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若将昨日的陈词又重复了一遍,谁知甄念歌听了,却面带哀愤,眼含泪光地看着杨若。
她将双手置于身侧,胜券在握般地握成拳,丝毫没有心虚之相。
姜弋野昨日在公堂之上脑子一热,感动之下应下了这宗案子,等他回头一琢磨,就觉出来一点不对劲了。
甄念歌不正是兵部尚书甄赠焕的独生女吗?
那甄赠焕对甄念歌极为宠爱,是京城中出了名的“女儿奴”,姜弋野纵然同情杨若的遭遇,却也对惹怒甄赠焕的下场怵得很。
姜弋野再次确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陆轻羽那混小子果然想坑我!
姜大人反复把玩着手中的镇纸,似乎对这块木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逃避着,摆出了一副拒不配合的姿态。
然而下一刻,姜弋野突然就脖子一凉。
他抬头讶然地看向自己身边的陆轻羽。
陆轻羽手中的利刃在姜弋野的脖子上缓缓摩擦,发出叫人牙碜的声响。
陆轻羽很聪明,他用手背将匕首的锋芒完全遮住,从别人的角度看过去,案台上的两人这般姿势十分亲昵,完全不可能会联想得到两人真实的剑拔弩张。
见姜弋野向他看过来,陆轻羽弯唇露出一个纯良的微笑:“姜尚书,甄小姐好像急着为自己脱清干系,您这般犹豫,难道是不想帮甄尚书的女儿洗清嫌疑,卖他这一个人情了么?”
姜弋野从陆轻羽贼的很的目光中,直觉此事有诈。
能让陆轻羽这般有恃无恐,看来甄念歌应该有什么把柄握在太子他们手中。
姜弋野稍微一斟酌,便迅速地想清楚了。他将下巴抵住两个交叠的手背,熟练道:“若臣公平判案,太子殿下和林公子能保证保臣平安吗?”
陆轻羽满意地与姜弋野击了个掌:“姜尚书是聪明人。您放心,官职和人身安全,一个都少不了您的。”
他向来公私分明,谈完要紧事之后,便自觉地从姜弋野身边挪开,同时朝不远处的林羡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两人公然在公堂之上眉来眼去,看样子完全没有因为方才对姜弋野的威胁行为产生一丝一毫的愧疚之情,匪得理所应当理直气壮。
被拉拢过的姜弋野果然配合得多了,他对着甄念歌断喝道:“被告甄念歌,你有何话辩解?”
甄念歌就怕姜弋野不问话呢,见姜弋野问她,她难掩得意之色,立刻跪拜道:“大人明鉴哪!小女子才是肖郎的原配,与肖郎订下婚约之人亦是我啊!”
姜弋野断喝:“口出狂言!甄小姐乃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怎么可能会与一介草民订下婚约?”
甄念歌满面凄楚地仰头,似乎是想起了她与“夫君”相识相恋的浪漫故事,她娇美的面容上满是动容神色,片刻面向她身旁的肖胜,满面凄楚地握紧了肖胜的手:“大人,如今的大重,青年男女之间都是自由恋爱,不论富贵或是贫贱,我父亲也觉得肖郎是一个踏实可靠的人,这才将我许配给肖郎。”
她忽然脸色一变,方才的满脸甜蜜蓦然间消失不见,被幽怨的失落取代。
甄念歌放开了肖胜的手,窜到杨若面前,指着面前的布衣女子,睁圆了一双蓄满泪水的红眼圈儿,控诉般的用嘶哑的嗓子喊着:“大人,若不是这个毒妇,今日我与肖郎新婚第二日,本该奉茶对弈,恩恩爱爱,谁想到只因为她的一句诬告,小女子在新婚第一日便受了这牢狱之灾,好好的喜事忽然间变成了闹剧,大人请为我平冤呐!”
杨若被甄念歌骂的狗血淋头,却并未露出半分的不悦之色,也没有还嘴或是还手。
一旁的刑部官员都开始诧异地窃窃私语起来。
“昨日杨姑娘分明说她有冤,可今日她却没有拿出确凿的证据,反而是甄小姐情真意切,倒真像个苦主一般。”
“杨姑娘莫不是说不过甄小姐,所以怕了?”
姜弋野拍了拍镇纸:“肃静!说的就是你,甄小姐。”
甄念歌满是怨气地缩回原来的位置。
姜弋野焦头烂额地叹了口气,对甄念歌道:“甄小姐有何证据能证明,你才是肖胜的原配?”
甄念歌昂首道:“有!他就是我的证据!”
满头珠翠的少女倨傲地仰起头,笑吟吟地看向身侧的男子。
而另一边的杨若在愣了半天之后,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垂于身侧的手紧了紧,指腹泛起毫无血色的白。
她努力地在忍了,可是她仍然不是很想听到接下来肖胜会说的话。
肖胜在甄念歌鼓励的眼神中,缓缓开口:“草民与甄念歌,两情相悦,因此身份的差别也不能阻挡我们在一起。”
这只是迷药的效果罢了。杨若深呼吸一口。
肖胜顿了顿,用和风细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甄念歌:“我们现在终于跨越了那么多艰难险阻,结为了夫妻,怎能因为一个诬告我娘子的毒妇,而就此功亏一篑!”
他是爱着自己的,自己现在在做一件对肖胜哥哥很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能草率大意。杨若努力忽略心里划过的那丝刺痛,这般劝告自己。
甄念歌满意地拍了拍肖胜的手背,像是在拍打小动物的绒毛一般哄着,抚慰着。
被她抚慰的肖胜冲甄念歌露出迷恋的表情,似乎对这种亲密的肢体接触很是享受。
一旁观审的官员们皆纷纷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现在连肖胜本人都承认甄念歌才是他的原配了,看来这场两女争一男的戏码,果然只不过是杨若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罢了!
刑部众官人在庭审,心却已经认为此案已结,早就将神思飞往牌桌上了。
姜弋野间大局已定,甄念歌既然拿出了确凿的证据,那他便也乐得两边都不得罪,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宣布:“此案案情依然明朗,甄念歌与肖胜两情相悦,明媒正娶;杨若为夺肖胜,因情诬告甄念歌,今日本官判她……”
“且慢!”
杨若忽然出声,打住了姜弋野的宣判。
姜弋野看向这个从进入这间屋子以来救一直都保持着一副镇静的姿态的小姑娘,被她这般不卑不亢的态度打动了一瞬。
于是姜弋野决定浪费一分钟,听一听杨若准备说什么:“你对此案还有什么异议吗?”
杨若上前一步,这一回她不再避其锋芒,直视着甄念歌的双眼,从袖中抽出一张大红洒金帖子来。
她面色沉静,嗓子也轻轻柔柔的:“大人,此乃肖胜的庚帖,乃是草民与肖胜订婚之时,肖伯父与伯母亲自送到草民家中的,若是此言为虚,草民立马便天打雷劈!至于草民的夫君为何会被甄小姐蛊惑挟持,还望大人明察!”
与杨若思路清晰的陈辞相比之下,甄念歌方才的一番表现,几乎与泼妇骂街差可相同。
甄念歌脸都气红了,同时又有几分心虚,她探身朝杨若扑过去便欲抢走杨若手中的庚帖:“满口胡言!你的庚帖定是假的!大人,若是不信,还请您问问肖郎,他肯定会说实话的!”
“大人,”方才一直冷眼旁观的林羡忽然抬眸,“下官身为杨姑娘的证人,可否为杨姑娘说几句话?”
姜弋野瞥了一眼林羡,顶着身边陆轻羽逼视的目光,哪敢不应允:“准了。”
林羡上前分开纠缠在一起的杨若和甄念歌,用身子将杨若护在身后。
而后他扬了扬满是讥诮的眼角,朝甄念歌笑道:“甄小姐,肖胜喝了你喂给他的迷药,他自然对你有问必答;只不过在这公堂之上,你此举便是有碍上听,有辱清明。”
甄念歌在林羡的逼视下,后退一步,警惕道:“我不懂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迷药,肖郎说的都是实话!”
“哦,是吗。”林羡眸色浅,因此脸都显得比常人苍白些,但他气势虽弱,却很厚,面貌身形分明是孱弱的美少年,却偏偏在他注视着你的时候,叫你被震慑得完全生不出半分反抗的意思,“那甄小姐认识不认识这个?”
林羡优雅地从袖中拿出了一本账册。
目光接触到这本账册的刹那,甄念歌脸色都吓白了。
她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目光瞬间便涣散起来,便蹒跚着后退,便呢喃着说:“这不可能。”
甄念歌捂住了耳朵,状似癫狂:“这不可能!老孙死也不会将这东西交给别人的!除非他死了!”
这位美丽的少女突然被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老孙死了?林羡,你把老孙杀了?”
林羡摇头,说:“他还活着。”
甄念歌崩溃地大喊:“不可能!老孙死也不会背叛我!”
然而没有人再去听甄念歌说话或是嘶吼了。
林羡直接绕过甄念歌,将手中瓷瓶中的液体尽数灌入肖胜口中。这是付明斩昨日连夜研制出的解药。
不出半刻的时间,肖胜的目光便清明起来。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堆不认识的人当中,吓了一跳,左看右看,周围只有自家老板林羡和未婚妻杨若是他认识的人。
老板身上散发着一股森冷的气势,于是肖胜十分自觉地朝杨若走去,俯身温和地问她:“这是哪里?我们为何会在这里?”
是熟悉的那个,杨若认识的肖胜。
杨若方才一个人孤军奋战的时候尚冷静的可怕,此刻肖胜恢复了自己的意识,她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一股委屈,一个转头之间,眼睛便围上一圈红。
肖胜愣了一下,随后抬起指腹,温柔地擦去杨若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哄她:“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局势到此豁然开朗,便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真相。
甄念歌彻底被打脸,却已经无人问津,姜弋野给她判了半个月的监禁,庭审也就这么散了。
这番甄念歌受了这么大的屈辱,想必今后也不会再来肖胜面前自取其辱了。
陆轻羽和林羡推辞不过肖家和杨家的热情邀请,只得随着杨若二人来到肖家,吃了顿便饭。
肖母也是刚吃了解药恢复意识,她将最后一道菜肴端上桌,才落座招呼陆轻羽和林羡:“二位大人这回帮了我们两家这么大的忙,我们无以为谢,你们救把这里当成在家一样,多吃点,尝尝婶子的手艺。”
陆轻羽和林羡两个几乎等于是“没家”的人连连道谢:“多谢盛情。”
而肖母也是说完了才想起来陆轻羽和林羡都是幼年丧母的情况,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讪讪坐下不说话了。
陆轻羽夹了一块子麻婆豆腐,而后像仓鼠一样瞪圆了眼睛,夸赞道:“婶子的手艺真好,我妈……我娘做的豆腐都不如婶子做的香呢!”
陆轻羽吃一道菜夸一道菜,直夸得肖母心花怒放,饭桌上的气氛终于逐渐活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