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顽
一、大哥,有钱烧的吧你?
最近,S大的表白墙上有个标题为“寻找火影女孩儿”的帖子被疯狂转载。投稿者是体育系的系草陆桐,原话是找周五晚上在操场上听《剪影》跑步的火影女孩儿,附图只有一张对方的背影照,不是熟人,恐怕根本认不出来。因此,陆桐有偿找人,说凡是提供有效信息者,可给予五百元现金做报酬。
“剪影?剪影是个啥?咋不是剪纸?”有路人敲键盘在表白墙下面评论。
“日本动漫《火影忍者》的OP之一,小兄弟没看过?”
“OP……OP又是个啥?”
“就是片头曲!”
不混二次元的人看得一脸蒙,于是表白墙的那条动态下面是几条科普的评论。
这事还是得追溯到上周五晚上,陆桐跟宿舍的几个人约着一起去跑步——体育生的餐后项目。
晚上的操场上人多得是,情侣居多,占着位置不干正事,真锻炼身体的没几个人。陆桐是第一次见那个妹子,扎着个马尾辫,穿一身运动服,握着手机跟着音乐跑。
她路过他身边时,他把那首歌听得真切了。
“哎,‘火影’里的哪首歌来着?”陆桐顺嘴问了旁边的人一句,倒是前面听歌的妹子回头了,她答道:“《剪影》。”
明灯和月亮的光混合在一起,照耀在姑娘脸上,那笑容是如此美丽,在黑夜里仿佛会闪闪发光一般。
“妈呀。”陆桐当下差点把脚崴了,“我恋爱了!”
舍友拍了一下他的脑瓜:“这就恋爱了?”
陆桐这人,人帅腿长,家境好,又是典型的人傻钱多,身边不乏女生追求,那么撩妹肯定很厉害吧?
陆桐的舍友说了,这技能咱陆少爷还真没有。
生龙活虎活了二十几年了,陆桐一次恋爱没谈过,对待主动送上门的姑娘们,总是在她们刚上来的时候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无聊,都是些目光短浅的小姑娘,不合适,不合适。”一路走来,总是拒绝人的陆桐还是尝到了苦果——想恋爱,没对象,看见自己的舍友每天煲电话粥叽叽歪歪的,一度想管他合适不合适,答应一个再说,但最终还是被理性拉回来了。
“不是,看一眼就恋爱了?你咋知道人家就跟你合适呢?”
陆桐开始不讲理了:“都看‘火影’了还不合适吗?!别说了,别说了,我脑海里已经有我们俩躺在草坪上畅聊鸣人大战佩恩的画面了。”
后来,陆桐又有意在操场上溜达了两天,却再没见到那个女孩儿,忍不住了,只好在学校的表白墙上发了公告。可他又怕没人看,所以提出了有偿找人。
当天晚上,这条帖子的评论就破千了,有几条连在一起的评论好像是火影女孩儿的舍友发的,她们依次回复——
飞天野仙女:同学,我是这火影女孩儿舍友,QQ、微信、微博、B站等各大社交APP的ID两千打包带走?
不瘦不改网名:我也是她舍友,帅哥,她的个人信息你感兴趣不?不包括隐私的那种。
石原外美:我……我没什么好卖的了,同学你看她的选课表值钱不?
陆桐像个疯狂购物的女疯子一样:买买买!
看着嘻嘻哈哈给人送钱的陆桐,舍友都觉得他疯了。
“大哥,有钱烧的吧你?”
“闭嘴,这是投资,投资懂不?”陆少爷陷入了魔怔。
二、我故意接近他的
“时倾,你跟陆桐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们这么骗他的钱,是不是有点缺德……”网名飞天野仙女是时倾的舍友之一,跟其他两个人一样,看到体育系系草陆桐帖子里的背影图是时倾时惊掉了下巴,对时倾说:“姐妹你撞大运了,这可是系草!贼有钱贼帅一系草啊姐妹!”
时倾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三个抱成团,叽叽喳喳了半天。
“我故意接近他的。”
啊?
三个人用了三秒钟来缓冲,最后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啊?”!
对于事情始末,时倾只说自己花了一年的时间恶补《火影忍者》和各种男性向日本动漫,精心准备,等的就是那一天。说这话时,她倒真像在完成什么伟大的使命一样,握着拳头,眼神坚定。
鱼都咬钩了,她就不能不捞好处。他不是有钱吗?还有偿寻人,可以呀,那她就让舍友去卖她的信息。
这边的四个姑娘看着支付宝里的余额,已经打算着第二天吃点啥了,而那边的傻蛋陆桐还在那里搓着手盯着对方的一些社交账号,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呢。陆桐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对方的B站主页,舍友觉得他不可理喻。
“你不去加人家微信,先看B站是什么鬼?”
B站是二次元爱好者的聚集地,汇聚了一群有创意的年轻人,各种剪辑的动漫视频在那里爆火,也有不少年轻人靠着剪辑的本事成了爆火的UP主,粉丝甚至有多过百万的。
陆桐开始就觉得时倾的B站ID眼熟,但他并没有多想,搜索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早就关注了她。打开她的B站主页后,他惊了。
“她竟然是我一直在关注的一个UP主啊啊啊!她还是个剪辑视频的大佬啊我的妈!她剪的火影视频是我看过的最燃、最爆的视频,我的天哪!我恋爱了!”陆桐疯了似的从桌前跳起来,旋转跳跃,心里的烟花仿佛被点爆了。
这是个什么难得一见的宝藏女孩儿!
多大点事儿啊,你可是系草啊陆桐!这是陆桐疯魔后,舍友对他说过最多的话,然而这话还是没能够点醒他。
晚上九点钟,陆桐才向对方的微信发去了添加好友的申请,然后就呆愣地坐在床上,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陆桐慌忙打开微信看,发现对方还没有同意他的好友申请。
那一天的陆桐都没什么精神,吃饭时打了平常最不爱吃的菜,眼睛盯着手机,手又拼命往嘴里塞食物,上课也失魂落魄地盯着手机,老师讲什么都充耳不闻。
“陆桐,我刚才说什么?”台上的教授喊了他一声。
“她没加我。”陆桐嘟囔一句。
“谁?谁没加你?”
“姑娘,陆少爷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前排的同学替他回答了,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陆少爷也有栽了的时候啊。
这种丢了魂似的样子,陆桐一直带到了体育场上——打篮球沦为菜鸟,扣篮扣到自家篮筐里,远远地看见自己手机屏幕亮了,管他比赛多激烈呢,冲出赛场就翻手机。看见弹出来的消息是广告时,他差点把手机给摔了。
“时倾,你还没同意他加好友的请求吗?”
坐在体育馆观众席上的时倾一直注视着场下的人,说:“没有,再等等。”
“等什么等,你看这孩子都成什么样了!”舍友哭笑不得,“你用了什么办法?看把他整成啥了。”
时倾笑了笑:“时家真传钓鱼法,只传女,不传男哦。”
末了,应该是因为陆桐状态不对,这场热身赛被迫暂停了。
时倾站起身,率先离场,故意在场下的人面前露面。陆桐瞧见那个背影时先是一愣,顿时绝望了,自己刚才得有多糗?!疯了,真的是疯了,鬼知道她也来了!
“完了。”
陆桐病了,相思病,回到宿舍就这样了,大夏天的,裹着被子开冷空调。
“完了。”他说了快两百遍了。
“完蛋了。”
然后他又打开手机,去翻对方的微博,一直看一直看,但愣是没敢关注。陆桐一边雷达似的探索着人家微博的各个角落,一边小姑娘似的带着哭腔说话:“呜呜呜,她还健身,有马甲线,宝藏啊宝藏。”
舍友安慰他?:“你可以了,不就是场热身赛嘛,她看不懂篮球,不懂的。”
紧接着,陆桐翻到她的一条与篮球有关的微博,又哭了:“她还打篮球,是马刺的铁杆球迷。”
舍友:“……行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她了。”
陆桐:“啊?”
三个舍友欲哭无泪:“看热血动漫,又是剪辑大佬,喜欢篮球,看得懂球赛,热爱健身,还有马甲线。从话题到兴趣爱好,你见过哪个女孩子可以跟男生这么完美地契合,这简直是所有男人梦中的女朋友!”
陆桐呆愣了一会儿,扯下被子扔了过去:“你们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嘁,你看看人家理你了没!一天一夜了,一天一夜都没加你吧!”一个舍友嘲笑他。
意外地,陆桐没有跳起来打人,而是爬下床,屁颠屁颠地把被子捡了回来,又把自己兜住了。
“……我错了陆哥,她可能就是没看手机,或者是手机丢了。”
“呜呜呜……”包得像个粽子的棉被里传出一阵呜呜声。
最后,舍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拿手机去表白墙投稿发帖,内容如下:求求时倾女神快点回复我兄弟,通过他的好友申请吧,姐姐!他快死了!我们也快被他折磨死了!
时倾看见这条动态,笑着点了个赞,然后打开微信,同意了陆桐的好友申请。
三、任务完成
前一天晚上成功添加时倾为好友的陆桐激动到后半夜才睡,一直听舍友的话“等对方先说话”,忍着不给对方发消息。
到第二天午饭时间,陆桐终于忍不住了,管他先说话会不会掉价呢,他主动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然而聊天框里意外地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的感叹号。
他被拉黑了。
陆桐一下就急了,迅速再去加一遍。
隔了五分钟,手机传来提示音,这次对方同意得很快,是不是说明她对他也有意思?!
陆桐:你好,我是陆桐。
而后他又小心翼翼地编辑了一条信息:你怎么拉黑我了?
对方冷漠:哦,加上后不说话,我就顺手清理了。
陆桐气急,伸手在舍友脑门上猛地拍了一下:“我去你的谁主动谁就输了!”
断断续续跟时倾聊了一下午,陆桐整个人就像是陷入了恋爱里的小公主,等消息等得急躁。
时倾不会秒回,最漫长时,消息甚至要间隔十分钟才来。但陆桐等得有兴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条已经上钩的鱼,还笑嘻嘻地躺在了对方的盘子里。
晚上,陆桐约时倾吃饭,可对方拒绝了。
陆桐失望之际,时倾又说:可以一起跑步。
陆桐开心:当然!几点?
时倾:晚上八点。
可是,等真的到了晚上八点,时倾并没有赴约。
陆桐不死心,连续发过去几条消息,却都没有得到回应。最后还是时倾的舍友主动联系了他,在电话那头哭哭啼啼?:“时倾没课的时候总会在学校外的一家烧烤店兼职,之前有个男的一直调戏她,不算严重,她就没当回事。可这都几点了,时倾还不回来,我们打她电话也打不通,又不敢报警。我们几个女孩子也没有能耐帮忙,时倾身边更没有什么靠得住的男性朋友。我们思来想去,陆同学,你不是对我们时倾有意思吗?你帮帮她,就当是英雄救美了。”哭着哭着,她报上了地址,“我们就不去了,怕添麻烦。”
陆桐心里只想着救时倾就没细想,倒是听了电话的舍友说:“时倾那舍友们不是吧,自己舍友有麻烦都不去?”
陆桐随口回应一句,穿了外套就往外跑。舍友怕他一个人出问题,便跟着去了。
那边,时倾的舍友演完戏,擦了擦憋出来的泪,给时倾发了消息:任务完成!
陆桐到地方的时候,时倾正站在烧烤摊前面的一桌客人跟前喝酒,脸颊红得像火烧云,脚边空了的几个酒瓶被她一晃踹翻了。
“果然是女神,身材也太好了吧。”陆桐身后的舍友感叹一句。
陆桐没有理会舍友,第一时间脱下外套冲了过去,将外套披在只穿了一条热裤和短到露出肚脐的吊带背心的时倾身上。
“你谁呀?”时倾打了个酒嗝,伸着手去推他。
“我是体育系的陆桐,跟你约好晚上一起跑步的同学。”
时倾眯着眼思考:哦,不认识。
陆桐黑脸,看到时倾这副样子有些生气。他倒不是气自己的宝藏女孩儿竟然是个酒鬼,而是气身后那些人,啤酒肚都快比盆大的老男人,凭什么欺负他的宝藏女孩?!
“酒咱们不喝了,我送你回学校去。”
时倾抗拒,手中的酒瓶被夺下。
坐着的男人这时候站起身了,仰着头,一副油腻相,又开了一瓶啤酒往时倾手里塞:“美女,再灌一瓶给哥几个看看。”
这下陆桐是真恼了,把酒瓶抢过来,一下抡在地上,瓶子碎开,溅到四周。
“哎你这小子……”话音未落,陆桐的拳头就挥了出去,假装醉酒的时倾蒙了,眼看着陆桐当真似的把男人按在地上捶。陆桐的舍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就帮忙。中年大叔怎么着也比不上年轻小伙,只有挨打的份。时倾觉得坏了,这得出事,得拦一下。
片刻之后,陆桐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响,是时倾昏倒了。
四、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这打架吧,事态恶劣,要是喝酒引起的,就更恶劣。所以不把事闹大,是包括时倾和陆桐舍友在内的几个人的真实想法。
可陆桐不这么想,他先把昏倒在地的时倾抱起来扶好,再空出一只手摸索手机,一边摸一边警告道:“今天,你们这群老流氓一个也别想走。”
陆桐是谁?富二代,有的是钱,你打官司也好,请律师也好,谁也跑不了。
这下装晕的时倾吓坏了,她立刻睁开眼,故意耍酒疯,去抢陆桐的手机,把播出去的110按下了。
陆桐难得温柔,说“别闹”,然后又拨了一遍。
“喂,你好。”电话接通了。
“你好,我要报警……唔……”陆桐愣了。
耍酒疯不管用,眼看陆桐又拨了报警电话,马上就要说出口了,时倾着急,干脆借着酒劲,踮脚堵住了他的嘴。
唇齿交缠,吧唧一口,即使隔着听筒,那边也听到了声音。
“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陆桐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柔软迫害得昏过去,握电话的手颤了颤,手机刚离开耳朵,电话就被时倾趁机挂断了。
“嘻嘻,哥哥!”时倾将下巴抵在他胸前,眯着眼睛撒娇,“抱抱。”
舍友A:呜呜呜,我融化了。
舍友B:醉酒反差萌,我也想被妹子甜甜地喊哥哥。
舍友C:我恨!
当天晚上,三个舍友回寝,而陆桐因为时倾醉酒,只好带着她去住酒店。
三个舍友说:“行,都懂!”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陆桐无语,转过头去看时倾,发现人已经蹦蹦跳跳地跑了。
耍酒疯这事,时倾没干过,但她在电影上看过啊。
这种时候的女孩子最可爱了,平常再怎么酷,喝点酒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撒娇甚至撒泼。
时倾在天桥上一路跑,陆桐就在后面一路追。披在时倾身上的外套被风吹掉后,陆桐就弯腰去捡。
路过卖气球的老爷爷,时倾故意将老爷爷手中的气球抢了过来拽着跑,然后指指身后的人说:“他付钱。”
“哎,你说我拿这么多气球能飞吗?”
陆桐倒是不像平常的直男一样喜欢砸碎人的梦:“当然可以。”
“骗人。”时倾拍了他一巴掌,“我根本不能飞,我什么都不会。我不是英雄,也不是忍者,呜呜呜,我也没有任何主角光环。动漫都是骗人的,我就是个死肥宅。”
说到这里,时倾是真的难过了,觉得自己渺小得不行,就连追个人都这么难,从重新制定计划、布置时间再到安排执行,她费尽了心思。
这样获得的爱情真的是爱情吗?
想到这里,她突然哭了。
“浑蛋!”时倾咒骂一句。
陆桐慌乱地给她擦泪:“谁?”
“你!”
“我?”陆桐一愣,“行,我浑蛋。”
“你就是浑蛋浑蛋浑蛋!”时倾的声音大,惹来一群路人观望。陆桐也不觉这有什么丢人的,满眼都是时倾的可爱。
“好,我浑蛋,时倾小姐能不能别伤心了?”陆桐安慰她,“虽然我们没有动漫主角的伟大使命和经历,但我们有他们的意志啊。”
“意志啊。”
时倾趴在他身上,放飞了手中的气球:“你知道雏田为什么喜欢鸣人吗?”
不等他回复,时倾自己回答:“因为鸣人啊,起初虽不是最厉害的那个,却是那个一直在燃烧,面上不会露出丝毫气馁,永远不会放弃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时倾默默低头。
——因为你在我眼中亦是那样的人。
雏田等了那么多年,才等来了鸣人的回头。而你呢?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的东西,所以你才肯为我停留吗?
五、时倾有喜欢的人吗
那一晚,两人睡得安稳,时倾睡床,陆桐睡沙发。第二天一大早,陆桐被舍友的连环call闹醒了,睁眼看,房间里已经没了别人,时倾消失得彻底。
“什么事啊?”
“之前有个主打大学生生活的综艺节目不是邀请各个专业的帅哥美女参加吗?咱体育系定了你,好像今天开始录制,你忘记了吗?”
“录制?在哪儿?!”陆桐来不及收拾,退了房出来打车,一路上都被人注视着。
“咱学校啊!其他专业的女神、男神都到了!就差你了!我听去了现场的同学说,经管系选出来的女神是时倾啊,你们俩昨晚不是在一起吗?怎么她去了,你还没到?”
陆桐气恼:“她早上没喊我!”
陆桐挂断电话,拦下出租车就跳上去,报完地址后,司机还在盯着他看。
“开车呀,大叔你做不做生意?”
前面的大叔不动声色地扔了包湿巾给他:“小伙子,你脸上有俩王八。”
陆桐收拾好赶到现场的时候,综艺节目已经开拍了。各院系的男神、女神正盘腿坐在室内篮球馆正中间,围成一个圈,跟主持人聊天玩游戏。陆桐来的时候,主持人站起来喊了一声:“体育系的系草陆桐吧?”
陆桐点头,径直走到时倾旁边,拍了拍坐在时倾旁边的男生?:“同学,挪挪呗。”
鬼都知道陆桐有偿寻找时倾的八卦,主持人自然也想了解。刚好大家正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主持人惩罚陆桐回答问题,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啊。”陆桐干脆。
“是谁?”
“这是下一个问题了吧。”陆桐笑着搪塞过去。
游戏规则是篮球滚到谁那里,谁没有接住,就得接受惩罚,可以选择大冒险或者真心话。陆桐是体育生,又是篮球高手,无论那球是怎么过来的,他都接得住。时倾也一样,身为在场唯一懂一点篮球的女生,就算那球是飞着过来的,她也接得漂亮。
陆桐心里想不行,他想听时倾的真心话,要不换个玩法?于是,陆桐就跟主持人提议不如换投球、拦球。
成功将战场从地上引到了场上后,陆桐挑了时倾做对手。
先是陆桐投篮,时倾拦球,没有拦住。再是时倾扣篮,陆桐拦球。陆桐个头高,伸伸手就行了。
“让让我呗。”时倾小声道。
陆桐就想听她说真心话,哪能让她啊,最后把她惹急了,抱着球就跳,脚滑了一下,朝前面摔了过去。陆桐眼明手快,想拉她一下,可他拉不住,跟着跌了下去,于是他迅速将手伸到她身后,帮她挡一下屁股,怕她摔疼。
时倾深吸一口气,用仅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脏话。
可陆桐的内心依然没有任何讨厌她的想法,如何都觉得是这个宝藏女孩身上闪闪发光的一点,包括她可爱的脏话。
陆桐抬头想将手抽出来,却被重力拉了回去,唇瓣覆上了时倾的鼻子,轻轻的、亲昵的一下。
“给老子滚下去。”时倾咬着牙,小声说道。
陆桐哭嘤嘤,他的宝藏女孩儿有点凶。
时倾输了游戏,选了真心话。小样,时倾心里明白着呢,这陆桐费尽心思不就是想听听她的真心话吗?这主持人也是无聊,除了问感情问题就是感情问题,真当她不敢答?
“时倾有喜欢的人吗?”
“有。”
在场的人看热闹似的偷笑着。
“请问时倾喜欢的是陆桐吗?”
陆桐一个紧张,咽了咽口水。
“是我高中同学。”时倾说。
包括主持人在内的所有人齐齐望向陆桐,连摄像师都义无反顾地将摄像机推到了他面前。
陆桐黑脸,提前退出录制。
六、是鸣人改变了我
第一期节目播出后,“青铜CP”果然在网络上大火。青铜,是网友自发给时倾和陆桐两人起的CP名字,几天工夫,连官方粉丝团微博和超话都有了。
时倾的微博也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挖出来了,天天有人私信、评论:我把民政局给你们搬过来了。
有心的网友挖了挖时倾毕业的高中,发现陆桐跟时倾是同级的毕业生,因此认定时倾喜欢的男同学一定就是陆桐。
“你跟时倾还是高中同学呢?”舍友看到这条微博后,转头问陆桐。
前几天因为时倾的心另有所属而颓丧了一阵的陆桐今日满血复活:“什么?我和她一所高中?!”
知道时倾是和自己同级的高中同学后,陆桐翻出了老同学的电话号码挨个问。
他问了一圈,最后是班上和他最要好的那个哥们点醒了他?:“时倾?这名字咋这么耳熟?啊,她不是高考前一百天,跟你表白的那个死胖子吗?一百六十多斤,圆得跟个球似的,哈哈哈!你当众拒绝她,她被笑了好久呢。”
“什么?”
没给时间让陆桐自己思考,舍友像看到什么惊天大新闻似的喊他看微博。有人在网上上传了时倾高中时期的照片,齐刘海,学生短发,身材肥胖得像一塑雕像,跟现在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网友的嘲笑和谩骂扑面而来,时倾的微博瞬间成了大家攻击她的地点。
陆桐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半天,只说了一句话:“找个会计算机的,查出上传照片的人,然后告他,花多少钱都行,我有。”说完,陆桐立即跑出了宿舍。
时倾又不是明星,仅仅是普通人也值得那些键盘侠攻击吗?时倾搞不懂,但也欣然接受她的过去被搬上台面。
陆桐打不通她电话的时候,她正盘着腿跟舍友讲故事。
“陆桐自己应该都忘了,我那时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去表白。”时倾这人,早先最起眼的地方就是那身摇摇欲坠的肉。
她在中学的校运会上,永远会被推出去扔铅球。但她的成绩总是倒数,然后得到一群嘲笑她虚胖的声音。
铅球比赛的场地正是田径赛场的中央,那里有每个班级身形轻盈的少年。第一年,陆桐还不是体育生,长跑得了倒数第一。那时他刚好摔倒在她眼前,又站起来,擦擦汗继续跑。体育课,她有幸与他所在的班级同时上,所有人解散后,他还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
第二年,她照常扔铅球,依旧得最后一名,可她并不气馁。眼看他超过第三名,她开心地笑了。
第三年,他冲过终点线,拿下了第一名,得到了体育生保送高校的名额,被周围人羡慕着。
高考前一百天,她被那份勇气感染了,便去跟他表白了。
“挺丢人的。放学后,我偷偷进到他们班,寻找他的座位,给他塞情书。最后我发现情书不止我那一封。于是我偷偷地把其他的情书扔掉了,只留下了自己的情书。白天只有在餐厅吃饭时,我才能多看他一会儿。他肯定把信读完了,可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他身边的人看见我,说:‘你看,就是这个胖子,给你写情书那个。’他就不由分说地跟我说对不起,请认真学习吧,以为自己像个多么绅士的王子,其实讨厌就讨厌呀。我知道我那时是挺恶心的,夏天都没有人愿意跟我挨得近一点。他们说话的声音巨大,我那时就像只找不到出口的蚂蚱,被人类驱逐。”时倾跟舍友们说,“自那之后,我休学一年,没有参加高考。我拼命减肥、学习,看他喜欢的,玩他喜欢的,了解他喜欢的,就是为了现在。”
舍友问:“是报复吗?”
时倾说不是,她打心底期盼着他能喜欢她一下。
“成功了啊,他现在喜欢你。”
“不,他喜欢的是我塑造的时倾。其实内在的我一点没变,我还是那个懦弱、无能、自卑得要死的胖子时倾。他喜欢的不是真正的我,我得到的也不是真正的爱。”
真相一旦被揭穿,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费尽心思,到底想要什么呢?时倾打开微博,发布了一条动态,是《火影忍者》里雏田对鸣人所说的那句话——想着追上之后,能在什么时候一起散散步,总想着待在鸣人的身边,是鸣人改变了我……
陆桐对时倾来说,亦是如此。
七、头一次表白,想严肃一点
时倾连续几日都未出现在大众视野里,连陆桐都找不到她。
陆桐听说她连课都没有去上了,越发着急了。他生怕时倾觉得他生气了,觉得他是那种在意过去的无耻男人。
陆桐再次借助表白墙表白心意:时倾,我自小没怎么喜欢过人。你别看我过得挺滋润的,但我没谈过恋爱。高中我喜欢体育,家里不让搞,我就偏要搞。吃过不少苦,受过许多累,但我没放弃。我不知道那一年里,你需要多大的毅力来改变自己。你肯定付出了千倍万倍的努力,我理解,并且感同身受。我很抱歉高中没有记住你,抱歉那时候没有再温柔一点、小声一点拒绝你。如果那时我知道那人是你,我又怎么会拒绝?而这不是因为你的哪里改变了,哪里不一样了,而是因为你是时倾。
抱歉没能陪你进步,这是我的遗憾,正如鸣人没有陪雏田进步,我们都是过分到等人来追赶的浑蛋。时倾,我喜欢你,之前喜欢你处处合我心意,喜欢你喜欢我所有喜欢的、热爱我所有热爱的。现在我是喜欢内在真实的你,那个勇敢表白的你,坚持进步的你,没有放弃我的你。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这次换我喜欢你,你能不能出现一下?
这话看着挺感人的,可咱陆少爷笨,怕时倾看不到,最后又加了一句:凡提供时倾有效行踪者,奖励千元。
这条信息在网络上疯狂扩散时,时倾正坐在路边摊上撸串,上次假装老流氓欺负她的那个人就是这摊子的老板。
时倾本来还挺感动的,可看见那句拿钱买她行踪的话,气得敲字在表白墙发帖回复,仅仅一个字——滚!
消息一扩散,几乎所有人都在找时倾。认识她的路人看到她,也会发微博公布她的行踪。
不出几个小时,所有人都知道时倾在一个烧烤摊喝啤酒撸串了。
时倾无语,那姓陆的行,可真行,懂得利用公众资源哈。
“老板,我先走一步,酒钱下次结,要有人问我,你就说没见过我啊!”时倾打算先溜,她实在没想好怎么面对陆桐。可现在的网友太热心了,离得远的在网上喊加油,离得近的最快一拨人已经打车到了。
他们看见时倾想跑,哗地就围上来了。现在不是嘲笑她的时候了,他们一个个都被陆桐的话感动得要死,说着“原谅那时有眼无珠的他吧,你这样的好女孩难得,是他当时瞎了眼”之类的话。
这话时倾挺爱听的,就多听了几遍。紧接着,人群里又有人说话了:虽然你那时候又丑又胖,但是你靠自己的努力变成了更好的自己。陆桐喜欢的是努力的你,我们也喜欢努力的你。
时倾觉得这话有点怪,明明是好话,可有必要强调她以前胖吗?
时倾被围住的工夫,陆桐打车赶到了。与之同行的,还有赶来蹭热度的综艺节目,摄影师大老远就打开了摄像机。
陆桐一来,众人就自觉空出了一块空地。时倾想趁机逃跑,可往哪儿跑都是人。看见陆桐后,她就无地自容得想钻到地下去。时倾绝望了,正回过头想破罐子破摔时,陆桐咣当就给她跪下了,啊,单膝。
“你干吗?!”
“表白。”陆桐从背后拿出路上买的玫瑰花,花瓣都因颠簸落了许多,“时倾,我喜欢你,真心的。我喜欢以前的你、现在的你,还有以后的你。不管你以后什么样子,只要你是时倾,我就一直喜欢你。我没有说假话。更不会说假话,我可以跟你一起跑步吗?我会跑得慢一点的。我步子大,但我可以将就你。你要是累了,我们就停一停?;你要是不想停,我就背着你,你……”
“好像求婚才需要单膝跪地吧。”
陆桐结结巴巴道:“不知道……就是头一次表白,想严肃一点。”
“我可以拒绝吗?”
“为什么?”
“因为你拒绝过我啊。”
“我真错了,要不我双膝跪下……”
“别!”时倾拦住他,“我受不起,受不起。”
时倾巴不得陆桐这样缠着她呢,往常这种事情就是她的白日梦。既然现在有广大网友代表和摄像机在,时倾觉得这是个报复陆桐的好机会。
等等,不是说她不是为了报复吗?
管他呢,先报复了再说。
“你冲着摄像机说一段话,我就答应你。”
陆桐也不问是什么话,答道:“没问题!”
几天之后,全国人民都看到了那段视频。
一个体面的小伙子鞠着躬一遍遍向女同学道歉:是我有眼无珠,不知道您就是我无敌可爱美丽的宇宙第一小仙女。是我有眼无珠,不知道您就是我无敌可爱美丽的宇宙第一小仙女……
陆桐的爷爷看到这个视频后,喝着茶差点昏过去:“谁谁谁,谁教的他这么没出息?!”
晚来风急
文/默默安然
一、我们是亲人,注定了爱比恨更长久
天倒是很晴,蓝天白云甚是耀眼,可惜风太大,四五级的风,对户外婚礼来说简直就是灾难。气球和彩带不断被吹飞,连舞台边上的布景都摇摇晃晃的。
但无论如何,婚礼总得进行下去。虽然身为伴娘的我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被吹得不能看了,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帮新娘拖着白纱。
“安宜来了。”我给新人递戒指时,新娘小鹿突然小声对我说。
我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从草坪尽头走过来,那人走路有点跛,这么大的风,那人走起来就更费力了,所以没到T台前,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你们俩也很久没见了吧,总得打个招呼,去吧。”
新娘小鹿算是为数不多的同时认识我和韩安宜,还没有断联的人,她比较清楚我和韩安宜之间的事情,只不过我以为韩安宜不会来。婚礼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完了,也没有伴娘什么差事,我就从边上走下台,慢慢朝坐在嘉宾席后排的韩安宜靠近。
风吹起头发,不停地甩在脸上,就像一个个火辣的巴掌,我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提起了半分。不等走到韩安宜近前,我就快要窒息了。
不行,我做不到。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趁着韩安宜没注意到我,我转身跑进了背后的酒店,躲进了新娘化妆间。
按理说,韩安宜该是我这辈子最不怕的人。我们是亲姐妹,拥有几乎相同的DNA,长着难以分辨的脸,可我就是怕。这么多年了,我只要听见韩安宜这个名字,恐惧就像无数细小的针,不停地刺着我的皮肤。
“你果然在这儿啊!”过了一会儿,小鹿推门进来,她要换新礼服,我抹了把脸,站起来想帮忙,紧跟着却看见了被她挡在后面的人,“正好,我把安宜叫进来帮忙了。”
“好久不见。”相较于我的紧张无措,韩安宜显得云淡风轻,主动和我打了招呼。
我好似点了点头,但脖子是僵硬的。
“现在学校里事情多吗?”韩安宜帮小鹿拉裙子拉链。
“还好,每天都是看书、做实验、写论文,枯燥得很。”
“我有点记不清了,你们俩……是你大一些吧?”
我一直躲在后面,通过镜子打量着韩安宜。虽然现在我们俩的脸庞仍是十分相近,但气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留着死板的黑长直,而韩安宜是眼下正时髦的短发,微微烫着卷儿,看起来要比我年轻个几岁。
“嗯,我大一点,不过就几十分钟而已。”韩安宜抬了下眼皮,我们俩的视线透过镜子相对,冲击力被玻璃隔绝,倒有了些欲语还休的意味。
等到小鹿出去继续接待来宾时,我立即跟着她,想陪着她一起出去。我知道自己走得比韩安宜快,可我一脚刚刚踏到门外,就听到背后的韩安宜说:“爸爸想见你。”
我踉跄了一下,停住步子,单手扶住门框,在能控制表情前不敢回头。
“见了面,大家都会不开心的。算了吧。”
“只有你觉得不开心,”背后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韩安宜走到了我的身侧,注视着我,说,“我们都很高兴见到你。”
“高兴?你高兴见到我?你一直在怪我。”我终于偏头看了韩安宜一眼,又飞速别开头,眼眶酸胀得几乎流泪。
“我们是亲人,注定了爱比恨更长久。”
她伸出手臂,轻轻地拥抱了我。我没想到她真的会这样做,然而我们都不习惯,身体间虚虚空开的缝隙,仍旧刮着往日的风。可即便如此,我的心还是被焐热了,于是我失声痛哭起来。
二、我终于不再怀疑,至少回家的路还是在的
找了个周末,我去看了爸爸。我们有将近三年没见了,好在我和他们早已分成了两个家,不见也不会显得我太薄情。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总觉得爸爸不想见我,不过或许如韩安宜所说,是我不敢见罢了。
韩安宜给我开完门就说要去烧水,走进了厨房,许久都没出来,我知道她是想留我单独和爸爸说话。
“安宜啊,过来坐。”爸爸朝我招手。
我却僵在原地:“我是安冉……”
爸爸笑了笑:“我还能不知道你是谁吗!来。”
我磨蹭着走了过去,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背挺得笔直,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爸爸倒了杯茶给我,问:“这几年过得好吗?”
“还好吧,毕业后找了份工作,工资不高,但养活自己还够。”
“那就好,那就好……安冉那个孩子很坚强,也很乐观,导师很喜欢她,我挺放心她的,我就是担心你。”爸爸伸手想拍我放在膝上的手,我却下意识向后退了一下,我恨自己这个动作,爸爸却只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敏感多思,又跟着你母亲吃了那么多苦,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和安冉两个人真的换了位,你受的创伤比她还重。”
“爸,别说了……”
往事的伏线被拉起,覆在上面的沙石抖落,掀起一层呛人的尘幕。爸爸坚持叫的名字,以及“母亲”“交换”这样的词语,令我难以面对。
“好,不说了。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搬回来住?”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却发现爸爸是在极其认真地问询。我赶忙摇头,还没说话,韩安宜终于从厨房走了出来,抢先说:“我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爸爸退休后一个人也无聊,你搬过来和他做伴挺好。”
“不……不了……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了……”
我慌到眼神不知往哪儿放,看都没看就拿起杯子喝水,杯子里是韩安宜刚倒的开水,烫得我一个没忍住就松了手。水斜泼出去,大部分淌到了韩安宜的裤脚和拖鞋上。
“没事吧!你有没有被烫到……”
我蹲下用手去蹭她裤子上的水,手却在感受到不同于肢体的触感时僵住了。
“当然没事,又不会痛。”韩安宜弯腰挽起裤腿,露出里面的半截义肢来,她笑着屈指在上面的硅胶上敲了敲,说,“你看,现在高级多了,不再是以前那种冷冰冰的铁棍了,而且关节还能活动。”
我知道她并非强颜欢笑,她的个性就是那样,只可惜我笑不出来,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缠绕着我的噩梦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留着BOBO头的小女孩刚刚出院,迫不及待去找门口的小伙伴们玩,像分享礼物一样,开开心心地给小朋友们展示自己的新腿,然而小伙伴们却渐行渐远,只留下“韩安冉的腿好可怕”“不能再和韩安冉一起玩了”“韩安冉走路好好笑”……这样的话缠绕不去,最后竟自行编织成恐怖童谣,梦里梦外都常常在我的耳畔响起。
“爸,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我抓起背包起身向门外逃,爸爸没有起身拦我,只是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没!”只一秒,我飞速回过头,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嘴里尝到难以忍受的咸涩,“我不怪您,不怪任何人,我就怪我自己。”
走出门后,我一边哭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往日与今朝在泪光中模糊了边界,我像在水中沉浮,天旋地转、恍恍惚惚,以至于韩安宜在背后喊了我好半天,我才听见。我回过头,看到她艰难地拉着一只手推车在追我。
“这都是什么啊……”我只好转过身子,走回去迎她,按住了推车扶手,上面放着一个超大的纸箱子。
“生日礼物。”韩安宜弯腰打开纸箱的盖子,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满满的,她顺手抄起一只熊玩偶举在了我的面前,“从你和妈妈走的那年开始,每年生日爸爸都会买两份礼物,你的那份都在这儿。”
礼物堆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岁月,但多少能看出端倪。小学生的水彩笔,美少女战士书包,中学时流行款式的运动服,溜冰鞋,大大小小的玩偶,新款游戏机……这些东西都是崭新的,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却都已经蒙了尘。我蹲在箱子旁边,手抚着额头,不断地深呼吸,努力挤出笑容:“这些都是你喜欢的东西吧。”
“我们早就活成了一个人。”
“才不是。”我抬起眼帘,仰视着自己的“姐姐”,“你一直都比我坚强,而我像妈妈,脆弱得好笑。”
提到妈妈,韩安宜的脸色沉了下去,她蹲下身子,但动作完成得有些艰难,只尽量弯曲了一条腿,俯身靠近了我。
“至少你没忘了我。”
我双手捧着她的脸,不住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句话你对我说了太多次了,我不想听了。我们的伤痛是共同的,我们陷在同样的泥沼里,所以我们必须在一起,才有可能爬出来。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太阳晒得我一阵阵发蒙,有一些东西却像是重新归了位,在我心底清晰起来,就比如原本属于我的姐姐的身份。
“先放在这里吧,反正我以后……还要过来的。”
我帮着韩安宜将推车掉转了一个方向,看到了她微微诧异后眼睛里绽放出的欢喜的亮光。
我终于不再怀疑,至少回家的路还是在的。
三、从今以后,你就是韩安宜,我是韩安冉
我们曾经有个幸福的家。
幸福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那样的幸福家庭或许是不存在的,它就像是水晶球里面虚幻的影像一样。妈妈永远充满活力,她会在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亲我和韩安冉的脸颊,假期我们一家四口一定会去郊游。
这一切结束在我们六岁那年,当时我们俩在上学前班,准备半年后入小学。妈妈早上会将我们送去学校,中午有托管的阿姨会照顾我们。小时候,我和韩安冉真的相像到难以分辨,我们高矮胖瘦都等同,头发也差不多长,只能靠衣服和头绳来区分。如果我们俩故意胡闹,就连爸妈也会一时混乱。那时候,我们在小朋友间很受欢迎,乐此不疲地玩着猜猜我们俩到底是谁的游戏。
那是个冬天,但不是很冷,我记得我们都穿着裙子。韩安冉的裙子是红色的,我的是蓝色的。妈妈一手一个牵着我们俩走过熟悉的街,街边有个很大的水果摊,摆着切成角的令人垂涎的西瓜。
“妈妈,我想吃西瓜。”我拽了拽她的手。
我喜欢吃西瓜,尤其喜欢在冬天吃西瓜。平时妈妈不太愿意给我买,觉得太凉,但那天也许是她心情好,也许是天气好,她只犹豫了一下,就走向了水果摊。
“你们俩牵着手,不要放开。”水果摊人挺多的,摊主要一个个称重量,速度很慢,妈妈让我们俩牵手站着,还特意嘱咐我,“你要看着妹妹。”
但那个时候的我们毕竟只是孩子,我们的注意力不集中,我不记得我是因何松开了韩安冉的手,她也不记得自己是被什么吸引走下了便道,错误从来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韩安冉并没有走多远,她只是刚刚走下马路牙子,停在路边的车子猝不及防地倒了过来。
司机是新手,经验不足,加之韩安冉站在司机的视线盲区,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等到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韩安冉已经被卷到了车下。从我站着的角度看过去,我只能看到红裙子的一角。
也可能……那红色并不是裙子的颜色。
我哭也哭不出来,动也动不了,只觉得突然降温了,自己被冻成了冰雕。更令我恐惧的是妈妈的尖叫声,一阵一阵,凄厉癫狂。直到妈妈昏过去,她的尖叫声仍在我的耳边回响。
韩安冉保住了命,但左腿膝盖以下被截断。她动手术的过程中,妈妈都在昏迷,在爸爸赶到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面。护士、医生跑来跑去,没空理我,只有两个警察陪着我,其中一个叔叔蹲在我的对面,给了我一颗糖,对我说:“别怕,会没事的。”
我永远都忘不掉那颗糖的味道,是苦的,刺得我舌头疼。我含着糖,撕心裂肺地哭了,声音在医院的走廊里回荡,找不到出口。
后来韩安冉被推了出来,平静得像是睡着了,只是被子突兀地瘪下去一块。爸爸跟着病床跑,我也想追过去,可脚像被黏在了瓷砖上,怎么也拔不动。我看着他们离我远去,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韩安冉醒了之后,以为自己的腿还在,但这种状态没有维持多久。虽然爸爸很不想让她掀开被子,但她最终还是看到了。她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看着绷带,像是不明白似的,可我哭了。
我哭是因为我害怕,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自己害怕什么,可确实是从那一刻起,我不再当韩安冉是我的分身、我的亲人,我对她的爱完全被恐惧覆盖了。
爸爸对我很失望,他希望我能在这个时候多陪陪韩安冉,可我不愿意见她,我害怕见她。更令爸爸崩溃的是,不愿见韩安冉的还有妈妈。妈妈醒来后,没有去看过韩安冉一眼。
但妈妈和我的情况不同,妈妈是病了。
妈妈的情绪始终不稳定,需要镇静剂来稳定情绪。起初爸爸怕她吓到我,没让我去看她,后来是因为无暇顾及我,我也不愿去看韩安冉,所以将我送去和妈妈做伴。谁知一直望着窗外呆滞的妈妈在看到我后突然喜笑颜开,朝我伸出手来,叫我:“安冉,来。”
单是一个名字,我就吓得发抖。
“安冉,来啊,到妈妈这儿来。”
她坚持叫我韩安冉,当时我还以为她只是一时认错,可后来我和爸爸都发现了不对劲。妈妈彻底忘记了韩安宜,忘记了她有两个女儿。女儿倒在车轮下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令她封闭了记忆。她拒绝想起车祸,拒绝接受那个残缺的韩安冉,把我幻想成了那个在她的意识里永远活泼完整的韩安冉。
从表面上看,被忘记的似乎是韩安冉,但其实被忘记的是我。我那个时候就想,妈妈一定是因为恨我,所以才当作从没有过我这个女儿。
爸爸为了让她认清现实,想了一切办法,甚至残忍地将韩安冉推到她面前。可妈妈拒绝去看韩安冉,被逼得狠了,她就会变得狂躁,只有我才能将她安抚下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韩安冉坐在轮椅上看着妈妈的样子,无论她如何呼喊,妈妈的视线都停在远处的一个点上,不会向她移动半分。韩安冉突然哭了起来,死死掐着毯子下面的绷带,爸爸慌忙去掰她的手,将她推离了病房。
我们确实试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努力维持原来的生活。出院后,韩安冉尝试和从前的小伙伴接触,甚至让他们围观自己的假肢,可是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渐渐远离了她。大人们知道韩安冉安了假肢之后,便会让自己的孩子离她远一些,不要让她摔倒,不要笑话她,不要排挤她,可这种在意越多,就越是将她孤立了起来。
我原本以为韩安冉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她背对着我小声地啜泣。
“从今以后,你就是韩安宜,我是韩安冉。”我爬到她的床上,对她说。
“为什么?”
“这样以后有人说你不好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你就当他们是在说我。”我当时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只是口不择言地说,“还有,这样妈妈以后叫韩安冉的时候,你就不用在意了,别人听见也不会乱。”
韩安冉没有说话,她吸着鼻子,含泪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她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成年人面对意外也无计可施,更何况是我们。
后来,很久很久的后来,当我真的变成了韩安冉,我才清楚自己当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我想将我换给她。
那个夜晚,是我和韩安冉最后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像一对姐妹一样。
四、他的眼睛因为绝望而灼灼发亮但我再也不想看到那种光了
子,带着我们到了全新的环境。对于我们俩换名字的事,他起初并不赞成,只觉得也许这样对妈妈的病情有好处。我们俩迟了一年入小学,还是就这样注册了。
从此,我变成了韩安冉,她变成了韩安宜。我们俩没用多久,就习惯了写新的名字。
在新同学、新邻居的眼里,戴假肢的小姑娘就是韩安宜,不会再有人将我们俩搞混了。
韩安宜对于学校生活做足了准备,她表现得非常乐观,主动和每个人说话,分享她的伤口。非但没有人歧视她,反而很多人都主动对她示好,她还被推选成了班长。
相反,我倒变成了边缘人物。每一次别人喊韩安宜这个名字,我都会浑身一缩。可是很少有人喊韩安冉这个名字,连老师都会更关注韩安宜。
也只有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才会有些存在感,因为我的体能特别好,跑跑跳跳在女生里都是拔尖的。原本韩安宜应该和我一样的,可如今她的体育课只能免修。每周的体育课她都可以留在教室里,随便做点什么,在别人看来是很值得羡慕的,对她而言却只是寂寞。
后来即便什么都不能做,韩安宜也会走出来,等到自由活动时间,想办法和大家一起玩。可是她能玩的东西有限,大家凑成一个个阵营,却都不会向她发出邀请。
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就有女生找我一起玩。没过一会儿,我突然听到操场另一侧有骚乱。因为有教学楼的拐角遮挡,所以从我站的角度看过去,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听到喧闹里有人不断重复“韩安宜”这个名字时,我的恐惧又回来了。
可我必须跑过去,无论多不想面对,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当一个人还不能承担责任,甚至不清楚责任是什么的时候,我感觉到的责任,就是一块压在我身上,而且是我快要扛不动的石头。很多人将坐在地上的韩安宜团团围住,我拨开人群才看见她。当时她在抹眼泪,脸上有红红的印子,有一个女生弯腰拽她。我根本来不及多想,一把就将那个女生推倒在地。女生的手磨破了皮,一脸委屈地哭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其实是个误会,女生们在跳长绳,韩安宜是主动过去要求帮她们摇绳子,但中间一个女生跳的时候,不小心钩住了绳子,绳子抽到了韩安宜的脸,失去平衡的她就摔在了地上。
女生的家长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没难为我,但离开办公室时,那家长故意用我们都听得到的声音跟自己的孩子说:“以后离她们远一些,她那个样子,要是真的碰坏了,我们可赔不起。”
韩安宜低下头,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回家仍旧不理睬我,只有爸爸对我说,我做得没错。
可我终究还是错了,从那之后,我和韩安宜在班级里被孤立了,她那么长时间做的努力都白费了。而我只给人留下了彪悍的印象,好像我会为了韩安宜拼命似的。
我会吗?我不知道。
但很明显,韩安宜并不希望。其他人的孤立并没有让我们俩变得更亲密,反而将我们隔开来了。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再也没办法变回没出事前的样子。
那几年,爸爸老了很多,他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得花白了。除了我们俩需要他照顾之外,妈妈更令他发愁。在生活上,妈妈并没有什么障碍,她不觉得自己病了,仍旧可以像从前一样做家务,只是辞去了工作。可她只认识一个女儿,以至于韩安宜每天都不能上桌吃饭,还要尽最大的可能不出现在她面前。
这样的日子终于在我们上四年级那年结束了。我们上的小学离家很近,原本如果爸爸赶不来接我们,我们俩也可以自己走回家,但那天一出校门,妈妈就站在那里。为了不让妈妈来接我们,我们说谎学校有专车接送,一直以来都还算安稳,那天也不知道她想起什么了,突然就来了。
一看到她,韩安宜就条件反射似的往后缩,想要让自己躲到一个不会被妈妈看到的地方。妈妈高高兴兴地拉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我一步三回头,看着默默跟在我们后面的韩安宜,她的双手抓着肩上的书包带,头埋得很低。她本就走得慢,很快就越落越远,快要看不到了。
“妈妈,我想吃苹果。”
我急中生智,拽住了妈妈,想等一等韩安宜。但此情此景似曾相识,那天车轮下的画面在我脑中闪过,我突然浑身酸痛难忍。
可这次的苹果买得飞快,韩安宜刚追上来一点,妈妈便拽着我继续往前走了。等到了家门口,我最后一次回头看,路上空荡荡的,早已没了韩安宜的影子。
我原以为等一会儿,她就会回来,可等到爸爸回到家,她都没出现。爸爸急得快崩溃了,抓着我不停地问:“你为什么不等她?为什么?!”
我解释不清楚,只能不停地哭。
“你对孩子这么凶干什么?”妈妈浑然无觉,抱怨道,“快吃饭吧。”
“吃什么吃!”
爸爸彻底爆发了,他将桌上的盘子全都挥到地上,菜也一团一团地掉在了地板上,盘子的碎瓷片弹得到处都是。我抱着头缩在沙发背后,控制不住地发抖。
“你能不能醒一醒?!看看现在的家变成什么样了!你以为只有你痛苦吗?”
可妈妈平静地坐在椅子上,视爸爸的愤怒于无物。
“你以为看不见、听不见就可以当作事情没发生过吗?好过的只有你自己,你回头看看你的孩子承受了什么!”
“安冉好好的呢,你在说什么啊……”妈妈抬起头,冷冷地问他。
爸爸的怒火熄灭了,变成了不会复燃的灰,他冲到门口,刚好韩安宜回来。他什么也没问,却像终于找到归宿似的,蹲下身去,抱了韩安宜很久很久。
我从沙发背后探出头来,看到韩安宜望着满屋狼藉,居然仍是空洞洞的神情,我的心也跟着空了。
“我们离婚吧。”
那天晚上,爸爸当着我的面,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而韩安宜开着门缝,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外面。
让我没想到的是,妈妈居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其实那个时候我有过怀疑,我在想妈妈是不是装的,她是不是故意不想醒过来。
当时爸爸很想要我和韩安宜两个人的抚养权,可妈妈坚持要我,要她“唯一”的女儿。事实上,如果爸爸真的想争,那时妈妈并没有抚养能力,可真要闹到那个程度,就必须走诉讼程序。那样太残忍了,爸爸有些犹豫。
“我跟妈妈走。”我不想爸爸为难,主动做了决定。
“不行,不行……”
“我想陪着妈妈,不然她就是一个人了。”
很多年后,我才敢承认,虽然我确实舍不得妈妈,但当时我其实是急切地想要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离开韩安宜。
当一个家庭里面每个人都破碎,强行在一起也只是互相摩擦流血。爸爸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我和韩安宜自然更是无计可施。
“你别怪爸爸,别怪爸爸……”
他们去民政局办离婚的前一天,爸爸一夜没睡,我半夜起来去卫生间,他在黑暗里对我说了很多很多的抱歉。他的眼睛因为绝望而灼灼发亮,但再也不想看到那种光了。
五、原本属于我的名字,在她残缺的身体上嫁接了一双翅膀
后来,我的生活就如一地鸡毛。
爸爸按月寄来生活费,我的学费也一分不差,但我们很少见面,因为我们每次见面都只能谈韩安宜。我听说韩安宜过得很好,她的成绩始终优越,后来到了名牌大学,学临床医学。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将自卑藏得好好的。而我的生活却没有什么是上升的,我的成绩越来越差,就如同妈妈的精神状况。后来我只能将她送到疗养院常住。我知道爸爸赚钱不容易,也不想和他开口,所以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打工赚钱了。
我和韩安宜的人生走向了全然不同的方向,所有人都认为会属于她的灰暗心酸都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留给她的只有坦荡光明。
于是分开的这些年里我常常想,或许真的有宿命这回事,当初我们俩换名字是有用的,我们真的交换了人生。原本属于我的名字,在她残缺的身体上嫁接了一双翅膀。
我当然不后悔,只是……就像日子过得不好的人不喜欢参加同学会一样,我也不想将自己这样的生活分享给韩安宜和爸爸。所以,虽然他们一直试着联络我,但在不断长大的过程里,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而距离越远,我就越害怕与他们相见。
我停留在了伤痛产生的小时候,没有办法往前迈步。
我和韩安宜很多年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妈妈的葬礼上。那年我们俩都在念大三,但韩安宜已经保研了。
妈妈四十多岁时就开始有忘事的症状,后来被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患病之后,妈妈反而平和了很多,她任由自己忘记了更多从前的事,只认识我和疗养院的护士。我在上课和打工之间忙个不停,只有抽空去陪她。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很细致地照顾着她,谁也没想到一场流感引发的肺炎最后会夺去她的生命。时间太短了,从下病危通知到医生对我宣读死亡时间,几乎就是一瞬间,我来不及也想不起在那之前通知爸爸和韩安宜。
但妈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安冉怎么没来呢?”
“我在这儿啊。”
“你别骗我,你是安宜,我认得清。”
其实我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她只是糊涂了,当我真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眼泪疯狂地涌出了眼眶。
但几个小时后,妈妈就被送进了抢救室。
爸爸并没有怪我,但韩安宜到了葬礼现场,整个人像一簇愤怒的火焰。在我的印象里,她不会走那么快,所以当她以极快的速度扑到我面前时,我几乎石化了,只能任由她推搡我,骂我,连爸爸都拉不开她。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你说话啊!”
“说啊!说啊!你对得起我吗?!”
……
我的心却越来越静,静到能听见时钟回转的声音,我看到我面前的韩安宜一年年变小,回到了我们分开时的样子,最后变回了完整无缺的韩安冉。
“妈妈……”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露出笑容,“她记起了我们。”
韩安宜猛然僵住了,维持着当下的表情,呆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原本推搡着我的手,慢慢抓紧了我的衣服。她的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只不断哀鸣的小动物。
妈妈没什么朋友,来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最后只剩我们一家人守灵。那天夜里,我和韩安宜并肩坐着,几次想要张口,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我们无法在那种时刻分享这些年的故事,可我们都有一种往事皆休的虚无感。
“以后有什么事情就给家里打电话,有空回来看看我们。”送葬之后,韩安宜要回学校,爸爸拉着我不停叮咛。
我只能点头,可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敷衍。
“你……”我看着韩安宜,“注意身体。”
“我身体很好。”
她回答的语气很硬,搞得我不敢再吭声。后来她和爸爸渐行渐远,仍是不断回头。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她就是我。我想起我被妈妈拉着,一步一回头地看她。
我仰头看天,夜幕那么黑,一颗星星都没有,路灯在我眼里映出闪亮亮的光晕。
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我第一次允许自己这样想,但也就只敢想一想。
在那之后,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直到两年过去,我在小鹿的婚礼上再见到韩安宜。
她终于主动向我发出了回家的邀请。
六、我们的新生活将从这一刻开始
从那以后,我有空就会去陪陪爸爸。起初我们都有点尴尬,想尽办法回避过去的事情。可除了那些,我们又没什么可聊的。他一直觉得亏欠我,但我们都清楚,过去的亏欠在当下是无法弥补的。
但时间久了,我们之间的话题就像冬去春来时逐渐融化的瀑布,一点点流淌起来,毕竟他是爸爸。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爸爸教我照顾阳台上的花草,哪一盆需要勤浇水,哪一盆需要翻土,“你以前是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孩子,比你妹妹更大气一点。没想到出事之后,她反而变得更勇敢了。有时候我想,也许你把自己的名字送给她真的有用。”
“是我自己不够好。”
“是大人的错。你妈妈那个样子,我应该多顾你一点的,我忘了你同样受到了伤害。一直以来,你都很害怕吧?”
我用力摇头,抓着洒水壶的手却在抖,水在阳光下画下一道彩虹。爸爸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比从前坚硬了很多,却能让我变回小孩子。
韩安宜一周也就能回家一两次,所以我们并不是很容易撞见,只有有限的几回能同桌吃饭。我们俩面对面坐着,总有些拘谨,需要爸爸在中间不停炒热气氛。
“你的头发是在哪儿做的?”我鼓起勇气主动和韩安宜说的话非常无厘头。
她却很自然地回答道:“回头有时间,我带你去。”
但每次饭后我都坚持离开,无论爸爸如何留我。直到一天下午,外面突然下起了雨,晚饭后反而更大了,闪电都能把屋子里映亮。我握着雨伞在门口踌躇不前,我不怕下雨,但有点怕雷电,一闪一闪、亮如白昼的闪电总会让我想起些久远的画面。
“你今晚留下吧,这种天气车子都打不到的。”这一次开口挽留我的是韩安宜,“明天早上要是雨停了,我也要回学校,到时候一起走。”
我回头看她,爸爸朝我肯定地点头。我犹豫了一下,默默松开了雨伞。
分家之后,我们的房子都很小,爸爸这里只是个一居室,他平时就睡在客厅,平时坐的沙发打开就是一张床,而韩安宜住在卧室。这个家里早已没了我的位置,我要是留下,就只能和韩安宜睡一间房。虽然床铺不算小,但我仍觉局促。
“有没用的垫子之类的吗?我打个地铺。”我问韩安宜。
“今天太凉了,湿气重,在床上睡吧,有被子。”
她说着,从柜子里给我扯出一床被子丢在床上,顺带坐在床边,挽起裤脚,卸下了义肢。我想要抗拒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硬生生将头别到了另一侧。
“还不习惯吧?”韩安宜略显沉重地靠在床头,用被子盖住腿,淡淡地笑着说,“我也花了好长时间才习惯。”
“真的能习惯吗?”
“不然能怎么办呢?生活总得继续下去。”
我慢慢上了床,小心翼翼靠在她旁边,两个人居然像交往不久的小情侣一样不知所措。随后韩安宜关了灯,我们俩躺下后,都假装玩手机,这样说起话来才不别扭。
“可是妈妈一直都没办法接受。”
“我有时候想想……幸好妈妈有我们两个人,她至少还能在你那里获得安慰。”
“你还没想明白吗?”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其实妈妈一直记得你,她怪我,所以忘了我。”
韩安宜微微转头,问:“为什么怪你?”
我愣了一下,突然笑得停不下来。人与人之间很多的亏欠,很多过不去,都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罢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啊。”韩安宜说。
“你还记得爸妈决定离婚那天吗?那天你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半天才回来?”
韩安宜按灭了手机屏幕,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因为幻肢痛,我停了下来,打算等它过去。后来我才清楚,幻肢痛是大脑还不能接受失去肢体所产生的疼痛,只是幻觉。”
“那你什么时候才不疼的?”
“你和妈妈走了之后。我一直都在想,假如那天我能撑着回家,是不是你们就不会离开?我一直……都很后悔。”
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我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搭在了韩安宜的身上,轻轻拥住了她。我的腿感受到了她腿下突如其来的空荡,但这是我第一次没有觉得害怕。
“睡吧,妹妹。”
恍惚间,我们好像回到了我们最后一次躺在同一张床上的过去,中间我们分离的时间被压缩成了底片,我们的新生活将从这一刻开始。
春风十里不如喂胖你
文/朱镜辞
一、我不干涉员工的私生活
晚上十点,唐幼希毫无例外地饿醒了。
她在床上翻滚了半个小时还是饿得睡不着,索性起床去找吃的。可是家里已经弹尽粮绝,她只好喝了三大杯凉开水充饥。
这下倒是饱了,可没等她睡着,她又想上厕所了,跑了两趟厕所后,又饿得心慌。
作为一个大胃王,吃不饱简直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但她最近实在没钱喂饱自己。
上个月,关于新品概念海报的设计方案都被否决了,冷面阎王岑子衿扣了设计部所有人的奖金。而她一个月的工资仅有六千,想要喂饱自己太难了。
为了省钱,她晚饭只敢吃一份盖饭和一碗酸辣粉。为了防止晚上饿得睡不着,她八点就上床睡觉了,可是每天十点还是准时被饿醒。
她生无可恋地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朋友圈:你还在因为担心发胖而不敢大吃大喝吗?你还在为了防止“三高”而对美食退避三舍吗?诚信代吃代喝,你的风险我承担,你想吃啥我帮你。
为了提高“中奖”率,她在空间、微博、贴吧都发了一遍,发完才反应过来,网友比她还希望有人喂养,怎么可能来喂养她?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朋友圈,然而她那些夜猫子好友竟然没一个人理她。
唐幼希不死心,又在那条朋友圈下面发了几条评论。
——饿得睡不着。
——求喂养。
——希望贫穷能限制一下我的胃口。
——我恨冷面阎王!!!
可依旧无人回应,连个点赞的人都没有。
唐幼希气恼地把手机丢在一边,瞪着天花板发呆。就在她饿得两眼发昏时,微信提示音响起。她有气无力地拿起手机一看,有人申请加她好友,验证信息只有两个字:代吃。
她回光返照似的坐起来,颤抖着手点了通过,忙不迭发消息过去。
唐唐爱吃糖?:你好,请问你是想找人代吃吗?我可以帮你哦。你只需要下单即可,吃的交给我就行了。我可以拍视频、图片,保证让你身临其境,犹如自己在吃。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过了好一会儿,消息还没发过来。唐幼希生怕对方反悔,忍不住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唐唐爱吃糖:你想什么时候让我帮你代吃呢?
悠悠我心:现在。
现在?唐幼希又看了一遍消息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她握着手机兴奋地在床上打滚。这人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天使吧?
唐唐爱吃糖:那你想让我吃什么呢?
唐唐爱吃糖:代吃范围:火锅、烧烤,川菜、粤菜、湘菜、鲁菜、东北菜、杭帮菜,中餐、西餐,甜品,奶茶、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
唐唐爱吃糖: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吃不了。
悠悠我心:你想吃什么?
唐幼希看到这条消息,猛地愣住。
作为一个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吃货,她深入研究过代吃服务。以往的代吃服务中,雇主选的食物基本上都是黑暗料理,譬如豆汁拌折耳根、油炸蝉蛹、月饼炒西瓜等。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好运,遇上了如此善良的雇主,她实在受宠若惊。
唐唐爱吃糖:(害羞)什么都可以吗?
悠悠我心:嗯,你吃得开心,我看得也开心。
唐唐爱吃糖:那我不客气啦。
唐幼希说不客气绝非谦虚,她真的不客气地点了火锅、烤肉、甜品和奶茶,吃得撑肠拄腹,十分满足。
由于又体会到了久违的温饱生活,唐幼希做了一夜好梦,第二天早上心情大好地去上班。
她一边啃着煎果饼子,一边回味昨晚的美食,忽然听见有人说:“上来。”
她抬头一看,自家老板岑子衿赫然站在电梯里,而她站在电梯门口,要上不上。她忙小跑进电梯:“岑总好。”
岑子衿冷淡点头:“你好。”
电梯门关上,而里面只有她和岑子衿两人。唐幼希觉得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鸵鸟。
她正窝在角落里啃煎饼果子,忽然听见岑子衿淡淡的声音?:“吃得饱吗?”
唐幼希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吃相太过凶残,忙装斯文:“饱了,这个煎饼果子太大了,我都吃不完。”
她话音刚落,岑子衿“哧”地轻笑一声。唐幼希诧异地抬头看去,只见岑子衿一本正经地盯着电梯显示层,仿佛刚才只是她幻听了。
唐幼希越想越觉得奇怪,忍不住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顿时觉得五雷轰顶。
昨晚她饿得头昏眼花,那条朋友圈本想屏蔽岑子衿,但不小心按成了仅岑子衿可见。
“对不起。”她心虚地说。
岑子衿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干涉员工的私生活。”
电梯门打开,他目不斜视地走下电梯。
唐幼希心塞地跟在他身后,总觉得今天的岑子衿和平时不太一样,可她也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了。
二、也许他是为了培养你
平日里的岑子衿冷若冰霜,人送外号“冷面阎王”,足以可见他有多难以接近。
唐幼希很怕他。
毕竟以她的资历,她很难进凌凯这样的大公司。她的学长顾衡是设计部总监,当初她面试时表现得一塌糊涂,最后却被录取了。
想来是顾衡帮她走了后门,而岑子衿最讨厌走后门。所以自进入公司以来,除了食量惊人,其他方面,唐幼希都表现得很低调,加之她平日里兢兢业业地躲着岑子衿,和他几乎毫无交集。如果不是昨晚犯了那个愚蠢的错误,她应该会一直透明到退休。
一想到自己的安生日子要到头了,唐幼希就恨不得穿越时空去把昨晚的自己暴揍一顿。她心惊胆战了一上午,但什么都没发生。岑子衿既没来找她麻烦,也没让人事部解雇她。
许是太紧张的缘故,午饭点还没到,她就已经饥肠辘辘了,正准备溜出去吃饭,这时微信提示音响起。她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是悠悠我心发来的消息。
悠悠我心:你饿了吧,中午想吃什么?
唐幼希有些意外,昨晚她本着能捞一顿是一顿的原则,点餐时毫不手软,一顿吃了八百多。按理说,遇上她这种代吃者,最多就是一锤子买卖,没想到这人竟然再次找她。
她一上午的郁闷心情霎时一扫而空,热泪盈眶地回消息。
唐唐爱吃糖:我还可以帮你代吃吗?
悠悠我心:当然,既然我说过要养胖你,自然得守约。
感激归感激,点餐时唐幼希却毫不心慈手软,撑得下午开会时一直犯困。不过好在她只是一个设计助理,比稿这种事她没什么发言权,她便躲在后排的角落里偷偷打盹。
她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岑子衿冷声说:“这是谁设计的?这是什么东西?给鸡戴了一顶帽子吗?”
唐幼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大屏幕上正放着她的设计方案。这是她花了半个小时做出来交差的东西,不知为何会在这里,她怯怯地举起手:“我。”
岑子衿大约没料到会是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她。
唐幼希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岑总,这是凤凰。《诗经·大雅·卷阿》中有云:‘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我这次选凤凰作为新品的主形象,其实是为了契合咱们公司百折不挠、向上而生的企业文化。”
她的设计理念倒是不错,可画工实在不敢恭维。岑子衿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说:“立意挺好的。”他收回视线,看着顾衡,“顾总监,新人你要多教一教,别藏私。”
顾衡点头称好,会议继续进行。
唐幼希总算松了一口气,正埋头在笔记本上写菜单,又听见岑子衿说:“这次新品的海报方案就定这个。”
唐幼希错愕地抬起头,只见众人的反应和她如出一辙,都一副“到底是岑总疯了,还是我聋了”的表情。
很快,岑子衿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是岑总疯了,因为他说:“这个案子由唐幼希全权负责,直接向我汇报,设计部全力配合。”
他的目光如水影一般从众人身上淡淡扫过,原本想要反对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这次新品方案被选上,设计师会有十万奖金,整个设计部都铆足了劲想自己的方案被选中,最后让菜鸟唐幼希捡了大便宜,她在设计部的日子可想而知。
唐幼希觉得岑子衿是故意将她置于炭火之上,她想去找岑子衿,却又不敢,只能默默在心底祝福他以后找个母老虎。
尽管她心有不满,但工作还得做。唐幼希熬夜改了好几版,但都被岑子衿毙掉了。
在又一次被告知要改稿后,她的心态终于崩了,噼里啪啦打了一串骂人话,却在发送前一秒认了,最终只回了一个“好”字。
既然她不能骂岑子衿出气,那就化愤怒为食欲。唐幼希正想点外卖犒劳自己的胃,就收到悠悠我心发来的消息。
悠悠我心:你还在加班吧?我给你点了夜宵,帮你充充电。
唐幼希眼眶一热,这是什么绝世小天使!
唐唐爱吃糖:谢谢,你真是太好了,不像那个冷面阎王,真的太过分了!他明知道我的业务能力有限,还把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分明是想羞辱我,好让我知难而退,主动辞职。要不是看在十万块奖金的分上,我才不会受这气呢!
她一吐为快,对悠悠我心说出了自己对岑子衿的不满。消息发出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向雇主传播负能量。她正想撤回消息,可对话框上已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她只好作罢。可她等了好久,也没收到消息,刚想发消息过去解释,对方的消息就发过来了。
悠悠我心:也许他是为了培养你。
这句话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唐幼希的心头,她心底所有的烦躁霎时烟消云散。
三、你好像很喜欢提起他
而后的生活于唐幼希来说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生活中,她被悠悠我心照顾得妥妥帖帖,工作中,却被岑子衿虐得体无完肤。
每次她被岑子衿虐得生无可恋时,总会被悠悠我心的美食治愈。
唐幼希时常在想,自己上辈子肯定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所以才会遇到悠悠我心那样的天使。她打心底把他当成朋友,什么烦恼都跟他讲。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吐槽岑子衿。
在经历了无数次摧残后,唐幼希的设计稿终于得到了岑子衿的认可。她看着对话框中的“还行”二字,感动得险些落泪。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已经得到了无数个“改”字。
她激动得想要大叫,又怕引起公愤,只好努力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拿出手机给悠悠我心发消息分享喜悦。
唐唐爱吃糖:哈哈哈,冷面阎王说我的设计稿还行,他终于认可我的努力了!谢谢你陪我熬过漫长的改稿期,比心。
消息发出去好一会儿都没有收到回复,唐幼希不停地刷着微信页面,却依旧没有新消息进来。就在她等得已经心如止水时,微信提示音响了,她打开一看,是悠悠我心发来的语音。
“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恭喜啊!我这会儿在开车,晚点找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这对于唐幼希这种资深声控来说,顿时就有种恋爱的感觉。
她忙不迭回了一条语音:“好,你先忙。”
消息发送成功后,她忍不住又点开那条语音听了好几遍。
为了感谢这猝不及防的福利,唐幼希早早就点了午餐外卖,认认真真地拍了图片。
朴实的食物被她用专业拍美食的APP修过,每一张食物图片都精致如山珍海味。
照片发出去半个小时后,她才收到回复。
悠悠我心:抱歉,刚开完会。今天的午餐看起很美味,不过我还没付款呢。
唐唐爱吃糖:不用了,今天我听到了你好听的声音,就当付费了。
悠悠我心:那我更得付款了,感谢你优秀的审美。
他说话永远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风趣而不失绅士风度,让人如沐春风。唐幼希觉得跟他谈话简直是一种享受,正想吹一波彩虹屁,她的微信就收到五百元转账。这是她每餐的最高标准,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立即退还。
唐唐爱吃糖: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
悠悠我心:什么?
唐唐爱吃糖:(奸笑)人傻钱多的胖头鱼。
悠悠我心:你喜欢吃鱼?
唐唐爱吃糖:嗯呢。
悠悠我心: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唐幼希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就被顾衡喊去开会了。
会议的主题还是她的设计稿,那份原先被岑子衿认可的设计稿,不知为何又入不了他的眼了,他又提了一大堆修改意见。
唐幼希埋头改了一下午稿,可岑子衿仍旧不满意。
她觉得岑子衿就是借机报复,杀气腾腾地冲进他的办公室:“岑总!”
岑子衿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唐幼希很没出息地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道:“你最近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岑子衿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微微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饿了?”
唐幼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一下午都在忙着改稿,没空去茶水间吃零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人饥饿的时候,体内的血糖会下降,饥饿的焦虑感会转化为愤怒的情绪,”他指了指唐幼希,“就像你现在这样。”
他的语调不复往日的冰冷,唐幼希这才发现他的声音很好听,正听得入神,他拿出一个甜品盒推到她面前:“先吃吧,吃完我跟你说问题在哪里。”
虽然唐幼希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但为了找到问题的根源,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岑子衿的好意。
她抱着甜品一边吃,一边给悠悠我心发消息吐槽岑子衿。
对方秒回。
悠悠我心:你好像很喜欢提起他。
唐幼希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岑子衿,而他恰好正看着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默默低下头,愤愤地回消息。
唐唐爱吃糖:还不是因为他太讨人厌了!
四、你的才华和努力值得被尊重
有了岑子衿的帮助,接下来的改稿工作还算顺利。
定稿会议上,董事们对她的设计很满意。不过他们提议把在这个设计稿上署上一个知名设计师的名字,以此来增加新产品的宣传噱头。
当然,他们会给唐幼希一大笔钱,买断她这个作品。
虽然唐幼希爱钱,但这是她花了很多心血的作品,她自然不肯拱手相让。
董事们对她的“不识大体”很失望:“这事由不得你,你可以回去看一下你的劳动合同,你在公司任职期间,所有的作品都属于公司所有,署谁的名字,自然由公司决定。”
虽然唐幼希心有不甘,可和这种大公司作对,犹如以卵击石。
就在她委屈得眼泪快要掉下来时,她听见岑子衿一贯冷清的声音:“她有名字,为什么要署别人的名字?”他站起来,看向她,“走吧。”
唐幼希忙站起来,朝岑子衿走去。还没走两步,她就听见某董事大喝一声:“站住!”
她被吼得腿一软,下意识地定在原地不敢动。
岑子衿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她的手心都是他的温度,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岑子衿。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双唇抿成一条线,轮廓分明的侧脸清晰地倒映在她的瞳孔里。
唐幼希的心好似被一根羽毛轻轻拂过,有些酥痒。她忙收回视线,由衷地说:“谢谢。”
岑子衿语气淡淡:“这是你应得的。”
“可是……”她开了话头,却没有说下去。他是公司执行总裁,不是应该以公司利益为重吗?
“你的才华和努力值得被尊重。”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那是你的第一个作品。”
他半偏着头看她,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落进他的眼中,他眼中的冰凌好似被融化了,如一汪春水似的,此刻正融融望着她。
唐幼希只觉得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忙抽回手,慌不择路地朝办公室跑去。
整个下午,唐幼希都心神不宁的。一想到岑子衿看她的眼神,她就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突然被抽光了,让她感觉窒息。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把白天发生的事给悠悠我心讲了一遍,末了还不忘自恋地总结。
唐唐爱吃糖:我觉得他好像喜欢我。
悠悠我心:你喜欢他吗?
唐唐爱吃糖:(撇嘴)我还没疯。
悠悠我心:你讨厌他?
唐唐爱吃糖:也不是,主要是我从小接受正经的九年义务教育,不追韩剧,不看小说,是一个本分务实的人,突然上天给我这么一个霸道总裁爱上我的设定,我一时适应不了啊!
对话框上方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可是过了很久,也没有消息发过来。
唐幼希也没有再聊下去的兴致,索性关机睡觉。
她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想到一夜好眠,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她匆匆忙忙赶到公司时,听说岑子衿去欧洲出差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用面对岑子衿,唐幼希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开心地给悠悠我心发消息。
唐唐爱吃糖:冷面阎王去欧洲了,我终于自由啦,哈哈哈。
没有回应。
唐唐爱吃糖:不用改稿的第二天,混吃等死,哈哈。
没有回应。
唐唐爱吃糖:又是混吃等死的一天,好无聊。
没有回应。
唐唐爱吃糖:你是不是被冷面阎王绑架了,和他一起消失了?
依旧没有回应。
唐幼希看着对话框里她自说自话的句子,心里忽然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她有些自虐地想,要是岑子衿在就好了,哪怕被他虐死,也好过这样无聊死。
五、冷面阎王回来了
在悠悠我心消失的第五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雪。
唐幼希百无聊赖地跑去天台上看雪景,这是她来北京看到的第一场雪。雪色苍茫,天地悠远,她忽然发现,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除了冷面阎王和悠悠我心,她竟无人可以说话。
她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冻得双脚失去了知觉,她才掏出手机给悠悠我心发了一条消息。
唐唐爱吃糖:今天北京下初雪,好多人在雪地里写喜欢的人的名字。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小学生呢,幼稚死了。
她像往常那样自说自话,没想到他却回应了。
悠悠我心:那你帮我写一个。
唐幼希看着他的消息,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唐唐爱吃糖:哇,没想到你是这么浪漫的人。你想写什么?你放心,我从小学习书法,绝对帮你写得漂漂亮亮的。
悠悠我心:TYX。
这应该是他喜欢的人名字的缩写,但唐幼希一向管吃不管事,什么都没有问。她在雪地里写上TYX,又在外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心。
写完后,她认真地欣赏了一番,字母写得端端正正,心画得栩栩如生。她很满意,换着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发给悠悠我心。
等她忙完这一切一抬头,便看见岑子衿站在不远处,正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中映着茫茫大雪,有种说不出的寂寥和温柔。
唐幼希的目光仿佛被他身上某根无形的线牵住了,瞬时就移不开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喃喃开口:“你回来了。”
话说完,她才察觉到语气太过亲昵,转念想到自己翘班被老板抓包,顿时一个激灵,忙不迭解释:“办公室暖气太足了,我有点犯困,上来透透气。”
岑子衿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朝她面前的雪地上瞟去。
唐幼希这才后知后觉想起雪地上的东西,她身体往前一扑,摔在雪地里,演技拙劣地惊呼道:“这雪太滑了。”
岑子衿走过来,把她从雪地里拽起来,帮她拂去头上的积雪:“我不是来抓你回去工作的。”
唐幼希听了他的话,心更虚了难道她最近在公司不务正业被他发现了,所以他来通知她被解雇了?她正胡思乱想时,又听见了岑子衿冷清的声音:“设计稿定了,下周一去财务室领奖金吧!”
“啊?”唐幼希闻言蓦地抬起头,看见岑子衿正满眼温柔地望着她。
雪花自他头顶簌簌而落,落满他的眉梢肩头。唐幼希只觉得每一片雪花都好像落在她的心上,融化成一潭春水,包裹着她的心脏。
她心里清楚自己应该逃得远远的,可双脚像落地生根似的动不了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她看见岑子衿取下围巾,体贴地围在她的脖子上。骤然降临的温暖让她的大脑恢复一丝清明,她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
“你要是冻感冒了,我使唤谁干活去?”他不由分说地帮她裹好围巾,“别待太久。”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唐幼希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尚有他体温的围巾。
直到岑子衿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才回过神来,掏出手机给悠悠我心发消息:我好像有点喜欢上冷面阎王了。
她写完又删掉,重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过去。
唐唐爱吃糖:冷面阎王回来了。
六、我不能仗着你对我好就欺骗你
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岑子衿后,唐幼希如临大敌。
之后,她在公司里远远看见岑子衿就绕道而行了,毕竟“霸道总裁爱上我”是一个很带感的设定,但主宾倒置后就很悲催。
她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有多平凡,就算岑子衿一时心软帮了自己,也并不代表他就会眼瞎喜欢上自己。
为了防止自己越陷越深,唐幼希就更卖力地躲着岑子衿,可她终究没逃过墨菲定律这一魔咒。
那天她刚领完奖金从财务室出来,就看见岑子衿从不远处走来。她还没来得及躲避,岑子衿已经看见她了。
她见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岑总好。”
岑子衿点点头:“领完奖金了?”
“啊,哦,领了。”她一面对岑子衿就方寸大乱,窘得连头都不敢抬,“谢谢。”
岑子衿看见她窘迫的样子,觉得好玩,故意逗她:“你要是真想感谢我,请我吃饭好了。”
唐幼希一听到要单独和他一起吃饭,不由得“啊”了一声。她抬起头,看见岑子衿正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忙不迭道:“要不您自己去吃?回头把账单发我,我给您买单。”
岑子衿一本正经地问:“你看我像是需要别人帮我买单的人吗?”
唐幼希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像,一点都不像!”
岑子衿看着她,忽而粲然一笑,笑意如水墨画一般从他的嘴角慢慢晕开,一路攀援而上,最后直达眼底,他的眼中如缀亿万星辰,熠熠生辉。
唐幼希突然发现,他笑起来时和不笑时简直判若两人。他的五官十分好看,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不可亵玩的距离感,可笑起来的时候却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天真。
无心之撩最致命,唐幼希只觉得脑袋里有一根弦骤然断裂,忍不住在心里哀号“要死了,要死了,岑子衿你莫看我,再看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岑子衿不知她跌宕起伏的心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唐幼希实在顶不住,正想找借口遁走,岑子衿却先开口了:“你还是自己吃点好的吧,免得你回头又恨我。”
说完,他心情大好地离开了,唐幼希愣了好一会儿才愤愤地想,这人也太记仇吧!
唐幼希拿到奖金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悠悠我心转账,虽然她是专业的代吃者,但专吃一人这种事她干不出来。
先前她之所以能厚颜无耻地吃他那么久,无非是因为真穷,现在有钱了,她自然得还回去。
悠悠我心却不肯收。
悠悠我心:我付出了金钱,但收获了快乐,这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唐幼希觉得“天使”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善良了。
唐唐爱吃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悠悠我心:可能因为你比较可爱吧!
虽然唐幼希知道这是恭维话,但她还是开心地笑纳了,主动请缨帮他做顿饭以表谢意。
周六一大早,她就按地址赶去悠悠我心家,可他已经去公司加班了。
中午,他发消息来说公司临时有个重要的会,可能晚点才能回家,让她先吃,不必等他。
唐幼希心想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还是等他回来一起吃比较礼貌,可她等了一个小时,他还没回来。她饿得心焦,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相册翻看,没想到相册里全都是她的照片。
一个有钱的单身男人,家里放着自己的照片,饶是唐幼希迟钝,也察觉到了什么。
她像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忙不迭把相册放回原位,一路跑回了家。
傍晚时分,悠悠我心打来语音电话,唐幼希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接了:“以后我不能再帮你代吃了。”
“为什么?”
“我想减肥。”
“你才九十斤。”
当初为了证明自己干吃不胖,能够长期胜任代吃这项工作,她坦白了自己的体重。
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跳下去,唐幼希鼓起勇气坦白:“我有喜欢的人了。”
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坦诚,他沉默了一瞬才平静地问?:“谁?”
“冷面阎王。”她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似的说,“我一直以为我害怕他,讨厌他。这段时间,我也在努力地躲着他,可是我越躲着他,就越想见到他。我每天去厕所都故意绕很远的路去,就是为了从他办公室前经过,假装不经意地看他一眼。以前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喜欢还是一时迷恋,但是你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不能仗着你对我好就欺骗你。”
对方大概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些,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唐幼希低声说:“对不起。”
她说完迫不及待地挂断语音电话,独自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唐唐爱吃糖:我明天请你吃饭吧,算是感谢你这么久以来的喂养之恩。
悠悠我心:好。
七、悠悠我心:我来赴约
唐幼希把吃饭地点定在一家人很少的西餐厅。
她想把话跟他说清楚,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就不能再厚颜无耻地接受他对她的好了。
她正斟酌怎么开口才不会显得刻意,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岑子衿推门走了进来。她忙拿起菜单挡住脸,低着头,生怕被他看见。
过了两三分钟,唐幼希才鬼鬼祟祟地拿开菜单,可一抬头就看见岑子衿站在她面前。她下意识地拿起菜单去遮脸,遮了一半才想起自己已经暴露了,便假装若无其事地放下菜单,挥手打招呼:“好巧啊岑总,你怎么在这儿?”
岑子衿没有说话,拿出手机似乎写了什么。片刻后,唐幼希的微信提示音响起,她打开微信一看,是悠悠我心发来的消息。
悠悠我心:我来赴约。
唐幼希诧异地抬起头,就看见岑子衿收起手机,在她对面坐下:“抱歉,公司临时有点事,来晚了。”
“你是?”
“没错,我就是人傻钱多的胖头鱼。”
唐幼希只觉得一道天雷直接劈中了她的天灵盖,她的脑袋木了半晌都没有知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谁能想到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岑子衿,内心竟然这么风骚?
而这段时间里,她没少和悠悠我心插科打诨,甚至辱骂上司,还……说她喜欢岑子衿。
唐幼希恨不得当场昏过去,她咬着牙站起来:“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要加班,我得先走了。”
岑子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仰着头看她:“如果我没记错,我没让你今天加班吧!”
他明明仰着头,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唐幼希瞬间就词穷了。岑子衿松开手,语气温和地说?:“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唐幼希这才发现他和悠悠我心的声音一模一样,只是他平时说话的声线偏冷,所以她从来没有发现。她心有不甘地坐下,乖乖把菜单递过去。
岑子衿接过菜单认真地看了起来,餐厅冷白的灯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愈加清冷,看起来有种说不清的疏离感。
唐幼希忽然在想,是不是她理解错了?岑子衿并不是喜欢她,而是想把她喂胖,好让她嫁不出去,以此来羞辱她。
这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她心里顿时一阵恐慌,又萌生了想要逃跑的想法。
然而还没等她把想法付诸行动,微信提示音又响了,她打开微信,公司设计群里有人说岑子衿因为她的设计和董事会产生很大的分歧,被发派去欧洲工作了。
她抬起头,看见岑子衿正静静地望着她,她难以置信地问:“你要去欧洲工作了?”
“嗯,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不知道是不是唐幼希的错觉,她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她不由有些恍惚。
岑子衿是因为她才被发配到欧洲去的,难道他喜欢她?
这个认知让唐幼希心头一颤,她强忍住内心的悸动,试探着问:“你是想把我带去欧洲卖了吗?”
岑子衿一本正经地点头:“对啊,把你带去欧洲卖给我。”
他的表情太过认真,唐幼希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她的心没由来一阵狂跳,连声音都带着隐隐的颤抖:“难道你真的喜欢我?”
岑子衿有些受伤地问:“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十分含蓄!唐幼希舔了舔嘴唇?:“那……那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她什么?岑子衿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那是半年前她来公司应聘那天早晨。他因为公司发展战略和董事在电话里争执起来,去买咖啡平复心情时,一进咖啡店就看见了坐在窗前吃甜点的她。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开心得见牙不见眼,好像全世界的幸福都在她眼中,他糟糕的心情莫名就变好了。
那天他人生中第一次做了冲动的决定,就是不顾人事部的反对,执意留下了她。而后在公司,他忍不住偷偷关注她。每次她都吃得一脸幸福,好像所有的不快乐都会被她治愈。
他曾试图接近她,可她好像很怕他,每次见到他都远远就躲开了。为了有机会接近她,他甚至以工作的名义要求设计部所有人都必须加他的微信,可她依然没主动和他说过一次话。直到她发了那条朋友圈,他才想到换个身份接近她这个办法。
岑子衿轻轻一笑:“喜欢你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