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水湾头,两军交战,冲在最前头的向来都是首领。
擒贼先擒王,若能将对方的大将挑于马下,则会大大鼓舞士气。
若是全军覆没,只剩下一个将军,就是对这位将军最大的羞辱,证明他既没有赴死的勇气,只会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也没有带领将士们取得胜利,班师回朝的能力。
黑赛琪手执一把长剑,分明没把哈丹放在眼里。那一日,哈丹被哲别打得吐血,是被他看在眼里的。
而他自认为自己只是比哲别稍稍逊色,并没有差太多。
哈丹手里握着的是胡刀,身后是将士们在奋力厮杀,他定睛望着黑赛琪刺过来的长剑,边打边撤,向山谷方向行去。
他太有自知之明,他从来不会硬碰,他要杀了他,然后活下去。
黑赛琪只当他是怕了,所以想逃,内心更加不屑,紧紧追着他的脚步,不忘刺上几剑。
哈丹勉强躲过,却绝不是他的对手,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回,就在逼近山谷时,哈丹没了退路,黑赛琪一阵狂笑,提了剑再次冲了上去。
他要将他剁成肉泥,他深知只要他死了,这场战乱就结束了,他的大单于就是这草原上唯一的王。
只是少年心性却让他付出了以生命为筹码的沉重代价,在远离将士们厮杀的山谷,黑赛琪看着哈丹逐渐连招架之力都没有的时候,挑了剑直插丨他的胸膛,本以为这一剑就算不能取他性命,也能将他的兵器打掉。
但迎面而来,俯身而下的苍鹰却垂直而下,那速度太快,尽管黑赛琪迅速躲过,可是来不及了,那鹰捉瞎了他的眼睛。
在这瞬间的空档,火光电闪之间,哈丹的胡刀刺穿了他的胸膛。
黑赛琪睁着大而空的双眼,陷入一片黑暗中不到片刻,胸口的疼痛立刻代替了眼睛的痛楚。
那鹰忽闪着翅膀,讨好似的将它捉下来的瞳仁在哈丹面前晃了晃,然后本能的嚼了嚼,咽了下去。
哈丹用只有鹰能听懂的语言赞赏了句,“干得好!我的勇士!”
黑赛琪的身体直直的落下,从山谷掉了下去,坠到了山崖下。
在极速下降的过程中,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像无根的浮萍。
马上就要死了,还是已经死了,黑赛琪也分不清楚,只是觉得浑浑噩噩。
人这一生在死前都会经历一次回光返照,他已经彻底失明的眼睛,仿佛重获光明一般,他看见了大单于,看见了哲别,看见了许许多多将士们,都化作了漫天的繁星。
少年将军十五岁出山,便跟着满都拉图一起打天下,云根深处再寻不到故人,也没了机会回去拜一拜昔日教他武功的师父。
直到他的身体重重的磕在悬崖边上,咽了气,临死前他想到的仍旧不是自己,而是大单于的胜败和安危。
。
“黑赛琪将军死了。”
从响水湾幸存逃回来的将士跪在满都拉图面前,鲜血和着泪水止不住的流淌。
“怎么会!?”哲别不可置信的揪起那将士的衣领,一向温润淡漠的他,此刻却不顾那士卒仍在不住流血的手臂,大声吼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哈丹的功夫他是见过的,绝对不是黑赛琪的对手,就算遇见包围和突袭,黑赛琪也是从乱军之中逃出来的人,怎么会就这样轻易的、不留下一字的死去?
除非……除非他遇见了比这些更加恐怖的事情。
哲别不敢再往下想去,只觉得眼前一黑,勉强支撑住身体。
高烧了三天三夜的满都拉图,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扯下了他额头上放置的帕子,翻身起了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谁死了?他的小将军死了吗?
几年前,他去汉朝娶那个扫把星姜文君的时候,就是因为喜爱黑赛琪,所以谁都没带,独独带了他去看长安的美景。
他屡次犯错,他屡次原谅,年纪轻轻封了将军,就是因为他是他的心腹,是他青眼有加、寄予厚望的小将军啊。
“谁死了?”满都拉图不敢相信,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大单于!末将无能,没能保护好将军,黑赛琪将军归天了!”被哲别放开的士卒,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眼泪只是比鲜血流得更多。
“尸体现在何处?”满都拉图终究是君王,不能轻易崩溃,不能在人前随意显露情绪,唯恐军心大乱。
“就在帐外!”一些将士放弃了攻打响水湾,拼死将将军的尸体从山谷下背了上来,又遭遇了哈丹的埋伏。
一次次被重创,再回到大单于身边时,几乎全军覆没了。
哲别未听到大单于发号施令,早已经忘记了军法,一个跨步迈了出去。
满都拉图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有无数流水声从山谷传来冥冥中在他耳畔萦绕。
待到走出帐子,他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
脚心被石子划破也浑然不知,只定睛去看哲别掀开了帘子,是黑赛琪那张苍白的、已经毫无血色的脸。
这漫长的沉默和僵硬,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样漫长,直到哲别缓缓的将他的帘子盖上。
又疯了似的掀开,去扒他的盔甲。
别人只当哲别将军是疯了,黑赛琪已经死了,他还要扒光他的衣服,当众羞辱他吗?
冒顿看不下去了,开口骂道:“哲别,你还是不是人?黑赛琪不就是吃了败仗?你也不能丧心病狂的这样……”
他的话音未落,就看见哲别在数黑赛琪身上的伤口,他将手指压在那些伤口上面,反复抚摸着。
“哈丹,这些伤口我都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你扎了他胸口一刀,我就要在你的胸口上扎上一百刀,一千刀!”哲别杀气腾腾的目光,在心里默念着。
然后亲手替他重新穿好了盔甲,一颗一颗替他系好了扣子,将他抱起来,放在了随从抬来的棺材里。
满都拉图看着哲别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在烧,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赤着脚走进了军帐,目光落在地图上,强迫自己镇定,谋划着下一次进攻。
只是低头的瞬间,一口腥甜的血还是喷出来,将地图淋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