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待见自己,陆轻羽也不欲与他多言,见皇帝暂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陆轻羽便先作揖道:“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闻言,缓缓低下目光,落在陆轻羽的双膝间,陆轻羽这才想起,古人见到皇帝,首先好像是要下跪的。
陆轻羽心里暗道不好,所幸他作揖结成的手势还没放下,陆轻羽腿一弯,扑通下跪,而后将双手覆于双膝之上。
应该能糊弄过去吧?
皇帝旁观了这一切,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尾音托得很长,活像下一刻就要断气。
“太子,你越来越不知礼数了。”
陆轻羽攥住衣角的手心全是冷汗,心里却没有过多的害怕。
反正在这个世界里,就算他不幸牺牲,也还是会重生的。
谁想皇帝却并未抓住这一点不放,指责一句之后,他从一旁的御案上抄起一卷书卷,扔到陆轻羽面前:“如今边关战事吃紧,下月祭典将至,此事交由你来办,你定要上心去办,为我大重积福,求得祖宗庇佑。”
“此是相关卷宗,中间夹着令牌,礼部官员今后任你调遣。”
卷宗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啪嗒”一声脆响,能看出抛书之人的用力之剧,似是一把钢鞭鞭打在陆轻羽身上。
陆轻羽恍然大悟。
原来晏公公所说关乎他生死的事情,就是这次祭典。
倘若战事失败,陆轻羽身为主掌祭典一事的负责人,定然会被问罪,而皇帝便能完全脱责,被百姓和官员指摘的只有太子一人。
陆轻羽将双手拢入袖中,心道,这老皇帝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许是见陆轻羽长时间不则声,皇帝皱眉:“怎么?太子不愿意么?”
陆轻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脑海中一抹大红身影一闪而过,突然感觉安心不少。
他深深俯首:“儿臣领命。”
“既如此,你便回去着手准备罢。”
皇帝似是一刻也不想看间陆轻羽,见陆轻羽领命,他便摆摆手,示意陆轻羽离开。双眼紧紧闭着,有几分眼不见心为净的意思。
陆轻羽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皇帝大手一招,自己就得屁颠屁颠跑过来,扰人清静,何况金銮殿前一百级玉阶,爬了这一遍,叫陆轻羽这副病躯累的腰酸背痛,他可不想再爬第二遍。
陆轻羽的双腿仍旧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父皇,儿臣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眼皮都没掀:“太子但说无妨。”
陆轻羽语速很快,但十分精准地道:“儿臣想在宫外建东宫。”
皇帝听闻此言,抬头诧异地看了陆轻羽一眼。
陆轻羽被皇帝针扎一般审视的目光盯着,语速越来越快,仿佛正在承受某种严刑拷打,但一想到他答应林羡的事情,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儿臣业已弱冠,却仍旧住在宫中,二皇弟尚未及冠,却早已在宫外有了他自己的府邸。父皇,我大重向来重礼数,浩浩皇家,岂有皇弟出宫,而兄长仍龟缩在父皇的羽翼之下之理?”
气氛一瞬间冷了下来,皇帝似乎是不想再假装父慈子孝了,怒火窜上眉梢,唇边立马显出冷笑:“太子翅膀硬了,很好。如今尚只是建造东宫,再过上几年,想必便要想着法子折朕的翼了?”
皇帝年纪六十上下,搁在普通人家这年纪尚在壮年,但宫闱生活将他时刻置于阴谋诡计与国事之间,因此他单薄的一把老骨过早的显现出风烛残年之势,尤其是眼窝深陷,双眼周围俱是深浅不一的斑点,犹如乱风中兀自盯视猎物的老鹰,带着掠夺的凶狠。
对面的太子却正值青春,意气风发,皇帝性子向来强势,因此陆轻羽也没指望皇帝能同意。
只不过这样一来,陆轻羽便能顺理成章地“退而求其次”。
他低头朝皇帝一拜,唇角带着狡黠的笑意:“其实儿臣是想着,住在宫外更方便调动人手,安排祭典,儿臣仔细想了想,不如找一个可靠的人,在岁腴宫给儿臣打下手,这样祭典也能安排的更周全。”
陆轻羽手下得用的人只有墨竹一个,余下的只有不知事的宫女与几个小太监,这般配置,对于一国太子来说,确实有些寒酸。
皇帝思虑片刻,也便松了口:“太子政务繁忙,还得兼顾祭典,以你的能力,确实不大够用。也罢,你想要谁,尽管与朕提。”
陆轻羽心中一阵惆怅。
老皇帝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嘲讽原主的机会,到了这种时候了也不忘打压太子的能力。陆轻羽在原来的世界好歹也是个学霸,拿过全校第一那种,但面对皇帝这个绝对权威,陆轻羽可没胆子反驳。
于是“能力不够”的陆轻羽从善如流,朗声道:“儿臣想要丞相长子,林羡。”
红梅花期将过,花瓣缤纷吹落,满地落红衬着晶莹白雪,叫人觉得便是春光也不及。
不幸的是这几日的寒风几乎是透骨的冷,梅花落后并非意味着冬日的结束,天儿却越发冷起来。
这日恰好是陆轻羽病愈搬出太医院的日子,而丞相府那边也来人递来消息,告知陆轻羽今日林羡预备进宫就职。
陆轻羽端坐桌前,吃着近日最后一顿葛太医做的药膳。
他身姿极为板正,双肩端整,一副受了极好的教养的模样。双耳上垂下的明黄色丝带柔顺地垂在肩头,喝汤的手执着玉勺,打远处一看,手指纤秀剔透,仿佛与他手上上好的羊脂玉融为一体。
当然了,只有陆轻羽自己知道,自己这么端整的坐姿,全拜义务教育九年被严厉的班主任训练出来的成效。
墨竹侍候在陆轻羽左侧,目光里透着满满的抗拒。
陆轻羽喝了口药膳,眉头轻轻皱了下,似乎被苦到了。随后抬眼,瞪向瞪着自己的墨竹:“今日是林右侍第一日加入我们岁腴宫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你作为前辈,应该提前去帮他认认路,搬行李。”
虽然这个温暖的大家庭只有两个人。
墨竹将头一梗:“属下是太子殿下的属下,又不是他林羡的属下,为何要去服侍他?”
陆轻羽甚为苦恼地用勺子戳了戳面前散发着苦涩的浓稠的粥,“这你不懂。”
墨竹继续小声嘟囔:“明明你才是主子,怎么搞的和林羡才是大爷一样……”
陆轻羽手上动作停滞了一瞬。
林羡可不就是位大爷么。
“看来我还没有正式入岁腴宫,就已经得罪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了。”
林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揽住墨竹的肩膀。
墨竹正在背后说林羡闲话呢,正主冷不丁便窜到眼前,着实被吓了一大跳,没好气道:“殿下,林右侍自己来了,不劳烦您老人家费心。”
林羡与墨竹二人皆站在一旁,只有陆轻羽坐在桌前。
从陆轻羽的高度来看,恰好能看到林羡腰间的深蓝纱腰带,以及腰带上挂着的长鸿剑。
那剑比一般的剑都更长,剑身很窄,与它的主人一般秀气。即便蒙上剑鞘也不显得笨重,反而因着表面镶嵌的白玉而显得清灵俊秀,只是它在林羡腰间随着那人的步伐一颤一颤,总感觉像一种耀武扬威。
……又是它!
陆轻羽有些烦恼,上一世被林羡一剑斩杀的感觉有一次袭上他的脖颈。陆轻羽指尖扯了一把肩上绸带,而后觉得无甚意思,便放下绸带,忍无可忍道:“林右侍,东宫的规矩,不得在太子面前佩戴佩剑。”
陆轻羽前世不过是个普通学生,从未体验过掌握权力的感觉,因此每当他端起太子的架势,总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
或者倒不如说,像是在无理取闹。
林羡闻言,倒也不恼,只是头一偏,目光看向了身侧的墨竹,而后将手伸向墨竹腰间:“墨竹,听见太子殿下的吩咐了么?在他面前不得携带佩剑!”
墨竹是个武道上的痴子,惜剑如命,他应激向后退了一步,护犊子般将佩剑藏到身后,脸上一副“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从我这抢走我的剑!”的表情。
陆轻羽忙伸手解释:“哎,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他!”
安抚了墨竹,谁知林羡却歪了歪头,弯着眼笑问:“你是指谁,他又是指谁?”
陆轻羽哑了。
方才立规矩没过脑子,倒是没考虑到墨竹也需带佩剑,可倘若此时反悔,周围太医院的宫人必然将他这个太子看作任性的愚人;而若自己不收回成命,墨竹那般哀怨的目光,又让陆轻羽很有负罪感。
陆轻羽在心中哀怨地嚎了一声。果然自己不适合当太子。
许是见陆轻羽微微有些泄气,林羡笑了笑,缓和气氛:“太子殿下请先随下官回岁腴宫,下官自有办法。”
陆轻羽原本垂着头捣粥,满腹苦恼,闻言看向林羡。
在他目光抬起的那一刹,林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解下腰间的长鸿剑,将那银辉般清亮的佩剑藏到身后,半点不露。
陆轻羽不瞎,自然瞧见了林羡藏剑的动作,他放下勺子,突然觉得,林羡还挺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