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骑在马背上,背上披着的是哲别送她的大氅,腰间还有一壶热水和几块点心,她舍不得吃喝,只想快一点到阿木尔身旁。
战马疾驰,只用了短短不到一日的时间,便跑到了阿木尔昔日奶娘的家里。
新年刚过,奶娘的家里却没有一丝年味,从不敢大张旗鼓的张灯结彩,只怕连累自家人命丧黄泉。
娜仁将马拴好,两手空空的来见阿木尔,着实惭愧。
没有新的、暖和的衣裳给他,没有精致的、美味的饮食给他,她的心里愧疚更甚。
推开柴扉,娜仁在院子里站了站,正准备问候的时候,便看见奶娘抱着阿木尔从屋子里走出来。
奶娘一家都穿得破破烂烂,唯有那一件厚实的棉袍裹在了阿木尔的身上。
看着他冻得青紫的小脸,娜仁的眼圈红了红,然后将奶娘怀里的他抱过来。
奶娘一家这才行了礼,不知该称呼郡主还是阏氏,只是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快起来。幸好有你们护得阿木尔周全。”
由人簇拥着,娜仁走进了虽然不够宽敞,却十分温暖的帐子里,然后看见了奶娘的儿子,是同阿木尔一般大,不过两周岁有余的济尔哈朗。
“这就是济尔哈朗吧。”娜仁曾经在哈丹的大营里,同奶奶闲话时,听到过这个名字。
奶娘按着济尔哈朗的头,叫他跪在地上,“快给郡主磕头!”
娜仁心底一酸,她早已经不是什么郡主了。原想叫济尔哈朗给阿木尔做个伴读,但阿木尔跟着她颠沛流离,可能自己都读不上书,更不要说去找伴读。
无奈的泛起苦笑之后,只从包里拿出已经干涩的点心,尽数给了济尔哈朗,阿木尔馋得两眼发光,显然是也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娜仁还是制止了他的行为,不允许他去争食吃。这是唯一她能报答这一家人的方式,也许将来的日子只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加糟糕。
阿木尔在她严厉的目光中,扭过头去,不再去瞧那盒好吃的点心,只怕是让自己更受折磨。
在母亲怀里久了,起初的那一点冷漠和疏离,也被久违的、找到的家的温暖所取代。
既瘦又小的阿木尔伏在母亲的膝上,像极了在丛林间穿梭的小黑猴。
“这孩子生的灵敏,待他大一些,我跟哲别将军引荐一番。便跟着哲别学习骑马射箭吧。”娜仁含笑夸奖了一番。
奶娘立刻喜上眉梢,能跟着哲别将军,这已然是天大的恩赐。
她立刻又带着济尔哈朗磕了个头。
“多谢郡主。”起身后,她坐在离娜仁不远的矮凳上,身后的丈夫已经抱了济尔哈朗出去。
天色渐渐晚了,娜仁知道这间小小的帐子注定是容不下她留宿的,便想着在寒风里抱着阿木尔赶回去。
又与奶娘闲谈了几句,“单于败了,我们投降了满都拉图。”
奶娘倒抽一口冷气,她一直东躲西藏,并不了解前方的战况。陡然听见郡主说起,只觉得对两位主子心疼得紧,都是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能够承受得住这种在他人帐下为臣的遭遇。
“没什么。”娜仁云淡风轻的摇了摇头,“生活总是这样,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将苦难捱过去,就会好起来的。”
她那样倔强的人,如今也只能被命运压弯了腰,不得不豁达。
奶娘一时间竟然不知该怎样安慰,其实也没有安慰的身份,只控制住了自己的哽咽,然后关切了句,“今天太晚了,郡主若不嫌弃寒舍简陋,便留下来休息几日,再做打算吧。”
奶娘体贴的又补了一句,“济尔哈朗有他爹爹带着,去爷爷家借住。正巧,他爷爷连日念叨着我不肯送孩子过去给他们享受天伦之乐。”
听着奶娘滴水不漏的一番话,娜仁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格外寒冷的这一夜,她倒是不怕被冻死,只是心疼她的阿木尔,还那么小。
一向不喜欢叨扰旁人,却也只能麻烦她了。
。
夜更深了,娜仁占用着奶娘家里一席胡床,看着睡在自己身旁的阿木尔,内心一片欢愉。
他的五官其实并不十分像娜仁,一双大而亮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睫毛又长又翘。像极了他的父亲。
娜仁的眼睛细长且勾人,笑时弯起来就像两只月牙,只是她有太久没有开怀大笑了。
阿木尔长期营养不良,虽然长得不够健壮,但四肢修长小小的个子就初见端倪,大概也是遗传了他的父亲吧。
娜仁胡思乱想了一阵,只觉得要尽量避免被那个男人看到,保不齐他会起疑心。
又盘算着,其实他的大营也不是久居之地,回去拿上东西,还了哲别的马,不若往草原深处走,买三五成群的羊,去做一个普通的牧民。
她打仗可以,一个人独自扶养儿子也没什么不行。
母子二人整日提心吊胆留在营寨里未必是好,即便偶尔得来的锦衣玉食,也难入喉。
又替阿木尔掖了掖被子,看着他小小的身子不停的靠向自己,娜仁只觉得愧疚更甚,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能丢下他了。
娜仁睡去了,却从另一个人的梦里闯了出来。
哈丹披着大氅,手里拢了个汤婆子,在满都拉图的军帐里站了一天,站得骨头都要断了,才睡下立刻被噩梦惊醒了。
因为一句挑拨,他就要怀疑她背叛了自己,对她是不是太过不公平?
其实自从那一日跟她无缘无故发了脾气,他便内疚混合着懊悔,思念至今。
一步步向她的帐子里走去,脑海里记起的都是她的音容相貌。她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还会去找满都拉图?
如果她肯屈身,不必拖到今日。
那么,如果她没有回头去依靠他,这几日帐中缺柴少粮,她又是怎么度过的?
哈丹想到这些,只觉得不寒而栗。加快了脚步,便更加自责。
即便她真的为了救自己献身于满都拉图,他也不该因为跟自己生气,将她置于又冷又破的帐子。
何况那一日,她本来满心欢喜的去找他。
终于,走到了他们昔日生活的帐前,哈丹掀开帐子,却看见里面空无一人,连生活过的痕迹也没有。
三更夜半,帐子空了,他的心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