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知乐是抱着拿志愿者金奖的心愿来茶树坪的，可这小小的茶树坪太难搞定了，才刚来一周，她就危机重重。
进村第一天，儿童酒精中毒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万幸没闹出人命来，余知乐自己琢磨着，怎么说她都是功大于过吧。功在救下了那孩子，过在刚来不熟悉情况所以有些波折。所以在她看来，这是加分项。
后来满怀信心去村民大会，杨桃横插一脚暴露了她的目的，坏了她在全村人心里的形象。这已经够让她头疼的来，可坏印象还没扭转，投诉又来了，余知乐怎么也没想到救人一命还能被投诉。
志愿者奖怎么评余知乐不清楚，但吃了投诉恐怕连铜奖都摸不到了吧，余知乐心如死灰。
但尽管心如死灰，运动员家庭长大的余知乐还是没那么容易放弃，她走到清净处，耐着性子给县卫健委的人解释。
“……情况就是这样，我承认我当时态度比较强硬，但确实是为了救那孩子。”
电话那头说：“好的余医生，情况我了解了。是这样，虽然你是主动下乡的志愿者，但我们还是要规范管理。余医生，虽然你是名校毕业，但毕竟刚开始独立行医，我们还是要谨慎对待投诉。这样，我们请县里的医生去村里督导你的工作，评估你是否适合继续在茶树坪工作。”
“嗯，我全力配合。”余知乐想了想，试探着问：“那如果评估不适合，是把我调走吗？”
这茶树坪虽然情况复杂，但常住村民多，又有个拿过很多奖的护林队做招牌，其实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平台，如果被调到靠近城区的普通村子，那就算再努力也没可能拿奖。所以，理性来说，还是得留在茶树坪。
“不排除这个可能，具体的之后再说吧。”
“那，督导的医生什么时候来呢？”
“等通知吧。”
请别的医生督导工作，那岂不是又是一次考试，余知乐平生就没怕过考试，但考试总要准备的，于是匆匆告别离开了杨桃家。
不幸中的万幸是，余知乐口碑不好，接连两天都没有村民来看过病，倒是让她有了充足的时间复习。
第三天一大早，余知乐就背起药箱打算主动出击，去村民家里挨家挨户上门义诊，即能了解村民的健康状况，又能沟通感情，还能把急性中毒的科普做了，算是给酒精中毒事件收个尾。
可才刚要走，杨光就敲门进来了。
“看病？”余知乐问。
“嗯，不过不是我看，是我外婆。”
余知乐看他身后只有空气，问：“大侠奶奶呢？”
“带人去了，辛苦你等等。对了，”杨光在余知乐对面坐下，“我再替我小舅妈道个歉啊，她可能搞创业搞得有点魔怔了。去年夏天，我小舅舅出车祸走了，对她打击很大。她回村创业也是为了圆我小舅的心愿，所以做事急了些，我再替她说声对不起。”
“就算事出有因，对我来说也是无妄之灾。”余知乐觉得杨桃中年丧夫是够可怜，但自己也着实倒霉。
“也是。”杨光应了句，没有再提她，拿了两支笔坐在边上写写画画。
余知乐伸着脑袋看了看，这杨光真的是闲的没事干，居然在练习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余知乐笑笑，扬眉道：“笔给我，给你露一手。”
余知乐静心凝神，双手各执一笔，一口气画了三组——左手圆右手方，左手方右手圆，左手三角右手五角星。
“哇哦，线条好流畅，你好厉害！我练了好几天都画不好。”杨光赞叹。
余知乐笑笑，“初中那会儿我有个同桌玩这个，那小子贼爱得瑟，我就偷偷练了一礼拜，把他打了个落花流水。”又小小赢了杨光一把，余知乐心情也好了些。
“你双手协调性好，适合做医生。”
杨光这么夸她，那可真是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余知乐叹气：“唉，可惜派不上用用场啊。”
“余医生你是什么专业方向的？”
“神外。”
“神外，神经外科手术难度很大是吧。”杨光转着笔说。
余知乐点头，“对，手术难度算是顶级的。”
“那你是因为喜欢才选的神经外科吗？”
喜欢？谈不上吧，读研选神经外科主要是因为李苍耳选了神外，余知乐想要在同一个领域赢过他，于是就选了并不怎么喜欢的神外。
读研三年下来，余知乐有好几篇高含金量论文，申博本来是不难的。可她的本硕都在北大读的，不甘心向下择校，选择范围本就笑，又一时出了错乱，于是就遗憾落榜了。
但这些事余知乐也不想说，于是就打了个哈哈：“年少无知呗。”正巧，刚说完这话，大侠奶奶带着一帮子老头老太太来了。
大侠奶奶一进门就放了话：“人家小余大夫是北大高材生，都乖着点。小余大夫，这些老家伙百分百都有病，你给好好看看。”
如余知乐所料，老头老太太们果然都有基础病，光是高血压又不好好吃药的就有三个，余知乐费了半天口舌也说服他们按时吃药，每天来医疗站测血压。
轮到大侠奶奶时，她连连后退，“我不看，我没病。”
她是老护林员，常年跑山，余知乐想强拉着她都拉不住，就只能先从问诊开始。大侠奶奶还算配合，问什么说什么，只是当余知乐按部就班问到妇科时，她跳起来摆手，说自己一把年纪了老伴死好多年了咋能有妇科病呢。
老一辈大都忌讳妇科问题，余知乐连忙解释道：“看您有五个孩子，就想问我呢有没有啥不舒服，这也是医疗常规要问的。”
“没有没有，都好着呢。”
余知乐不是妇科医生，见她这样拼命否认，也就把妇科放过去了。她示意大侠奶奶躺下，做体格检查。
许是因为刚才问了妇科，大侠奶奶很是抗拒。
坐在边上练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的杨光一把摁住她，指着她的腿对余知乐说：“麻烦重点帮我外婆看看腿，我看她走路姿势不对，我猜是不是膝关节的毛病，想带她出去看病她又不肯去。”
余知乐“哦”了一声，才想起以前轮转骨科时发现大多数体力劳动的老人都有关节问题，大侠奶奶他们常年上山下山的，肯定会有关节病。自己不是全科医生，又刚做村医，全科思维还没跟上，到底还是疏漏了。
还好当年学过的骨科检查都还没忘，余知乐细细检查了，对杨光说：“双侧膝关节都有梭形变，皮肤无红肿，压痛阳性，麦氏实验研磨实验阳性，浮膑实验抽屉实验阴性，侧压阴性。大概率就是老年退行性变，村里没办法拍片子，最好带去县里拍个片看看。确诊之后再看怎么治吧，可以考虑换关节，如果不接受做手术，也有些能缓解症状的保守治疗。”
大侠奶奶一听有可能要做手术，就连声拒绝，杨光说了谢谢，带着她出去了。
余知乐看着这一屋子护林员，想到他们可能都有关节病，又想到自己居然被专业限制住，忽略了这一点，一时羞愧难当，脸都热了起来。
要承认自己的疏忽吗？承认疏忽补做检查当然是最高尚的做法，可她在村里的形象本来就不好，现在承认自己疏忽了岂不是火上浇油？过几天县里派来的督导医生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她不能胜任全科村医的工作呢？
一屋子老人可能是看她不说话，就以为诊疗结束了，纷纷起身要走。
余知乐看着这些老人，想起了自己的姥姥。奶奶是开卡车的司机，这职业在老一辈里头算是巾帼英雄，奶奶自己也引以为傲。但也因为太倔，得了糖尿病后还坚持出车，奶奶的血糖控制不好，最后因为并发症截肢，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从此再也没有开过车。每每讲起从前，奶奶总是一脸失落。
关节病虽然不危及生命，但严重了会影响活动，这些老护林员要是不能上山护林了，一定也会像奶奶那样失落吧。
“等等，我给你们也做一下关节检查吧。”
……
补做完检查后，余知乐又挨个给这些老人的子女打了电话，交代了需要进一步检查治疗的情况。
忙完这些，余知乐打开邮箱简要记录了上午的工作，预备下班后发给县里主管支医志愿者的科长。发工作汇报不是县里要求的，是余知乐自己的小心机，把每天的工作汇报上去，就算科长隔三差五才看一眼，也总能加深印象吧，将来推选评奖的时候也能想着点她。
写完工作汇报就是饭点了，余知乐出了医疗站走了几步才想起杨桃今日接待外面来的老板，说是要给氧吧二期工程拉投资。余知乐掏出手机看了看，果然，杨桃在群里发了消息，说家里厨房有面条和菜，让他们自己煮点面吃对付一顿。
既然这样，那还是回住处吃自热米饭吧，余知乐往回走着，迎面遇上了王玉树。
“余大夫，对不住啊，我才知道我把你给投诉了，孩子他妈做了一桌菜给你赔罪，赏光去吃个饭吧。”
“啊？什么叫你才知道你把我投诉了？”余知乐不解。
王玉树臊眉搭眼地说：“那天我接了个电话，说是县里的，管你们的。问我你在村里工作怎么样，满意不。我就照实说了，他非让打个分，我就说了个六分。”
想来县里也关注着新到岗的志愿者，看了她的汇报邮件就辗转找到王玉树了吧。
“六分？”余知乐苦笑，“您不在外头工作您是不知道啊，像这种满意度调查，只有九分十分才是满意，低于九分都算投诉。”
王玉树拍脑门：“余大夫，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们那天吓坏了，对你态度不好，实际上我们心里是感激你的。其实是，唉，算了，不翻是非了。”
他话里有话，余知乐忙问：“是有什么误会吗？”
王玉树一脸尴尬，“就是开村民大会那天早上，我跟大侠婶子家那儿媳妇说话，说起你，那杨桃说你虽然是名牌大学的，但是年龄小资历浅，经验肯定不足。我想人家是在大药厂上班的，说得肯定对，就想着说你要是走了县里头会不会派个更有经验的医生来。”
原来这里头还有杨桃的功劳呢。
王玉树接着说：“当时一伙子人都听着，都说你这娃虽然年轻，但是心善，愿意来村里吃苦，咱村里人给你练手也无所谓，肯定支持你的工作。结果你在后头跟人家说你是为了得奖才来的，弄得大家伙儿都失望了。”
原来还有这回事啊，看来进村后的这些坎坷，大多和杨桃有关系。
说曹操曹操到，才转过一个弯，杨桃就出现了。
余知乐迎上去，对着杨桃旁边那个老板模样的人伸出手，说：“老板好，我是村里的医生，也是杨老板的好朋友。她这人可热心了，很会在背后搞小动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