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与淮月受邀一同参加长公主的春日宴。
宴会上婢女不小心把酒水洒在我身上，我换衣物时被人打晕。
再醒来后不知为何与谢止躺在了一张床上。
那日来参加春日宴的都是京都的世家大族，他碍于舆论不得不娶我。
赐婚圣旨也下来得很快。
我永远忘不掉他拿着圣旨时的表情，目光沉沉，漂亮的眼睛里是嘲讽是不屑。
“你如今也要耍这样的手段了吗？”
我忽然觉得，或许我对他的心意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但这件事确实不是我做的，可他没给我解释的机会。
再后来淮月负气出走，她跑回边关。
当时匈奴正在阳城与我朝签和平协议，不料他们是假降，进城后里应外合率大军突袭。
淮月寡不敌众，为守城死在了边关。
谢止把她的意外完全归咎于我，同时也恨死了我。
淮月走后，他换着法子羞辱我。
谢止喝醉后第一次要我，喊着的是淮月的名字。
我们彻底决裂。
我一遍遍地重复：“她不会回来了，谢止。”
如愿看到他一僵。
下一刻，我被重重地甩在床上。
像是故意激怒他一样，“她才走多久，我还以为你有多爱她。”
没有任何缓冲，身下传来撕裂般的痛苦。
他伏在我耳边，“你没资格跟我提淮月。”
这不是一场欢爱，这是折磨。
我早就知道他不心疼我了，喊疼并没有用。
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涌上眼眶。
身体剧烈摇晃间，我重重咬在他肩头。
“谢止，如果我说当年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这样对我。
6
皇城的冬日可真冷啊，跪在地上骨头缝里都泛着冷意。
“滚出去。”
我望着谢止的眼睛，“让她滚出去。”
为什么这样狼狈……
云梦瑶自从请安后立在那儿一句话也不敢说，颤巍巍地低着头。
他在我身旁慢慢蹲下，嘴角带笑，“跪了三次了，今年认错吗？”
他从始至终都把淮月的死归结在我身上。
他认为如果不是我，淮月不会负气出走，不会不要他，不会……死在边关。
但这一切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想我认错，他想我求他。
做梦。
我脑子一阵发昏，仍旧强撑着说：“皇上信么？臣妾昨日梦到姐姐了。”
“她说让臣妾放下过往，好好过日子，她说从未怪过臣妾。”
“向晚，我一直不理解……”
寂静空旷的宫殿内，谢止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
“你有心吗？你真的有心吗？淮月待你那样好。你害死了她却连一句悔过的话都没有。”
我想说些什么，眼前一黑。
过往回忆翻涌而来。
其实当年春日宴的事，是皇后娘娘授意的。
否则谁有那个胆子敢算计皇子。
皇后娘娘知我心意，也想要我爹的势力。
太子在早年的宫斗中牺牲，当年皇上又偏宠淑妃娘娘，五皇子能不能继位尚未可知，只有将军府嫡女才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以我爹的势力我就算拒了圣旨又何妨？
我是不想嫁的。
谢止不喜我，做一对怨偶又何必？
那个说要一辈子护着我的少年已经死了，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他是谢止，是五皇子，唯独不是我的阿止哥哥了。
但皇后娘娘临终前拉着我的手求我，她要我嫁给谢止。
我自幼在她膝下长大，她就像我亲娘。
我要如何拒绝？
我又要如何跟谢止说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做的？让他恨皇后娘娘吗？
我在凤仪宫坐了整整一夜，院里的桃花落了满地。
我下了决心。
那就让他恨我吧，反正我也没有几年了。
我从不认为谢止会真的对我怎样。
毕竟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总归是有些情分在的。
可我错了。
人前我陪他扮演帝后和睦的戏码，关起门来他却连看我一眼都是嫌恶的样子。
他知我身子弱，却再没怜惜过我，回回像是要把我往死里折腾。
肆意玩弄，肆意发泄。
他很少对人动怒，大多时候都是淡然的。
唯有对我，冷嘲热讽到了极点。
自他登基以来，这个天之骄子所有的坏脾气都用在了我身上。
有时我甚至怀疑，他真的是因为淮月吗？
还是只是在毫无理由地恨着我，想折磨我不让我好过。
我忍着痛意往后退，“皇上说笑了，臣妾哪配有心啊。”
“臣妾也希望，有朝一日皇上不会后悔。”
到底还是委屈的。
他问我有心吗？
多么可笑。
我本来是要去江南的，能答应皇后娘娘最主要是因为我还爱他，我放不下。
我心甘情愿留下，留在皇宫，受他折辱。
谢止身上好闻的檀香味飘来，我脑袋昏昏沉沉的。
彻底晕过去之前，隐约自己觉得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7
我染了风寒，一连在榻上躺了几日。
期间萧晏来看望我。
萧晏就是幼时尚书家的公子，也是那个推我一把就被谢止折了手臂的人。
谁能想到，多年后他竟然是谢止的心腹。
他给我带了一些糕点。
指挥着流珠多加了两盆炭火，调笑道，“娘娘的身子可真是弱啊，动不动就缠绵病榻的。”
我也没客气，“本宫倒是不知，尚书台这么清闲？”
他笑了笑，没说话。
良久，我听到他的声音。
“瘦了。”
流珠在我身旁把头埋得极低。
我耸耸肩，故作无奈，“皇宫的东西虽好，可惜风水不养人。”
“臣也觉得，所以臣给娘娘寻来些话本子，望娘娘宽心。”
当年淮月和谢止的事，萧晏也有听说。
这么一想，他居然是进宫来安慰我的。
“多谢大人了。”
萧晏离开未央宫时，问了我一个问题。
“娘娘的承诺，可还会兑现？”
他站在未央宫前，固执地望着我。
萧晏爱吃爱玩，当初我曾邀他同走江南。
只是后来，我失约了。
萧晏身着大红官服，皇城的雪一片片落在他肩上。
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若本宫还有命活到那时候，一定履行同大人的约定。”
他抬脚，未置一词。
我看着萧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桌上的糕点和话本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还有一个纸扎成的灯笼。
“萧晏，谢谢。”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我小声的呢喃。
流珠把我往内室推。
自云梦瑶进宫后，我莫名烦躁得紧。
当晚，我求了流珠好久才拿到一小瓶果酒。
我抱着一小瓶酒，看着流珠忙前忙后的身影，突然道：“这皇宫愈发无趣了。”
“娘娘。”她轻声哄我。
我蜷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你说如果那个算命的说的是真的，万一我真的就在今年……”
“娘娘！”流珠急急出声，“休要胡说。”
流珠是我从将军府带来的，这些年一直跟着我。
我灌了两口酒。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真的活不过今年，那你家娘娘还没去过江南着实可惜。”
萧晏跟我说那话时，我是心动的。
谢止会同意吗？同意我离宫。
现在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了。
醉意上涌……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还在凤仪宫时。
少年如从前一般护着我。
我欢喜地抱着他，还嫌不够似的去牵他的手。
梦里的谢止乖巧极了，他不挣脱。
面上没有厌恶，也没有皱眉。
他唤我晚晚。
8
这一觉睡了许久，一直到隔天落日西沉我才醒来。
流珠快步进来，在我耳旁轻声道：“娘娘，皇上在外面等您。”
差点儿忘了，今日是王丞相的家宴。
先皇偏宠淑妃娘娘，而王丞相是淑妃娘娘的哥哥，也是谢止最大的隐患。
王家在朝中有近半数的势力，自谢止登基后，王家反叛之心昭然若揭。
今日是家宴，也是试探。
我皱眉，“为何不早早叫我？”
流珠面上有片刻的犹豫。
“皇上叫人不准打扰您休息。”
我一愣，莫名想起那个梦。
随即又摇摇头，不过是梦罢了，醒了也就结束了。
不代表什么。
谢止的轿辇停在未央宫前。
流珠给我裹上了厚厚的狐裘披风，手上还塞了一个汤婆子。
我站在轿撵前，与他隔着帘子。
“皇上下次直接派人叫醒臣妾即可，不必如此。”
冰天雪地里，帘子后的人久久未曾言语。
大概等了一会儿，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挑开帘子。
“上来吧。”
清清冷冷的声音，毫无感情。
不出意外，今儿又是扮演一出帝后情深的戏码。
谢止即位以来，劝他纳妃的臣子不在少数。劝得多了他也就烦了，索性推我当挡箭牌。
我知道，他心里所有的温情与爱都给了淮月。
从少时就是这样了，认准了一个便不会改，也懒得碰别人。
淮月下葬后，他的情他的爱也随着她一起埋葬了。
后宫只我一人，也不过是他想图个清静。
我们一路无话。
我当然知道这场家宴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
当晚宴会刚刚开始，丞相公然在谢止面前请求他纳他的女儿为妃。
王丞相站在中央，“臣小女翩翩才学样貌皆可，倾心于皇上，臣斗胆厚着脸皮向皇上求一份赏赐。”
从暗处走来一个小姑娘，红着脸朝我们盈盈一拜。
望着谢止的目光大胆又露骨。
桌子下，他捏着我的指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皇后以为如何呢？”
我摸不准他的意思，想留还是想拒绝。
其实也没什么可选的，不是么？
王家势大，以前谢止尚且能以我为挡箭牌。现在有个云梦瑶破了例子，若是不纳王翩翩免不了又是一场拉锯战，倒不如早早选个好走的路。
再者后宫已经有一个云梦瑶了，多一个谁也无所谓吧。
我别过头，声音有些干涩，“丞相小女温婉可人，才学样貌也是京中出了名的……”
“好。”他打断我。
“那便依皇后的。”
谢止松开我的手，面上还是一贯淡然的笑意。
心口处莫名跳了一下。
奇怪，早就不奢望什么了，可为什么还会痛呢？
9
从丞相府出来，我们没有回宫。
他带我去了城北的寺庙。
长宁寺。
城北长宁寺，京中最有名也最灵验的寺庙。
无数人来此处上香祈祷，求姻缘，求仕途，求平安。
我亦是来过的。
来求姻缘，与谢止的姻缘。
当时我还在寺里求了两根红绳。
赠子红鸾绳，与子一世好。
我送了他红鸾绳，但我们没有一世好。
“皇后可有所求之物？”
一片寂静中，他缓声开口。
明月高悬，他容颜皎皎如月。
所求之物吗？
从前，只想求与他的姻缘。
后来梦碎了，就求自由，能活着去一趟江南便好。
也是有一点希冀的，话出口却变成：“臣妾无所求。”
“皇上还是不要在此处浪费时间了。”
他微笑摇头，直直地看着我，像是要看到我心底去。
“说谎。”
谢止随意走到一棵树前，背对着我，手掌抚摸着它的纹路。
“不是想同萧晏一起去江南吗？”
我一愣。
“朕倒是不知，他对你上心得紧啊。”
又有风吹过，吹起了他的墨发与衣摆，“萧晏今日入宫，请求我同意让他带你走。”
“但是向晚，你凭什么呢？你害死了淮月还死不悔改，你配去过那种逍遥的生活吗？既然当初选择用那样脏的法子，往后怎样都是你活该。”
他转身，“但没料到皇后手腕了得，朕的尚书甘愿为了你低声下气地求朕。”
我后退两步，离他远了一些。
“萧大人自然是比皇上要好的。”我迎上他的目光，半分不让。
“臣妾也时常后悔，若是当年没有参加春日宴该有多好。与其与皇上做一对怨偶，相看两厌，不如做个尚书夫人。”
我顿了顿，“至少，他真心待我。”
“方才又听皇上提起姐姐，不免可笑。陈年旧事，臣妾早就忘了个干干净净。臣妾没有半分愧疚，皇上过不去，那是皇上没本事。”
长宁寺的钟声响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止眸中一片痛楚。
“要你一句道歉，就那么难？”
我叹息，“您若非执意要守着个死人，臣妾也没办法。”
“向晚！”
“你知不知道，淮月曾在这里跪了一上午给你求平安。”
“那臣妾谢谢她？”
他怒极反笑，“你非要这样同我倔？”
我身子狠狠颤了一下。
不要倔……
记忆深处曾有人无奈又宠溺地对我说过：晚晚，别倔。
幼时我不爱吃药，谢止总是耐着性子哄我。
有人打趣我是个麻烦精。
我嘴一噘，装作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就捏捏我的鼻子，笑道：“好了好了，晚晚才不是麻烦精。”
连皇后娘娘都说过他太惯我，但少年满不在乎。
“反正儿臣护得住她。”
那已经是多久前的事了啊。
鼻翼有些酸涩。
“我没有同你倔。”
我折断一根枯枝，丢在他脚边。
“臣妾与皇上年少相识，走到如今的地步实属造孽。”
我苦笑，“臣妾昨日做了一个梦，梦到少时的陛下和我。现在想来，真真恍如隔世。”
他和我隔了一段距离，明明离得也不远，但一伸手再也抓不住彼此了。
“皇上问臣妾是否有所求，那皇上可还记得您曾经祝过臣妾什么吗？”
大婚当日，他说：“我祝你一生所求，皆不可得。”
寺庙的钟声又响了起来。
这些年，这么多纠葛，谢止恨着我，但也曾真切地对我好过。
谁欠谁的早已说不清了。
我咳嗽两声，隐约觉得腹部有些不适。
“皇上也知臣妾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后宫有云贵妃，王家小女也快入宫了，往后……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左右臣妾想过段舒心日子。若是不能离宫，也请皇上赐臣妾一个清静的场所。”
谢止面上的笑意终是维持不住了，眸光暗沉，快步越过我。
“朕成全你。”
“等王家的事结束后，你就离宫吧。”
经过我身旁时，我听到他略微沙哑的嗓音。
“向晚，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尾调消散在夜色中。
10
自那夜回宫后，我没再见过谢止。
王翩翩隔了两日也入宫了，封珍妃。
不过我没心情管这些，最近我愈发嗜睡，人也不精神。
流珠一心要请太医瞧瞧，我拗不过她。
太医诊完脉，在榻前躬身道，“恭喜娘娘，娘娘已有身孕，半月有余。”
我面色一白。
“本宫……有孕了？”
“是，恭喜娘娘。只是娘娘体弱胎象不稳，还需多加注意。”
这怎么可能？明明一直都有喝汤药的。
再者，这孩子现在来……算个什么？
我闭眼，揉了揉眉心。
“有劳太医了，你先下去吧。另外此事，还望太医莫要声张。”
我沉声，“包括皇上。”
太医走后，我望向流珠。
她直直朝我跪了下来。
我感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流珠，你能告诉本宫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每次谢止走后我都会喝避子汤，忽然有了身孕，只能是流珠偷偷换了汤药。
但潜意识里，总觉得流珠不会背叛我。
她跪在地上，眼眶泛红，“皇上封了贵妃，奴婢替娘娘着急。娘娘您明明爱着皇上，无数个夜晚奴婢听着娘娘呓语皇上的名字，您和皇上不该这样的啊。”
“皇上对您，一定是有情意的。只要娘娘怀了皇嗣，或许能和皇上重修旧好。”
我摇头。
“流珠，我本以为，你是懂我的。”
有个孩子，有个孩子能怎样？有个孩子能回到过去吗？
他这般恨我，恨不得与我死生不复相见，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孩子。
不合时宜的东西，要不得。
“你先下去吧，本宫乏了。”
我看了她一眼，“若有下次，你也不必待在未央宫了。”
流珠退下后，我像是没了力气般彻底滑坐下来。
整整一个下午，我一动未动。
心里好似破了一个口子，止不住地发凉。
想起谢止在长宁寺的话……
这孩子，他约莫不会要，当然我也不打算留下。
但……或许它能有个用途。
未央宫外火烧云漫天的黄昏，晚霞很漂亮。
今日的晚霞像极了我答应皇后娘娘的那天。
……
我在夜幕降临时，找到谢止。
我知他一直想动王家，但不能师出无名。
谢止的御案上满满的奏折，他一本一本漫不经心地看着。
“臣妾送给皇上一个由头可好？”
他漆黑的眸子凝视我，“皇后想如何？”
“皇上不必知，只是若臣妾帮您扳倒王家，还望皇上信守诺言。”
久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你就这么想离宫？”
这话听着倒像是挽留，我有些出神。
谢止看出我在想什么般，冷冷道：“不必自作多情。”
“臣妾不敢。”
又是令人窒息一样的沉默。
屋内炭火烧得噼里啪啦，少年帝王清俊无双。
我伸手摸着小腹，像是不受控制似的问。
“皇上还恨着臣妾吗？”
谢止阖着眼，淡淡道：“皇后太抬举自己了。”
“我不爱你，也不恨你。皇后曾说过往种种忘了个干净，朕也是。皇后想离宫，朕便放你离宫。其实多看你两眼，朕也觉得厌烦。”
“朕与皇后……”
我清晰地看到他姣好的唇形吐出四个字，“不如不见。”
心脏狠狠缩了一下。
说到底，还是没他心狠啊。
我是负气之言，他却是真心说出这些话。
数载情谊，到最后不过一句不如不见。
难为自己居然真的对这个孩子抱着一丝期望。
傻透了，真是傻透了。
我低头，扯出一抹笑，“好。”
我已经没了力气再竖起浑身的刺，与他针锋相对。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们之间只会用言语狠狠地刺痛对方。
非要看着对方痛，谁也不肯落了下风。话越说越难听，真情也掩映在那些难听的话中无法寻觅。
11
我带着流珠去了珍妃那里。
“给娘娘请安。”王翩翩朝我盈盈一拜。
“都下去，本宫要和珍妃单独聊聊。”
我让流珠守在门口，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能进来。
“你起来吧。”我看着她。
昏暗的内室，她主动开口：“皇后娘娘，虽然翩翩见您也不多，但瞧您为人亲和，和外头传的似乎不一样。”
少女言笑晏晏，撑着下巴。
我挑眉，“那外头是如何传的？”
她倒也直白，“说您善妒，不让皇上纳妃。”
小姑娘俏皮地冲我吐舌头，活泼灵动。
我忽然有些不忍对她用这种手段。
她本该无忧无虑幸福美满地过一生。
只可惜，生在王家。
我缓缓走到桌子旁，“再加一条吧，本宫有时也为人所不齿。”
她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我心下一狠，卯足了力气朝桌角撞上去。
好痛……
我死死地咬住唇，紧接着又是一下。
这次，我能感到有血顺着腿间流下。
身下越来越多的血，我捂住腹部狠狠跌坐在地上。
王翩翩大叫一声，被吓得愣在了那里。
血……这样多的血。
我痛的几近昏厥，却还是朝她微笑，安抚似的，“莫怕，会保你无恙的。”
流珠在这个时候冲进来，看着一地的血迹，满脸泪痕地大呼：“来人啊！快来人啊！娘娘小产了。”
12
我浑身是血地被抬进了未央宫。
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唯有小腹的坠痛极其清晰。
整个未央宫灯火通明，所有御医列次站在榻前，束手无策。
流珠在我身旁哽咽：“撑住啊娘娘。”随即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我脸上、脖颈间。
外头传来一阵响动。
她忽然紧紧抓住我的小臂，“娘娘，皇上来了，撑住，您撑住啊。”
我感觉我的手被一个人握在掌心，记忆中那股熟悉又遥远的檀香味儿飘来。
我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
谢止坐在我床前，身形颤抖。
何必呢？不是说不爱么……
为何现在又做出这样一副痛苦的样子？让我以为他对我还有眷恋，然后再狠狠地嘲笑我吗？
我不会再上当了。
我抽回手，扯出一抹笑，“小产罢了，皇上做出这副样子是给谁看？”
谢止丝毫不在乎我充满讽刺的话。
“这就是你说的由头？”
我眯眼，“谋害皇嗣……咳……这个由头还不够吗？想必能很好为皇上铺个路了。但此事与珍妃无关，希望您处置王家时能饶她一命。”
一句话说完我喘了好久。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想王家的事，皇后忧国忧民，真让人动容啊。”
我努力忽视他的语气，按住小腹，往床铺里面缩了缩。
谢止猛地起身，双目通红，“你就这么狠？非要杀了他？”
我再也忍不住，冲他大喊起来。
“是我想杀了他吗？真正不要他的到底是谁！”
“皇上想要这个孩子？”
我冷笑，“要他吗？要他干什么呢？要他生下来就不被人喜爱？提醒这一切都是个错误吗？”
他垂着头。
“你觉得……朕不想要这个孩子？”
谢止怔怔地站在那儿，嗓音又涩又空。
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很悲伤的气息。
别装了好吗？别装了。
我闭眼，努力不让泪水涌出。
“臣妾从没想过留下这个孩子，也不指望皇上想。”
“皇上还是请回吧。身子是臣妾自己的，选择也是臣妾做的，臣妾所做之事绝不后悔。”
话音落，啪的一声。
上好的青釉琮式瓶被他摔个粉碎。
流珠急忙上前，想也不想直直地跪在碎瓷片上。
“不是这样的啊，皇上，娘娘她……”
“流珠，起来！”
给我保留一点自尊吧。
人家从头到尾没把我放在心上。
谢止，我不会再自作多情，不会再输了。
这次，就算死，我也不要死在你眼前。
“皇上曾说不想见臣妾，臣妾亦是，未央宫不欢迎皇上。”
“我为什么要来呢？”
谢止边点头边后退，声音极轻。
他慢慢解下手腕上的红绳，当着我的面松手。
那是我送他的红鸾绳。
赠子红鸾绳，与子一世好……
红绳落在地上，爱也落在地上了。
他不屑我的爱。
幸好，我也没有表露出半分的不舍。
少年帝王面上又挂起那种淡漠的，疏离的笑。
“皇后说得不错，其实朕……也从来不想要你的孩子。”
他一字一顿，“从来不想。”
我转身背对他，眼泪落在发间。
“嗯。”
应该是小腹太痛了吧。
我使劲儿蜷缩着身子，连指尖都痛得发麻。
谢止，你说我狠。
你错了，要比狠我远远不如你啊。
都到最后了，你还要往我心上再插一刀。
13
小产之后，我的身子彻底破败了下去。
太医白天黑夜不间断地往我宫里跑。
流珠也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但我们都明白，这次，是真的气数尽了。
萧晏得知我小产时，来了一次。
他站在未央宫的门前，并没有进来。
远远地看着我，“好像每次见娘娘，您都是……苍白虚弱。”
是啊，也不知为何。
他定定地立在那儿。
“娘娘食言了。”
我往窗外望了望。
“对不起大人了，实在是本宫没那个福气。”
现下别说出宫，我的身子甚至不能支撑我走出寝宫。
“向晚……”
萧晏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想我对萧晏是有愧的。
我随口一个约定，他等了那么多年。
“萧晏，谢谢。”
隐约有些害怕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我先他一步无比认真道：“还望大人能顺遂平安，往事不扰，前路无忧。”
这是最后一面。
“珍重啊，萧大人。”
14
我在子时呕了很多血。
好像吓到流珠了，我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看来那个算命的说得还挺准。”
流珠没接话，红着眼蹲在榻前。
半梦半醒间，我闻到一股清冽好闻的气息。
有人冰凉的指尖搭在我脉门上。
随后又为我舒展眉头，“起来啊，不是说还想去江南吗？”
一滴清泪落在我面庞上。
是谁在哭呢？
……
我好像又梦到谢止了……
我们在凤仪宫的桃树下。
少年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递给我一个又大又甜的桃子。
皇后娘娘在他身后一脸无奈。
画面一转，变成少年在我面前悲戚地哭。
他眸子很暗，半点光也透不出来，波涛汹涌之下掩藏着很深很深的悲伤。
他说，“晚晚，别死。”
这么悲伤的语气让我的心都揪了起来。
梦境的最后，皇后娘娘向我走来，摸着我的头问我。
“晚晚啊，若是能重来，你还喜欢阿止哥哥吗？”
若是真能重来就好了。
我一定躲得远远的。
才不要喜欢他。
15
人在将死之时是什么样的？
这一生我听了太多关于“死”“活不长久”之类的字眼。
一直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也做好了准备。
我支开流珠。
从枕头下摸出两根红绳，将它们丢入火盆。
火光映在我脸上。
两根红鸾绳被火焰吞噬殆尽。
我心想，长宁寺可一点儿也不灵。
谢止，下辈子，不见了。
萧晏番外：
1
我曾以为我会一直记得向晚。
但事实上，关于她的记忆只剩一场大雪，一堵石墙。
宫人来报皇后娘娘薨逝那天，雪下得很大。
走往未央宫的每一步路都极其艰难。
当年我爹获罪发配边疆，是小姑娘和谢止一路护我出皇城。
少女轻轻浅浅地说：“不论发生什么，你要好好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
这六个字成了我无数个日夜的支柱。
从京城到边疆，从锦衣玉食到人人避之不及，巨大的落差快将我击垮。
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是小姑娘的话支撑我一步一步向前。
我说不出对她是个什么情意。
只想她好，只想她平安快乐。
可就这么个心愿也没能实现。
我看到那个柔弱倔强的姑娘安静地躺在谢止怀里。
谢止也很平静，他没掉一滴泪。
如一潭死水，惊不起任何波澜。
我最终没有进去。
背靠未央宫的石墙，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2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无法释怀小姑娘的离去。
一想起她，心里总会伴随密密麻麻的疼。
但谢止没有。
他冷漠得不近人情。
……
向晚走后，谢止下了一趟江南。
她没有入皇陵。
他把她葬在了江南。
朦胧的烟雨中，谢止垂着头站在她墓前。
像发誓似的，他说：“我不会想你的。”
旋即，又重复一遍：“向晚，我不会想你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他提起她。
往后的十多年，再也没有。
3
我总觉得谢止对小姑娘没多少情意。
但我错了。
又过了几年，大年三十当晚，谢止在未央宫内服毒。
我匆忙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真是……想起多年前同那人的最后一眼。
好像每次来未央宫都没什么好事。
……
一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霉味。
到处是蛛网，残破的旧窗上落满灰尘。
自未央宫成空殿后，谢止就封了这里。
不准任何人进来，也不准人打扫。
但在这一年最为喜庆、热闹的时候，他选择结束在这个宫殿。
他也走了。
这两人甚至至死都不葬在同一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