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纽约。
何翊宁的航班落地时已过傍晚。
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带来的是咯吱作响的关节和状似鸟窝的乱发，何翊宁边等行李边努力舒展着筋骨，决定先去酒店拾掇一下自己再去找宋念。
那是三年前，两人还在异国恋期间。想到和宋念有整个假期的独处时间，何翊宁的心跳就开始加速，毕竟自从宋念出国，两人已经很久没能好好沟通了。异国恋的艰辛之处有很多，但说到底还是归结为“距离”两个字，这距离倒不止是物理上的，还包括一种全方位的连锁反应。
这段时间，何翊宁因为自己的事占据了全部精力，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两人的聊天记录已经陷入了严重的时差，经常何翊宁主动发去一句，几小时甚至一天之后才得到短短几个字的回复，就像一碗热汤泼进了雪地里。他自我安慰是宋念学业繁忙，加上她本来又是卷生卷死的学霸性格，没工夫搭理他很正常。其实仔细回想，自己不也好多次因为外科的工作太忙，漏接了她的电话吗？
一起在美国过圣诞假期是两人早就计划好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约定，他才能激励自己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虽然这件事何翊宁不想让宋念担心，就一直瞒着没说，他相信只要见了面，好好向宋念解释，她肯定能谅解自己。直到宋念发来消息，语气冷淡地说要推迟见面，时间待定，何翊宁才有些慌了，他决定做点什么来弥补前阵子对宋念不得已的冷落。
于是他准备还是按照原计划，在平安夜那天奔赴纽约去找宋念。
“你真不打算提前告诉她？”
杨勰并不太看好何翊宁这个费了老大劲准备的“惊喜”，而且对自己这个容易上头冲动的恋爱脑发小，他也不能忘记适时地泼泼冷水。
“要是推迟是因为她有别的事呢？你去不就成添乱了吗。再说，以我对宋念的了解，她可能，不一定会喜欢这种出其不意。”
杨勰试图委婉表达，但何翊宁显然搞错了重点，一脸的不乐意：“哎哎，说话注意点儿，你跟宋念很熟么，总共说话超过十句了么，怎么就了解上了？”
看着何翊宁提起宋念就张牙舞爪的模样，杨勰赶紧举手投降。
“你别来这套，我是打从心底里盼着你这惊喜能大显神通好吧，也省得你三天两头来找我免费排毒。你俩一闹情绪，我就被迫加班，你听听这合理吗？”
何翊宁自知理亏，但还是腆着脸硬撑：“把你当兄弟才不跟你客气，你还计较上了。行，那我何翊宁郑重宣布，等以后我和宋念办婚礼的时候，免收你的份子钱。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彼时刚工作不久的何翊宁还没褪去中二青年的气息，几句话就把显眼包的本质暴露无遗。在学校的时候，他就动不动把“以后我和宋念”挂在嘴边，还总觉得别人觊觎自己和宋念之间可歌可泣的美好感情，成天防着被人挖墙脚搞破坏，活像个炸毛孔雀。殊不知大家私下给他确诊了“恋爱脑晚期”，无药可救。
酒店里，何翊宁换了身衣服，又捯饬了半天，等他终于到达宋念所住的公寓附近时，夜空中已经飘起了细雪，街道旁的圣诞树很快被染上一层白色。何翊宁欢喜地吹了声口哨，这样的夜晚，简直就是他心目中最完美最浪漫的约会之夜。
朦胧的夜色中，一对男女依偎着从远处走向公寓大门，何翊宁上前几步，想跟在他们后面蹭过门禁，他已经等不及看到宋念开门之后惊喜的表情了。然而，不经意地抬眼一望，却让他猛然顿住了脚步。
一阵寒意迅速从指尖扩散到心脏的位置，何翊宁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被冻结了——
是宋念。
那个正被一个陌生男人搂着肩膀，整个人都靠在对方怀里的人，是宋念。
何翊宁愣愣地看着两人走进公寓，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但他认出了那条红色的围巾，那还是去年他和宋念逛街时一起买的，是他帮她挑的颜色。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没认出来。
也许是同款？难道就是这么巧？一个背影和宋念一模一样的人，也有一条同样的围巾，概率很小但并不是完全没可能吧？
何翊宁掏出手机想给宋念发消息，结果颤抖的手指怎么也打不好字，好不容易打出几行字又被全部删掉。他犹豫了半天，才下定决心拨通了宋念的电话。
无人接听。再打，对方已关机。
楼上，一扇小窗里亮起暖黄色的灯光，那是宋念所在的楼层。何翊宁望着那扇窗，在公寓楼下的长椅上枯坐了一夜，在脑子里完成了无数次左右互搏，却始终没有勇气上楼去确认一眼。而同样的，楼上的人也没出来过。
直到天色渐亮，来来往往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何翊宁才起身离开宋念的公寓。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何翊宁心想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不然怎么几个老外总朝他投来关注的目光，直到瞥见玻璃橱窗里的倒影，他才想起出酒店之前，自己特意贴了白胡子、戴了顶圣诞帽——他本想扮成个喜从天降的圣诞老人，结果被玻璃照得变了形，乍一看倒是更像个落荒而逃的小丑。
回酒店后，何翊宁立刻买了回国的机票，据说动物在巨大的危险面前会有三种反应：战斗、装死和逃跑。他实在没这个勇气战斗，装死可以，反正他现在也有点儿半死不活，但总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说。所以，还是先逃吧。
这一逃他就逃回了北京，逃回了自家小区，逃回了只属于他的那间小卧室，闷不做声一呆就是好几天。
何妈妈不在家。何翊宁远赴异国他乡约会，她也不甘示弱，和最近认识的广场舞搭子安歌阿姨约着旅游去了。安歌阿姨的老伴喜欢清静，加上本身腿脚就不好，所以习惯窝在家里，听听评书写写毛笔字。但安歌阿姨跟何妈妈一样，都是爱热闹好交朋友的人，两个老姐妹正值友情的甜蜜期，从约跳舞到约麻将，再到这次结伴去什么美食之旅，状态如胶似漆。
何翊宁游魂一样在空荡荡的家里晃悠，不见人也不见阳光，饿了就啃冰箱里的冷馒头。等何妈妈拖着大包小包到了家，还以为家里遭了贼，抓起门边的鞋拔子就要打，结果发现是胡子拉碴、面色憔悴的何翊宁。
看到本该在美国的何翊宁以这副尊容出现在家里，何妈妈立刻就明白是和宋念有关。但她猜对了缘由，没猜对程度，还乐观地认为两人不过是小情侣闹矛盾，指不定过几天就和好了。
“谈个恋爱，吵吵闹闹的很正常，就是别太较真了。你看我跟你爸，不也这么跌跌撞撞过了十几年吗？嗐，说句不好听的，要没他那张脸撑着，我才懒得搭理他……不过那也都过去了，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走得那么早……”
何妈妈见何翊宁一言不发，还是一脸世界末日来了的样子，索性不管他，自顾自地拾掇行李去了。何妈妈边收拾还不忘边叮嘱何翊宁，点心是专程给念念买的，保质期短，得尽快给她寄过去，过海关还要时间呢，还有这次去的地方景色不错，等念念回国了，何翊宁可以带着她去玩玩……
不等何妈妈絮叨完，何翊宁终于说了这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和宋念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