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气息越发的深重,两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一个眼神躲避,一个笃定深邃,“呼呼”地迎面刮来一阵凉飒的秋风,不知是不是被风吹得冻了,苏滢无意间瞟见顾宇辰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眶微微泛了红色,手背在身后,凝望自己的眼神不变,“哪怕他放你,你也不会跟我走。”
要说不难堪是假的,苏滢雪白的面孔上眉头也蹙在了一块,胸前有股堵闷,果然还是决定将实话说出了口,“你还有清妍,你对她不是毫无感情。”
“她现在恨我。”
苏滢抬起眸子回望他,“那日若你不这么说,楚夜难保会那么轻易放过她,她如今安然无恙地在宰相府,楚夜不再打她的消息,对她是最好的周全,你为何不告诉她实情?”
顾宇辰还在凝神细思,苏滢将手里放凉了的茶水倒掉,一角明黄的龙衮袍边出现在自己视线里,苏滢面上的神色全都凝滞在一起,只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风大,还坐在外面,嫌药吃得太少?”
顾城深贵为天子,开口闭口语气却是从来不饶人的,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尊重,总试图用霸道专政来叫人对他永远敬畏,可他算是成功的,苏滢从前不觉得自己性格软弱,她面对过的可怕人物很多,她什么时候怕过怂?也只有在顾城深面前,将她的胆子磨灭得一点不剩,哪怕一丝反抗,他都能叫自己深刻地尝到什么叫后悔的滋味。
他一把夺过自己手里的杯子,语气强硬,“菊花性凉,你感冒才好,不准喝,朕每日让膳房给你炖滋补的汤食,你却让自己宫里的几个宫女分食,还威胁她们不喝就倒,你就是这么糟蹋朕的好意的?朕养你的人不是养你的胆子!”
苏滢慢慢转过头瞄了他一眼,眼波平静无纹,心里却是百般的鄙夷,他让人炖的那些叫滋补?不是阿胶鹿茸就是当归首乌或是燕窝的,加上日常膳食也都是捡的大鱼大肉的做,补则补矣,苏滢只感觉这两日喉咙开始有些发紧,再不弄点清火去燥的花茶喝喝,自己都感觉快要流鼻血了。
“我喝过了,喝不完,她们又总觊觎身份不敢喝,我不说得强硬些,只怕真要浪费了……”
“那样倒了便倒了,朕吩咐给你喝的,你下次再敢分给别人试试?”苏滢话音还未落,顾城深便咬着牙打断了她,俊美的长眸盯着她消瘦苍白的小脸,又一眼瞟见站在她一旁的顾宇辰,眸光里闪过一抹微红,叫人一看便知是发了怒气。
对他莫名其妙就能火光的脾性,苏滢已经了若指掌,这些日子以来,也渐渐把握了尺度,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菊花茶递在他面前,浅笑盈盈,“火气大,来点菊花去火?”
看见他眼里的红雾越发的显了,苏滢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眼眸微怔,牙齿都半咬住了唇瓣,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模样,“我也是关心你,难道这也做的不对?”
只这一句,顾城深眼里的红雾立时退去大半,瞅着她凄苦的脸色,只好将嘴边早已预备好大声责备的话语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却也依旧没好气,“整个皇朝,也只有你苏滢敢成天唤着作‘你’,若是换了别人,朕把他拉出去砍了!”
苏滢听言,心里顿生一股烦躁,不由得暗忖,所以呢,还指望她对他感恩戴德么?皇帝怎么了,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将别人视为草木毫无尊重,又要让别人怎么从心底里对他尊敬?
“臣妾知错,皇上恕罪。”苏滢也是没好气地对他道了这么一句。
顾城深又是一阵恼火,她的语气明显地敷衍,根本不是真心,还要开口,顾宇辰的身影出现至他面前,恭敬地作了一揖,“皇上,臣先告退。”
他玉白的衣襟越过自己身边,顾城深将手攥得发紧,冷冷地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说服元锋签署归附协议,又给了楚夜一个满意的答复,朝廷那班老狐狸也被堵住了口,对你甚是佩服,你做得的确不错,没有枉费朕对你的一番期待。”
期待?不如说是试探。
顾宇辰垂着眼睛,嘴边勾着一个若有似无的浅淡弧度,“臣多谢皇上青眼,但此事却非臣一人之功,仙妃娘娘舍身的大无畏之举,才给了臣的提谏铺垫了基础,他等人本就重视道义,做决定时总会将娘娘考虑在内。”
顾城深没再说话,顾宇辰便迈开了脚步,行至门前即将离去时,又转回头来,双手抱拳再次作揖,“明夜是花灯会的最后一夜,臣预备在府邸设酒席款待元锋等人,被娘娘救下的旧梁家千金感念娘娘舍命相救之恩,托了臣务必请娘娘届时赏光,臣思量再三,恳请皇上准予。”
苏滢在一旁,唇瓣不由得勾起一抹会心的笑意,她正愁怎么开口,他就帮了自己,他与慕容清妍一样,知她者,莫若他二人。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向顾城深,却不知顾城深被她嘴边的笑意和眼里的殷切搅得心里烦乱,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冷然开口,“那便叨扰睿安王了,明夜,朕带仙妃一同上门拜访。”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苏滢强忍下心里不甘的情绪,先是挑着眼角对顾宇辰投去一点感激的光芒,随后才转回来,对顾城深恭恭敬敬道,“多谢皇上。”
只待顾宇辰跨步离去,顾城深才一把上前捏住苏滢的下巴,力道不算大,可苏滢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怒气,让苏滢心下一跳,没反应过来,腰间已经被他紧紧箍在怀里,没给她任何躲避的空间,一字一句将热气喷吐在她脸上,“苏滢,别的地方朕管不了你,可在皇宫,在朕的面前,你难道还不知道收敛些么?居然敢把自己的心思表现得这么明显,你以为朕真的不舍得动你?”
苏滢听不懂他言语里的意思,每一句都叫她一头雾水,不舍得?他什么时候对自己有过不舍得了?他明明什么都做得出!将自己的自尊全数在众人面前抛弃,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他已经剥夺了她所有珍贵的东西,一次次看自己几近崩溃,他懂得什么叫不舍得?
他的动作强势地比自己他的面容比起顾宇辰是天生贵气狂傲的俊朗,脸部轮廓寸寸坚毅完美,五官立体如刀刻,却透着冷峻让人感觉压抑的,天生王者的气息,剑眉,星眸,眸子里有着幽深,苏滢猛然发现他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沉痛,错愕地盯着他,生怕自己看错。
不可一世的顾城深也会有这样的情绪?苏滢顿感不知所措,睁着眼睛呆呆地凝在他脸上,动也不动。
两人还在僵持,李公公踱着步子跨进了院子,扯着细柔的嗓子对着顾城深,“皇上,冥月王子有请。”
顾城深不肯放开苏滢,眼里的神色越发深沉冷冽,李公公只好守在原处静心等待,不敢叨扰,直到他手里的动作不觉间越来越紧,苏滢忍不住疼痛呼出声来,他一个回神,见她一脸痛苦,浓眉一个扭蹙,声音稍微放得轻柔,“好好休息,朕明夜派人来接你。”
苏滢抚着疼痛的下巴,眼眸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满脸狐疑,心里却止不住一股灼热的热流滑过,热得发烫,烫得叫她心口一阵紧缩。
苏滢被人接到宫门,上了顾城深御用的马车,才发现慕容媛居然没有随行,还在思忖,顾城深比她先开了口,一双黑眸直直地注视她,“你不乐意见到她。”
苏滢连忙偏过头去,不冷不热地回答道,“皇上可是要折煞我了,荣妃娘娘现在身份不同往日,若她要来,我哪有可以避开的胆子?”
顾城深冷冷一哼,“朕看你的胆子大了去了,敢在朕面前狐假虎威,装模作样便是其一,你有什么不敢做的?”
苏滢听出了他话里讽刺的意味,也知道他提起了前日夜晚她闯入兮颜殿大闹一场的事情,她一开始以为顾城深是为慕容媛抱不值,可他又还是下令处死了慕容媛身边的人,让她升了名位,也不让她出宫随行,苏滢便看不懂了,都说君心难测,何况他是这样一个城府和心思都变幻莫测的帝君,她以前自认为懂,现在也早已明白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顾城深这个人,只怕连他自己都难以控制自己的心绪,又狂妄自满,他根本不需要有人懂。
苏滢索性也不回答,将眼眸转往马车窗边,看窗外来往走马灯似的风景,只觉得有一道深深的视线盯揪着自己不放,苏滢稍稍转到对面,顾城深却只是闭着眼睛,骨节分明的手虚握着放在膝上,食指伸出一下一下点扣着,苏滢只当他是在闭目思索,只是马车帘子一跳一跳,她的心不知怎地也跟着一跳一跳,怎么也平静不下。
马车停在睿安王府前,门前的小厮立马上前来殷勤地摆下矮凳,顾城深先下了车,苏滢撩开幕帘,头顶忽地传来一声烟筒发射的声响,苏滢向上望去,一朵烟花便在头顶绽放。
她还在凝神欣赏,顾城深也不催促,直接将她的细腰揽在怀里,苏滢身子一阵悬空,他却不放她落地,苏滢手握成小拳抵在他的胸前,出声抗议,“顾城深你放开!”
“不叫朕皇上了?”顾城深睨着她,扶她双脚站立在地,长臂仍然箍紧着她的腰,当着小厮的面,故作暧昧地侧身对她咬耳朵,“乖。”
乖?什么意思,是他责备自己对他不尊敬,损他皇帝的脸面,这会又是什么意思?
顾城深却转回了头,不顾她的挣扎,非得攥着她往门内进去,身后小厮这才赶紧将马车拉到马厩喂食干草。
王府内,夜灯初上,灯火通明,宴席已经开始,宴厅里欢声笑语,人声嘈杂,嬉笑声连绵不绝,苏滢在门外看着,被这高涨的气氛影响,原以为元锋等人会因为身在王府而有所拘谨,能如此开怀地享乐,倒真叫她意外。
她和顾城深才刚靠近门前,门前的侍卫连忙跪地福礼,眼前忽地几个黑影闪过,苏滢抬眼一看,楚夜的声音忽然从身侧的长廊传来,身前跟着护卫,“本王参见皇上。”只见他一席银色华服,锦衣玉袍,厚靴立冠,贵气十足,加上他邪魅俊美的脸,一双剑眉下,细长的桃花眼似噙满了多情,一时间,竟叫苏滢不自觉地看呆了眼。
他的笑容轻缓随意,让听着的人感觉如沐春风,“仙妃娘娘果真是个有趣的人。”
感觉腰上一紧,苏滢才回过神来,眼睛瞥见顾城深已经愠怒的脸色,连忙对他不可置否地解释,“他长得太漂亮,比女人还漂亮,我嫉妒。”
门外王府的侍卫有几个忍不住地“扑哧”一声后,见楚夜凝滞在脸上只剩下一半的笑容,慌忙抿住唇,收回笑容,正色地朝顾城深和楚夜恭敬福礼,“皇上和王爷请。”
苏滢再瞥见顾城深的面色,见终于缓和了不少,他眼眸中也多了几分晶亮,长吁一气,如负释重般将头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前,任他抱着自己跨步进了宴厅。
楚夜见他两靠在一起的动作,凛了凛眸子,才跟在两人身后,踱步走了上去。
他们才一进门,整个宴厅刚才还热情喧闹的气氛霎时安静下来,满满在列的人们忽地将视线一致投上他们身上,就仿佛,他们的出现是给现场投掷了一个定时炸弹,一个不小心,便会“轰隆”一声爆炸,将他们炸得粉身碎骨。
苏滢顿觉尴尬,脸上一片绯红,眼神也开始飘忽,她自然能懂得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这样两个大人物同时出现在他们的宴会上,叫他们怎能毫无芥蒂自然地娱乐?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了,顾城深和楚夜又不是不了解他们的人员构成和生活习性,虽不算村夫野氓,可也不比一些达官显贵,习惯了参加有他们陪同下需装腔作势的宴会,怎能不尴尬,怎能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