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华北平原。
朱胜枫率领着他的六千人马并一千辆马车,离开了天津,沿着运河一路南下。
队伍绵延数里,旌旗招展,盔明甲亮。
可刚出京畿之地,萧瑟与破败便扑面而来。
土地干裂出一道道口子。路旁的树木早已被剥光了皮,露出白森森的树干。
荒芜的田野里,不见半点绿色,只有枯黄的杂草和裸露的黄土。越往南走,情况越是严重。
成群结队、面黄肌瘦的灾民,如同行尸走肉般,沿着官道向北蹒跚而行,他们的目标是京城。
这些人衣衫褴褛,眼神空洞,只有在对上朱胜枫这支装备精良、粮草充足的队伍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那是对食物最本能的渴望。
朱胜枫骑在战马上,看着路边一个母亲将最后一点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糊糊喂给怀里哭声微弱的孩子,自己的嘴唇却干裂出血。
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堵得发慌,几乎无法呼吸。
这就是他的同胞,他朱家江山下的百姓!
与朱胜枫并辔而行的周遇吉,伤感地说道:“我大明北地,这几年连年灾荒,这里还算好的,到了河南,陕西那一带……唉!”
“给他们分点粮食。”朱胜枫声音有些沙哑,对身旁的朱兴下令。
“将军,灾民太多了,我们若是每次停下分发,恐怕……”朱兴面露难色。
“不停!”朱胜枫斩钉截铁,“车队继续前进,派一队骑兵,沿途遇到实在走不动的,或者带着幼儿的,分一小袋米,告诉他们,若想活命,可以去天津卫,那里有船接他们去南洋,至少能有口饭吃。去京城未必能活。”
他知道,这样做杯水车薪,大部分灾民恐怕不会相信他那“南洋”的许诺,宁愿去搏一搏京城的渺茫希望。
但他不在乎浪费这点粮食,他只求问心无愧,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周遇吉看了看朱胜枫,充满了好奇。虽然这队伍里有不少西夷人,可好像这个通译身份很不简单,费尔南多竟然直接任命他统领这支队伍!
命令被执行下去。每当有士兵将一小袋粮食放在濒死的灾民身边,总能引来一片混乱的争抢和磕头谢恩。
那一声声“青天大老爷”、“活菩萨”的呼喊,像鞭子一样抽在朱胜枫的心上。他扭过头,不敢多看,催促队伍加快速度。
当他们用了十天时间,抵达运河重镇济宁时,出发时装载得满满当当的一千辆马车,上面七八百吨的粮食,竟然已经散去了将近六成!
他们自己六千多人马和牲口的消耗其实只占一小部分,绝大部分,都散给了沿途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灾民!
“这才只是运河沿线,尚有漕运维系,情况尚且如此。”朱胜枫站在济宁城外,望着西方,那里是河南的方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中州…那里现在该是何等景象?”
他几乎不敢想象。
一旁的李秀全,骂道:“其实天灾不可怕,如果官员人人清廉,积极赈灾,不会死那么多人!”
另一边的哈维尔附和说道:“没错,在吕宋,在大都督的统治下,政治清明,老百姓安居乐业!”
没错,拉斐尔的叔叔哈维尔也来了。充当这支军队的副统领,当然只是摆设。他手底下还有两三百纯红毛兵!
一旁的周遇吉十分尴尬,因为大明的官场,一言难尽啊!
朱胜枫摇了摇头,让人不贪,谈何容易啊!
……
在济宁,张彪和马丁率领的水军早已在此建立好了补给点。有崇祯的圣旨,有内阁批文,济宁府的官员倒是没刁难!
船队运来的粮食和物资迅速补充了陆军的消耗,一千辆马车再次被填满。
没有多做休整,补充完毕的振明军立刻拔营,离开运河沿线,转向西行,进入北直隶与河南交界的归德府(今商丘一带)。
一进入河南地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如周遇吉说的那般!
如果说京畿和山东是萧瑟与破败,那么这里,只能用“死寂”来形容。
真正的赤地千里!
目光所及,几乎看不到任何植被,黄土裸露,被北风一吹,卷起漫天黄沙,天地间一片昏黄。
官道两旁,偶尔能看到废弃的村落,残垣断壁,杳无人烟,如同鬼蜮。
一路上,他们见到的人影屈指可数,而且个个形销骨立,眼神麻木,看到大军经过,甚至都失去了躲避的力气。
整个河南,仿佛已经被抽干了生机。活着的人,要么早已逃荒远去,要么就被肆虐的流寇裹挟而去,剩下的,似乎只能在原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情况比朱胜枫想得严重得多!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天下午,队伍路过一个看似荒废的村庄。村庄寂静无声,连犬吠鸡鸣都听不到。
突然,骑在马上的朱胜枫抽了抽鼻子,眉头紧紧皱起。
风中,传来一股奇怪的肉香。
这太不寻常了!他们这一路行来,见过的百姓无一不是在饥饿线上挣扎,草根树皮都早已被啃食殆尽,哪里来的肉食?
只有周遇吉脸色怪异,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朱兴,”朱胜枫勒住马缰,沉声道,“带几个人去那个村子看看,怎么回事?小心点。”
“是,将军!”朱兴领命,立刻点了五个精悍的亲兵,策马朝着那片死寂的村落奔去。
朱胜枫和大军停在原地等待。时间一点点过去,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后,才看到朱兴几人骑马返回。
只是,去时还精神抖擞的几人,此刻却是个个面色惨白如纸,嘴唇紧闭。
尤其是朱兴,一下马就冲到路边,扶着膝盖,身体剧烈地起伏,在狂吐不止,其余几个也差不多。
“怎么回事?”朱胜枫心中一沉,厉声问道。周围的郑成功,李秀全、苗德春等将领也围了过来,看到朱兴几人的模样,都预感到发生了极其不好的事情。
朱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直起身,他不敢看朱胜枫的眼睛,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将军…那村子…那村子里的人…在…在…”
他猛地吞咽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嘶哑地吐出那几个字:在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