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外面下着雨,雨水打在车窗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靠着我熟睡的夏息又一次撅起身来,难受地拍打着车门想要呕吐。
我摇下车窗,让他透出窗外,轻轻地拍着他清瘦的脊背帮他顺气。
前座的司机见状,本就阴郁的脸色越发暗沉了,忍不住再次对我发起牢骚来:“姑娘,你看这都进你们小区了,往前没几步就到你们住的楼了,你们就在这儿下车吧,我这车是跟别人合租的,你朋友把我车吐成这样,让我还怎么装客人。一趟下来本来就没赚你多少钱,这不还得搭上洗车钱。”
我自知理亏,没有跟他争执,只是放软语气:“师傅,就一点儿路了,麻烦你再往前开点儿吧,外面在下雨,我朋友都醉成那样了,我一个人没法扶着他走那么长的路。”
看那司机一脸不愿,我又叹了口气,妥协道:“要不这样,师傅,我再给你加十块钱,你送我们到楼下吧。”
没多少人会不喜欢钱。
果然,那司机听到加钱后,脸色瞬间缓和了许多,开着车继续往前,笑呵呵地说:“姑娘,你可别觉得我是在讹你,说实话,这又是下大雨又是降大雾的天气,大半夜了,我收你这点儿钱真不算多,生活都不容易,大家互相体谅下。你也别嫌我多嘴,我看小姑娘你上车时哭得一塌糊涂才想跟你说的,这男人没结婚前几乎都这样,收不住心,爱花天酒地。等一结婚有了孩子,有了压力责任,就会收心了。你既然认准他了,就多点儿耐心多包容下。不过以后这种天气,你男朋友在外喝酒,你还是别去接了,女孩子晚出太不安全,你幸好遇到的是我,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害你,但要遇到流氓变态什么的,那就糟了……”
司机是个热络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钱之后,话也不稍停。他误以为夏息是我的男朋友,对着我喋喋不休。
我坐在后座微笑,没有解释。
车停在公寓楼下,付了车费,我扶着夏息下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喝得烂醉如泥的他拽回了家。
一进屋,把人扔在了沙发上,我跑去厨房调蜂蜜水,等我端着水杯回到了大厅,发现夏息像只熊,趴在沙发上睡熟了。
我过去在他耳边喊了几下,他嫌吵地拿沙发抱枕捂住了耳朵,人没醒,嘴里咕哝了几句,我凑过去听了下,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无奈之下,我只好将水杯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去卧室拿了一床被子出来,给他盖上。
他却嫌热,不耐烦地用手拂开被子。我重新帮他盖好,没几秒又被他拂开,循环几次,我便随他去了,起身回了房间。
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直没有睡意,最后,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不敢闭眼睛,因为一闭上眼睛,眼前全是卞都那张清冷的脸,还有他深邃的双眸里冷漠的神色,像寒冬的晨露,浇淋着我,冷意透心刺骨。
眼皮渐渐有些沉重,不知道死撑了多久,我才熬不住睡意睡过去,只记得那晚又做了个梦,梦里不再是那块黄土坡上的荒草堆,不再是那冰冷的墓碑,不再是母亲怨恨的目光,而是卞都饱含爱意的双眼。
我终于回到了江都,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他拉着我的手,嘴角挂着微笑,说,晨睿,欢迎回家。
我百感交集地望着他,忍不住落泪,心里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是我还来不及开口,巨大的海啸从远方的天际举潮而来,将我吞没。
我拼命地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整个人像掉进了水里,浑身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阳光穿过浅绿色的落地窗帘照射进来,晒在身上,没有丝毫暖意。
初春的清晨,依旧潮湿阴凉。
在床上坐了会儿,等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我才慢悠悠地下床,从衣柜里拿了套干净的衣服,准备去浴室冲个澡。
在门口,正好碰到了买完早餐回来的夏息,他开门进来,手里拎着好几家早餐店的袋子。
看到我,夏息眼里闪过几丝惊讶,估计是没料到我这么早就起了,他微愣了下,然后对着我提了提手中的塑料袋:“早上你想吃什么?我买了豆浆配油条、三明治加鸡蛋,还有皮蛋瘦弱粥。”
我本想说声随便,但看着他拎得满手的东西,不忍扫他的兴,捧场地说:“油条吧,好久没吃了。”
说是好久,是真的很久,久到我都快忘记油条的味道,却还记得乡下小镇上那口黑不溜秋的炸油条的铁锅,锅里那一直沸腾着的金黄色油。
白色的面粉团在卖油条的老阿姨手里被揉成长棍,拉开,伸展,串在铁杆子上,然后被扔进油锅里炸,炸出金色的油条来,再用牛皮纸纸袋包好,让我们带回家。
阿极的油条是永远留不到回家的,早在路上他就不嫌烫地吃没了,然后伸着手问我们要。
夏息从来不吃油条,陈阿姨觉得油条不卫生,不给他吃,但是他喜欢跟我们一起买油条,所以他买的油条每次都进了阿极的肚子。
阿极吃了夏息的油条,却还不忘数落夏息穷讲究。夏息总会涨红着一张脸,不知道如何反驳,然后可怜兮兮地向卞都求救。
随后,卞都便会长腿一伸,踹得阿极蹦蹦跳,一路地号,骂卞都王八蛋,却不敢还手,因为
。那时候的卞都比阿极足足高了一个脑袋。
“晨睿,你在想什么?”夏息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前,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困惑地问道。
我回过神来,尴尬地朝他笑了笑,遮掩道:“刚睡醒,人有点儿蒙。”
“昨晚睡得不好吗?”夏息皱着眉,像审视病人一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怕他又把我送进医院,我赶紧摇摇头,回了句:“挺好的。”
“我看你眼睛有点儿肿。”
夏息不说,我也没注意到自己眼睛红肿,怕他看出昨晚我哭过,我赶紧伸手捂住了眼睛,慌张道:“肿吗?没有吧,可能是昨晚睡晚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夏息脸上的表情变得尴尬起来。
他干咳了一声,红着脸,别过头,语气有些愧疚:“抱歉,晨睿,以后我会注意,不会再那么晚麻烦你来接我。”
知道他误会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正苦恼着,夏息回头对我笑笑,伸手拍了下我的肩膀,提醒道:“你不是要去洗澡吗?快去吧,早点儿洗完过来吃饭。”
我应了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推进了浴室。
回头,我便看到夏息搞怪地对我眨了下眼睛,绅士地给我带上门。
我木讷地站在浴室里,看着紧闭的门,半晌,才无奈地摇摇头,这人是越发霸道了,也不知像谁。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我立刻晃了下头,脱掉衣服,走到莲蓬头下拿冷水冲自己。
不要再想他了,晨睿。无望的想念,只会让人痛苦。
这四年我一直这么告诫自己,就连夏息也老让我学会忘记,可是我们都知道,忘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我们所谓的忘记,只不过在自欺欺人罢了。
我想念卞都,这想念像一粒种子落在我的心底,生根发芽,虽无声无息,但不见消亡。这想念,自昨晚匆匆见他一面后,又疯狂地滋生着,宛如魔怔。
如若不曾分离,我想我也不会知道自己原来这么爱他,爱到即使被抛弃,还是舍不得去遗忘。
洗完澡出来,跟夏息一起坐在餐桌旁吃早餐,看到桌上的油条,我随手拿了根往嘴里送,还没咬上一口,耳边就响起了夏息的训导声。
“油条不卫生,你还是别吃了。”
我愣了下,抬眼看了下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嘴角不禁扬起弧度来,毫不在意地用力咬了口油条,调侃他道:“不卫生你还买,你这人真矛盾。”
“我这还不是看你们以前喜欢吃。”
“们”这个字眼像是触到了什么不可触碰的点,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夏息顿了顿,别扭地移开目光:“少吃点儿总归没错的。”
医生的通病,爱讲究。
望着埋头喝粥的夏息,我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
虽然很多事都已变得面目全非,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最起码,从来不吃油条的夏息依旧不爱吃油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