,虽然在野外操作带来了些许不变,但是对于李苍耳来说还是很简单的。他拿起手术刀,划开了皮肤。倒是在边上举着手机打灯的朋友手有些抖。
李苍耳鼓励了他几句,很快就分离了气管前组织。接下来,只要切开气管、插入气管套管,再清理创口就好了。然而就在李苍耳下刀的那一瞬间,一只鸟尖叫着低飞掠过,李苍耳感觉到自己的手轻微地抖了下,他用手探查了,万幸没有一下子下刀太深,没有切到食管。排除那一次轻微的手抖,手术很顺利,患者也很快就恢复了通气。
就这样,在半山里,李苍耳用吸管给人做了气管切开插管,救了那人一命,救人之后他才知道那人叫吴宏伟,是个四处走穴串场的无名小歌手。
救人成功后,他很快就得到了鲜花掌声,还有锦旗和感谢信。
但一个月后,事情却变了。吴宏伟跑到医院把感谢信撕了,把锦旗剪了,还指控李苍耳毁了他的人生,他说那次野外手术后他的嗓子就坏了,没法再做歌手赚钱了,人生全毁了。
气管切开本就有可能发生并发症,还是在野外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做的,科主任和院长都叫李苍耳不要放在心上,说就算是告上法庭也不会判定为医疗事故的。
事实的确如此,吴宏伟一路投诉控告,又做了医疗鉴定,确实也没有被判定为医疗事故。于是他也不搞事了,只是反反复复发自己唱《感恩的心》的语音给李苍耳。李苍耳尝试过拉黑他,可发不了微信打不了电话,吴宏伟就到医院来当着他的面唱,所以李苍耳也只能由着他去。而当初那位居中牵线请李苍耳救人的朋友也不堪其扰,主动调动工作,躲到外地去了。
做医生的,总会遇见几个不讲理的患者,更何况吴宏伟确实因此丢了工作,所以李苍耳只当他是鞋里一颗拿不掉的沙子,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
但有时候,他又忍不住想,吴宏伟的嗓子坏了和自己的操作有关吗?如果嗓子坏了是因为气管内发生了瘢痕增生,导致气管狭窄影响发声,那大概率和气管切开插管有关,也很可能是自己当时手抖造成的。
可怎么能手抖呢?神经外科手术难度大,脑干区域更是俗称上帝的禁区,医生的手必须是最稳的。
这个念头在心里滋生了,落地了,发芽了,渐渐长大了。李苍耳开始出现无诱因的手抖,一开始还很轻微,也只会在听到吴宏伟唱《感恩的心》时出现。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李苍耳开始练习缝吹起来的气球,大多数时候他缝地很完美,气球不会漏一丝气。但也有时候,他的手不经意间抖一下,会把气球戳爆。
练习越多,情况反而越糟糕,他是全科最年轻的主刀,又总被副院长说是自己的接班人,就连老妈都说要直播他做手术给自家教辅图书公司做广告。内外多重压力之下,李苍耳已经暂时放弃做主刀了,但他的手还是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有一天,副院长主刀做手术,李苍耳做一助。那个手术患者把手机带进了手术室,手术做到一半,他的手机响了,铃声正好是《感恩的心》。
整个医院都知道李苍耳和《感恩的心》有一段故事,所以一开始副院长和护士还打趣他,李苍耳也跟着自嘲。但在场众人都戴着手套,没法去摁掉手机。
《感恩的心》一直响着,李苍耳的手抖了起来,副院长见状也不开玩笑了,而是吼来了巡回护士,摁掉了那个破铃声。
继续吧,多大点事啊。当时副院长就只说了这句,但李苍耳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合格的外科医生了,于是坚持下台,叫了同事来顶替他。
那一天,李苍耳脱下了白大褂,从此再也没有穿上它了。
“……就是这样,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我可能做不了医生了。”李苍耳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去说这让人绝望的结论。
“这事你怎么能怪你自己呢?”张青山似乎比他更着急:“我看你就是太追求完美了,你记得不,咱学前班那年,有次你不小心写错一道题,考了个99分,老师还夸你呢,但你自己气得不行,把卷子都撕了。”
“可是做神外医生就是要完美,我不完美,病人就瘫了,就死了!”
张青山低声问:“那你有尝试什么治疗吗?”
李苍耳叹气,“对不起我激动了。心理医生说可能是因为我不太能接受挫败,所以我最近在训练自己接受失败。”
“怎么训练?我能帮上忙吗?”
李苍耳尴尬地笑了笑,“方法有点幼稚,就是试着输掉很多小比赛。”
“那你找我啊!”张青山说完一拍大腿,惊呼:“哦哦,难怪你没事就找人家余医生比这个比那个,原来是故意的呀。”
“她学业事业好像也不太顺,我跟她聊还有点共鸣。”
“她还不知道你这事吧,知道了你俩能更有共鸣。”张青山眼珠子一转,又拍大腿:“我知道了!你对她有意思,你怕人家不喜欢一个不如自己的失败医生!”
张青山这话一出,李苍耳也问自己,是这样吗?
李苍耳正想着呢,张青山却夺过他的手机对着他的脸解锁了,点开微信播放了吴宏伟的语音。
“唱歌是变难听了,但是又不影响说话,这人也真是的,救他一命还不知好歹。”
李苍耳拿回手机,叮嘱张青山:“这事你就别管了。”但再看手机,张青山已经把吴宏伟的名片发给他自己了。
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余知乐就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了,李苍耳和张青山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张青山朝余知乐挥着手说:“余医生,我爸情况稳定了,谢谢你啊,今天没你在可要出大事的。你回去休息吧,让杨光送你。”
“好啊,”余知乐问:“你俩刚刚听什么歌呢?好像乌鸦乱叫。”
要不要就趁着现在告诉她呢,但她今天也很累了吧。但这么想是不是找借口呢,其实还是怕会被她嫌弃吧。
李苍耳胡思乱想着,张青山却说:“我唱的,我从小就唱歌难听。得了,你们回去吧,杨光,开慢点啊。”
李苍耳点头,还是杨光这个返乡普通青年的身份更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