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至亲
柳翰推开小木门,进了自家庭院。出尘紧跟在他身后进了来,她四处张望,这便是人间的房屋呢,与谷中也是不同。左侧墙边堆满了木柴,一条绳上晾晒着衣裳。
“娘,我回来了。”柳翰喊道。
一个衣衫素净,利落大方的妇人很快便走到院中,四十左右年岁。“翰儿,这位小姑娘?”
“她叫出尘。”
“噢,出尘姑娘。”妇人和蔼的唤道。
出尘犹豫半天,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妇人,只是恭敬行了个礼。
“这是家母,你也可叫她‘柳妈妈’。”柳翰介绍。
“柳妈妈。”出尘叫道。我也有母亲了!她在心中惊叫,顿时热泪盈眶。
“她失去了家人,孤自一人在湖边,许是感到凄凉,跳进了湖中。我救了她起来,就带她回来了。”柳翰自作主张的说出自己猜想。
“可怜的孩子。”柳母一把抱过出尘,也哭将起来。“你有十五岁了吧?”
出尘愣了愣,想必人间的年纪与谷中说法不同吧,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可怜的孩子。”柳母只是抱着她,给她以安慰,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当晚,柳母特意为她的到来而准备了一桌饭菜。清蒸鱼,煮咸蛋,碧绿的青菜……这是出尘至人间的第一餐饭菜,她看得出神,犹豫着不知如何下手。
“吃啊,孩子。”柳母将最好的鱼肉放至出尘碗中。出尘看着柳翰用竹筷挑起一根青菜送入口中,便也照样。一阵刺痛传入她的心中,她的喉咙生痛,强忍着,却仍是痛出泪水来。
柳母与柳翰见此都是慌张,“被鱼刺卡住了吗?”柳母慌忙取来食醋,喂她饮下。
许久,鱼刺之痛才消去。却再不敢动筷碰那鱼肉。
柳翰便细心的一根根将刺挑出,她这才品尝到鱼肉的鲜美。不曾想,饮惯了清露,这人间饭菜,也很美味呢。
“你若不嫌,我便认你做义女。翰儿比你大,便是你哥哥。”柳母对她心生爱怜,不禁说道。
“好呀。”出尘喜道。
“那你可不能再叫‘柳妈妈’了,要叫‘娘’。”柳翰笑道。
“娘。”出尘轻喊。
晚上她与柳母同住。柳母寡居十年,独自一人依靠替人刺绣,抚养柳翰长大。
昏暗油灯下,柳母在密密刺绣。她的眼几近贴到绣布上去。当一根线用尽要更换时,她恨不能将针眼送到眼里去。出尘看得心痛。
“娘,睡了吧。”她劝道。
“你先睡吧。我绣完这幅。”
出尘只得眼见她在昏黄的灯下吃力绣着。但她绣得极美,极好。密密针脚,栩栩花朵。“这是齐府小姐的绣品。她被选为秀女,即将进宫。”知她未睡,柳母便闲闲与她说道。
“进宫?”
“是呀。只当是好,却不知当中有辛酸泪无数啊。”柳母感叹。
出尘不太懂,便不再接话。夜愈来愈深,柳母仍在绣着。她叹口气,怎忍心她这般辛苦。手轻轻握住,默念几句话,再展开时,一只硕大明亮的夜明珠,出现在手心。她将夜明珠悬浮在柳母头顶,顿时夜如白昼。出神绣着的柳母,许久后才感觉到异样,但看不出个究竟,喃喃语道,“莫不出天有异象?我这陋室将出贵人?”她看向出尘,出尘已沉沉睡去。
晨起,出尘悄悄起床,恐惊醒睡下不久的柳母。才到院中,却听得柳母已随后起床,步出屋门的脚步声。
“娘,多睡会儿啊。”出尘劝道。
“娘已习惯了。”
“太辛苦了。”出尘叹道。
“穷人家,只能辛苦一些。”
吃过早饭,柳翰便外出了。问柳母,说是在外教书。
出尘陪柳母做家事,再看着她绣花,自己在一旁学着,竟很快便会了几分。
“齐家小姐的绣品好了么?”院中有人在问。
“好了。”柳母拿出昨夜的绣,送到来人手中。
“咦,这女子生得美貌,比这绣上的花还要美。”接过绣品的老妇人见了出尘,目不转睛的看着,不禁叹道。
“这是小女。”柳母说罢,急急让出尘进屋去。出尘心惊,快步入内。这老妇人的眼睛很是毒辣呢。
“你几时有了一个女儿。”
“嗯。”柳母并不想与她细说,随口应道。
“方才那人是谁,好可怕呢。”
“不用理会她。你下回见了这样的人,便不要出来。离她远些。”柳母温柔告诫。
“嗯。”出尘应下。
即便不见,也有人主动找上门来。
晚上,柳翰回来了。三人齐聚一堂,温馨一片。“这可是柳家?”门外忽有人喊。
柳翰去开了门。见有生人来,出尘便躲进卧房去。这尘世间的人,很可怕呢。她心想。她也不过只见得这几个人,以为各各都是柳家二人这般对她好,有温柔的眼神,耐心的修养。不曾想见了齐府老妈子,便觉得世人的复杂了。你看不见她们的心呢。
她悄悄透过布帘的缝隙看着外面。来人是个中年妇人,比柳母稍大,却与她迥然不同,打扮得娇绕艳丽。“听说你家有一个娇美的女儿,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妇人开口道,“张府上老爷可热心了,说想见一见她。”
柳母啼笑皆非,早知那个王妈嘴快,喜好传些闲言碎语,却是这般快的传到相隔数条街的张府去了。“她不在。”柳母道。
“哟,这么晚了,她还不在家。这可不是贤良女子应有的行为哟。”妇人尖声说道。
柳母与柳翰都不再与她搭话。来人自顾自说着,冷了场。“那我明日再来吧。”她自讨无趣,出了院门。
3、绝色乍露非染衣
“唉。”柳母叹气。
“娘,怎么了?”出尘问道。
“孩子,你生得太美,为娘担忧啊。”
出尘不解。“怎会太美呢?”谷中的姐妹们,可也各各似她呢。
“你这般无邪,为娘更是担忧。”柳母看着她,忧愁密布在心上。
“妹妹,你今后可不能独自出门去。”柳翰也告诫她。出尘更为惧怕世人了。
此后几日,倒也安生。白日里便陪着柳母刺绣。出尘灵巧,很快便学会了刺绣,渐有神韵,便替柳母分担些活计。柳母夜里也不须熬夜了。
“我可不管。”院门外传来女子娇嗔声音。
“娇颜。”是柳翰的声音,满是哀求的味道。
“不管!”那女声全是骄横。
说话间,便进了院门。
“怎么了?”柳母问道。柳翰不语。
“我想他的那个妹妹,做我丫头。”叫娇颜的女子开口说道。
柳母看着她那骄纵的神情,皱眉,接而道,“这是我女儿,我再穷,也断不会让她给人做丫头。”
“我就要。”这不过是个十八年岁的少女,却不将一切放进眼中。
一阵风似的急急跑进一个妇人,出尘心砰砰跳。这不是那日来拿绣的王妈么?
王妈喘着粗气,拍拍胸口缓了口气道,“哎呀,娇颜小姐,你怎的这般心急呐。我都说了会替你来说的。”
“你看见就是她缠着我翰哥哥?!”娇颜气怒的问。
王妈不敢答话。
“娇颜!”柳翰生气了,大声唤道,“怎可如此无礼?我说过这是娘的义女。我的义妹。”
“我才不信。你们若无私情,怎会下湖去救她?怎会将她带回家中?”
柳母满面怒容,却不发作,只是牵着出尘的手进屋,将那一干人等留在院中。
“我不管那么多,你若不让她做我丫头,我便不罢休。”娇颜哭闹。
“我不会让我妹妹受委屈。”
“那你便让娇蕊的妹妹受委屈?”这话一下子触到柳翰的痛处,他痛得说不出话来。“若我姐姐泉下有知,定不能安平。”娇颜又道。
“啪”得一声脆响,人人都惊了一下。柳翰一巴掌落在娇颜的面上。娇颜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她疯了似的冲进屋里,扬手作势要去打出尘,她才是元凶。如若不是她的出现,翰哥哥哪会如此待她,哪会舍得打她。
柳母一把护住出尘,娇颜挥动着的手,落不到她身上。“你们都欺负我,全家都欺负我!我回去告诉爹爹,有你们好看的。”娇颜恼羞成怒,哭喊着。柳翰料不到自己会这般失去耐心,伸手打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征征着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王妈见多识广,在一旁好言安慰娇颜。娇颜一面哭着一面向院外走去。王妈紧跟着她,还在劝慰。留下仍征住的柳翰。
柳母一声不吭,面色平静,只是紧紧握住出尘的手。
“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是吗?”出尘意识到这一切只是因她。“对不起。”她痛声致歉。
“不怪你。怪只怪娇颜这孩子,太受宠爱,骄纵蛮横。”柳母安慰道。
出尘的心中,却是万分过意不去,忐忑犹豫,如履薄冰。柳翰坐在桌旁,也是不发一语,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子寻常过去,娇颜与她父亲并未找上门来。
又几日,这一日晨起,出尘便心神不安。刺绣时绣花针猛地刺进手指,小血注顿时涌了出来。柳母急急拿药涂了。“今天怎地这般闷。夏还未至呢。”柳母望着院子喃喃。
院门被大力的拍打,出尘愈发不安起来。
“开门,快开门。”门外有男声高呼。
柳母坐着不动,心力交瘁般的无力。出尘起身,去开院门。来人却是两个男子,出尘迎了他们进来。他们看见了她,眼睛忽得明亮,适才不耐的表情顿时消失。
“柳夫人。”其中一个男子站在仍端坐着的柳母面前礼貌说道,“县令大人有令,凡家有年方及笄的女儿,都要送到县衙去参选秀女。你家女儿也不能例外。”
“我家女儿尚未及笄。”柳母淡淡道。出尘从百花谷到人间后,也仍是披散着长发,并未束起。
“你家女儿美貌非常,县令道可以例外。”
“荒唐。”柳母忽的站起。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今日这位姑娘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正在这时,柳翰回来了。他急急跑回来,还未进门便喊道,“娘,我听娇颜说,她爹爹要将出尘带回府中,你们快……”说话间进了屋子,一眼便看见那两个衙役。
“姑娘,跟我们走吧。”两人说着,要动手牵她。
出尘慌得躲在柳母身后。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们怎可如此!”柳翰厉声道。
“公文在此,公子请阅。”说罢,将一纸文书送至柳翰面前。那是县令的手谕,柳翰颓然跌坐在椅上。“娇颜!”他愤愤的道。
“此事也不能多怪娇颜小姐。坊间纷纷传言,说你在湖边救了一个仙子般的人物,大人也想一睹芳容。若是送了她去都城,得到皇上宠幸,对大家都有好处啊。”
柳翰紧紧握住出尘的手,这一刻,出尘感到一股暖流,涌入自己心间。“好妹妹,不曾想,我竟害了你。”他望着她,眼中强忍着泪水。
“不,是妹妹连累了你。娘,出尘,连累了你。”她复又转身柳母,哭泣起来。
“你若真为她们想,便乖乖随我们走吧。这样才是为他们好。”
出尘轻轻拥抱柳母,拭去她眼角泪花。再轻轻拥抱柳翰,柳翰的心神,一阵恍忽,不禁得抱紧了她。“哥哥,你好好照顾娘。”“娘,夜里不要再熬夜了。”出尘道,说罢转身而去。
柳翰急从身上拿出一把折扇,塞到出尘手中,对她默默点头。“保重!”
无声的泪,在三人心中涌动。
4、秀女
出了院门,竟是一顶小轿等在门外。二人示意出尘上轿,出尘只得听命。
她在轿中,打开那柄折扇。洁白的扇上,一株黑墨浅画的瘦梅,稀疏绽放着。出尘心中一动。哥哥,怎会送她绘梅的纸扇?她想起那日初遇在湖边,他落入水中的那柄。那上面,是瘦梅与疏兰。
小轿晃晃悠悠,晃得出尘炫晕。忽然停住了,落在地下。出尘撩起帘布,见是一坐大气的府第。尚未来得及看清门上的匾额,门口候着的老管家已催出尘快随他进去,老爷在等了。
出尘迈着轻步跟随管家进去。这院子很大,相比之下,柳家的真是“小院”。精致豪华,亭台小榭,名花珍木。但却像是供人参观的园林,没有丝毫家的气息,感觉不到温暖。
进了正厅,见一个中年男子威严的坐在正中位子,旁边站着一位女子。出尘猛地想起,这可不是那日被柳翰哥哥打了一巴掌的娇颜?身后的管家提示她当行礼,于是她便照做。那男子略一欠手,笑容满面,“不必多礼。”一面说着,眼睛却是死死盯着她看。那目光令出尘心中寒凉。
“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他不自禁的道。
“爹爹!”娇颜在一旁不悦。
“噢。”那男子回过神来。“今后你便住在我府上吧。”他对出尘道,却并不是征询她的意见,而是一副通知她的口气。“管家,给出尘姑娘拔一间房,再拔个丫头给她。”
“是,老爷。”
出尘尚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来一趟便行了的么?还要在此住下?她不由的问道。
“爹爹,我就说了,她这般不识礼数的女子,只能做我丫头。”娇颜说道。
中年男子不理会娇颜,示意管家说话。管家便对出尘道,“姑娘,你尚不知我家老爷是何人吧?他便是本县县令大人。现今吾皇正选秀女,老爷抬爱你,破例让你参选。这是你的造化,应当感恩。”
“秀,秀女?”出尘更不明秀女是何物。
“若是你被皇上选中,以你的美色,定能得他宠爱,到时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一切便得心应手,挥手即来。”管家道。
“这等美事,应是令媛享有才是。”出尘这才明白,他们是要送她去进宫,做那三宫六院,佳丽三千中的一者。她才不会染沾这红尘之事。
“小女,自然也去。但姑娘之貌,天下罕有,你二人共谋,有备无患。”县令道。娇颜相貌平平,他是恐她不得圣宠,故再搭上出尘。
“我是不会去的。”出尘气恼。
“此事由不得你!”管家替县令发火,威胁道,“你义母,义兄,不知在家可好啊?老人家年纪大了,还要夜夜刺绣,怎吃得消啊。咳,咳……”他意犹未尽,闭口不言,任出尘想象。出尘心惊,“你们,要对她们怎样?”
“出尘姑娘只要乖乖配合,使出浑身解数搏得圣恩,你娘和哥哥,便可安享太平。如若不然,公然违抗朝廷命令,”管家忽得充满杀气,“全家当斩!”
出尘心在滴泪。她气,她恼,但她不发作。默声不语。
“爹爹,”娇颜娇声哄劝,“你说过让她做我丫头的,你怎的又反悔。”
“傻女儿,爹这是给你找一个好伴,到时你在宫中,方多一个武器。”县令慈爱的抚着她发。
“我才不进宫去!你忘了,我爱的人是柳翰。”
县令听此大怒,“放肆,爹说过不许再提起柳翰!这个穷酸小子,令你姐姐着迷,现今还要误你终身?”
娇颜吓得不敢言语,只是默默流泪。看得出,她确是对柳翰情深意重。
“乖女儿,爹爹是为你好。翠衫,带小姐回房。”
“是,老爷。”从门外闪进来一个翠影,梳着丫头的发髻,走到娇颜身边,扶着她向外走。娇颜怒气冲冲却不敢发作,走到出尘身边时,狠狠踩了她一脚以发泄。出尘很痛,但她没有显露出来。这女子对她莫名的恨,令她不解。她初初到这红尘,不明白许多。也对一切都不在意,气,恼,羞辱,她都视为过眼云烟。能令她为之动容的,是收了她为义女义妹的柳家母子。不然,以她的修为,她早就凌空飞去,再也不归了。她应下,是不舍义娘义兄,恐她们受到牵连。
5、锦云夫人
管家将她交给一个紫衫的丫头。她看来也便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容貌清丽,乖巧伶俐。“我叫紫伶,从此便是姑娘的丫头。姑娘请跟我走,我带你到闺房。”
出尘漠不经心的随着紫伶走。到了一处偏院,紫伶停下,指着那小院子道,“这便是姑娘的住处。”说罢引她进去。
室内布置豪华,以暖粉色为主,想必是猜想每个女儿的情怀,都是粉色吧,可见用心。玉盏金杯,奁里珠钗银饰,盒内胭脂水粉。檀香缓缓燃着,香气缭绕。他们尽心待她,却也不过是因她有可用价值。哪有柳家那小小屋子的温情。出尘呆站窗边,望着窗外的湖,那里有杨柳依依,一切恍如梦境。若不是那日她在那湖边漫走,也不会遇到义兄,便也不会有今日之无奈了。但,她也却不后悔,义娘义兄的温暖,印在她心。
“姑娘,还不到午饭时间,我带你四处看看吧?”见出尘发呆,紫伶乖巧问道。
“也好。”出尘便随着紫伶出去。
这府第果然很大,有亭有阁,有假山,有流水,还有一方硕大的湖。她们闲闲走着,漫步在湖边。“外间纷纷传言,说柳家公子在湖边救了一个仙子,紫伶听说时,还以为是传言呢。不曾想,姑娘真真如天人一般呢。”紫伶说道。
“哦。”出尘轻轻应道。仿佛那说得不是自己。“姑娘不高兴?”
“我天生就长成如此,若能改变便好了。”
“人人都艳羡姑娘之貌,姑娘怎还想要改变。”紫伶不解的问。
出尘这才明白那日柳母的叹息。柳母怜爱她,便不希望她有这般美貌。
“真是冤家路窄呐。”忽的有人说道。出尘抬头,却见是娇颜。
“小姐。”紫伶向她行礼。
“这位姑娘,我不管你是何来路,但我告诉你,柳翰是我的,你休打他主意!一看你便是妖媚模样,不知是个什么妖精。我听说,狐狸精最是媚,你该不会是吧?”娇颜挑衅似的道。
“柳翰怎会是你的呢?其一,他是我义娘之子,是义娘的。其二,你将入宫拼打荣华,又怎能与他在一起呢。”出尘淡淡的说,却狠狠鞭打在了娇颜心头,“哼,我王娇颜想要的男人,不可能得不到!入宫又如何,我照样可以先拥有柳翰!我只准他心里有我!”这般直白的女子,倒也可爱。出尘不禁笑起来。
“今后我让你欲哭无泪。”见她的笑,娇颜狠狠的说,“你看那湖中的鱼呀。”她复又换了表情,如换衣服般自如,娇笑着指着那湖中道。紫伶和翠衫当是有何特别,便走到湖边去看。湖里有红鲤游动,出尘看着那鱼,想起在百花谷中,她也时常呆在湖边看着鱼儿漫游呢。
娇颜冷冷一笑,伸出那金枝玉叶尊贵的双手,却是小人行径,一把将出尘推进了湖中。出尘毫不防备,便这样落入湖水。
“呀,姑娘。”紫伶惊叫,娇颜却转身与翠衫走了。只剩下紫伶焦急的喊叫。
出尘不会游水,在水里沉沉浮浮的挣扎,渐渐的,她听到紫伶淡去的哭喊声,后来她再无知觉,沉入了水底。
紫伶看着转为平静的水面,大喊大叫。若姑娘死了,她也活不成了。奇怪,往日人来人往的县令府,今日任她喊破喉咙,都不见一个影子。她蹲在地下眼望湖面,哭得不成人形。
隐约中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回荡,“哪里来的姑娘呀。”
“不知道呀,许是他们又伤了人命,便将她沉湖灭迹了吧。”
“她好像不是凡人呐,虽然溺水昏迷,却还有生命特征。”
“嗯。是不像凡人,咱们快告诉夫人吧。”
“姑娘……”迷糊中,听到有人柔声轻唤自己。出尘定了定神,缓缓睁开眼睛。她看到一张关切神情的脸,正俯身对着自己。见她睁开了眼,那人笑了,“你可算醒了,料想你不是凡人,醒得会快些,却不料还是耗了一个时辰。”
出尘四下望去,围了她一周的,全是女子。对她说话的那位,年岁略大,少妇人模样,穿着红衣,外罩红色轻纱,乌黑云髻,鬓上缀着些珍珠。这珍珠浑圆闪烁,散发异彩。与其她女子打扮迥然不同,想必是主人。现下她躺着的床,是珊瑚制成,雕刻着精致的图案,是“鱼戏莲叶”。屋内布置甚是清雅,摆设着水中才产得出的各类珍宝。香炉里袅袅飘起香烟,异香扑鼻。“我这是在哪里。”她问道。
“你呀,沉入了湖底,此刻在我‘锦鳞宫’。我是宫主‘锦云夫人’,住在这宫中的,都是我的姐妹锦鲤。”妇人对她轻声道。
“对,我记得,被谁人推入了湖里。我不识水性,渐渐的失去意识。多谢夫人相救。”
“救你的,可不是我呢。”锦云夫人又笑,指一指身旁的两个年轻女子。“是小连,小环发现了你。”
出尘便又向她们两位道谢。小连,小环各着浅色红白衣衫,散发,鬓上也以珍珠为饰物点缀,只是比起那妇人的,要稍暗淡些。
“这湖里沉入的女子,可是很多。我们也习以为常。今日沉入了姑娘你,那可是头一回。”小环道,“姑娘并非人类,怎地也被这府中人暗算了?”
“诸位有所不知。”出尘见到她们,分外亲切,便将自己的事情由始至终说与了她们听。“难得姑娘一片心,有情有义。”众女子赞叹。
“那娇颜小姐心地就是不好,她爹爹也与她一般货色。你不知,他爹爹曾逼死了好几个姑娘,都被抛入了这湖中。所幸我们夫人怜悯她们,将她们送去投胎。”
“那现今怎么办呢。”小连问,“是回去继续做秀女,等待皇帝宠或不宠,或是自此不归那里,去往别处?”
出尘犹豫,做不下决定。
“小环,你带出尘姑娘到水面去看看,再做决定不迟。”绵云夫人道。
小环携着出尘,穿过层层水帘,浮到水面,隐起身来。
岸上,痛哭着的妇人,是柳母。她望着湖面,喃喃念着出尘的名字,不住自责,“都是我害了你,我应当拼死也不让他们带你到这里来……”她似是在一瞬间老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露在她心里脸上。她这样情真意切,竟当真在哭自己亲生女儿一般。不过才与她们母子相处那么短短时日,却得到她们如此真心真情。出尘心下难过,柳母凄惨的哭声令她的心痛起来。湖边浅水里,柳翰和府中的家丁们,都在打捞。柳翰愈行愈远,渐渐竟快行至湖心,幸得他会游水。娇颜在岸上焦急的喊,“翰哥哥,快上来,颜儿好担心你。”柳翰却并不理睬她,或许是心下太着急,也根本不曾听到。娇颜在岸上发起小姐脾气,好似此事与她毫无干系。
再远处,管家正在审问紫伶。紫伶哭哭啼啼,断断续续的道,“小姐说,湖中有好看的鱼,于是,我们都围到湖边去看了。不知怎的,出尘姑娘,就,就落入湖中去了。我喊人来救,却无一个人影……”紫伶哭得甚是可怜,十分惧怕这个管家。
王县令在一旁听得不耐,怒道,“放肆!小丫头看管不好出尘姑娘,竟敢推委到小姐身上!”他这一喝,令紫伶吓得不敢再哭,跪在地上的小小身躯,拼命的磕头喊着饶命。
“你的命无关紧要。饶不饶得了你,你要祈求上天,让出尘姑娘活着被找到!”县令说罢,愤然而去。管家指着她道,“还不快起来跟着去找?”
紫伶急慌慌的站起来,跌撞着向湖边跑去。
6、光阴转
出尘随着小环又回到“锦鳞宫”。锦云夫人笑意吟吟,问出尘做何打算。
出尘道,“虽说我到这人间,是寻找那在我心中落下泪水的女子,但不知她容貌名姓,冒然找去也确如海底捞针。我应当抓紧时间四处找寻。可是,义母义兄对我这般情深意切,我实不忍他们如此伤心。而紫伶,这个可怜的孩子,若是找不到我,她不知要受怎样的惩罚。我实在,无法让她们因我离去而受牵连。”
锦云夫人爱怜的抚摸着出尘的青丝,道,“好姑娘。”却又叹息,“你这番重情重义,不知是祸是福。”
出尘又如见到慈母,锦云夫人对她甚是喜爱,她如当初依偎在百花娘娘怀中那般,依在了锦云夫人怀中。“小连,把我那颗宝贝拿来。”
小连应声而去,转入珠帘后的房内。片刻后出来,怀中多了个闪着红光的小盒子。锦云夫人接过小盒子,轻轻打开来,红色异光刹时间照满整个屋子。她纤纤细指轻轻拿起那枚鸽蛋大的水晶珠子,举到出尘面前给她看。但见那水晶般透明的珠子里,一尾全体通红的小锦鲤,摇摆着小尾巴围绕着一株莲花样的植物徜徉。那株莲花样的植物,不是寻常的绿色,茎杆及身上的小刺,都是通体的红色。它微微打出一朵正红色蓓蕾,含苞待放的姿态。
“这是我潜心多年,才炼出的一株‘红莲光阴转’,现下赠与你。”锦云夫人道。
出尘虽不知这是何种宝贝,但已明白这对锦云夫人的重要性,便推辞着不能收下。锦云夫人将那水晶珠子放在出尘掌心,轻启自己的掌力,将它镶嵌一般的放进了出尘的左手掌心。那鸽蛋大的珠子,顿时便放进了出尘那纤细的手中。仍能看见小锦鲤在花间游动。“隐。”锦云夫人轻道一声,一切便都不见了,出尘的手,仍是如初的样子。“现。”锦云夫人又道,那珠子里的一切,便又现在了出尘手心。
“你试试看。”
于是出尘也轻喝一声,“隐”。一切便都又隐了回去。甚是有趣,出尘不由笑起来。
“我炼这珠子,原时希望时光倒流,能救得我的郎君。今日得见你,我方明白,若是时光倒流,他仍是会不顾一切的替我死去。他对我的情义,是我所不能完全理解的。”锦云夫人叹息。出尘这才明白,为何她的眉眼中,总是带着抹不去的忧伤。“这‘光阴转’在花开之时,你轻念要去往的那一年,它便能时光倒流,带你回去。”
“这花何时会开?”出尘问。
“我也不知。我炼出它已三百余年了,两百年前,它长出蓓蕾,至今却不曾绽放。今日我瞧见这花在盒内发出红光,料想是它见到了有缘人,果然是姑娘你到了我这‘锦鳞宫’。这花赠予你,料想定是有大用处。”
“出尘拜谢夫人。”出尘很是感激,当下便行了大礼。锦云夫人将她一把扶起,道,“我比你年长,你可唤我姐姐。”
“是,姐姐。”出尘不禁感动地落泪。
“呵,小妹的眼泪可真多呢。”
“娘娘也这般说。许是因为那女子在我混沌中将泪水留在了我心中,故而我才如此吧。”
“夫人,姑娘的义兄,已快至湖心了。湖心水位可是极深的,恐他会没命。”有人进来报。出尘听罢,立刻紧张起来,忽的站起身子。绵云夫人携起出尘的手,带她向水面飞去。
“那小妹你便先回吧。闲暇之时,来陪姐姐。”将出湖面,锦云夫人道。
“嗯。姐姐,妹妹告辞。”出尘说罢,便在锦云夫人的法力之下,沉睡过去,飘荡到了柳翰身畔。柳翰正浮出水面,长长呼了一口气,又潜入水底。他一下子便看到了出尘的白衫,急急游过去,将她抱在了怀里。他带着出尘游出水面,离岸尚有好远,他艰难的向岸边行去。在湖边浅水里打捞的家丁们,见他找到了出尘,便也赶过来帮忙。岸上顿时安静起来,众人都焦急等待。柳母与紫伶不再哭泣,急切的望着他们。
出尘被带上了岸,紫伶已拿来被子,柳母将其铺好在地上,郎中也等候在一旁。她静然躺着,衣衫湿透裹在身上。柳母用力挤压她胸口,大量的水,从她口不断喷涌出来。一切都是常人落水后的迹象。郎中诊断过,说她无生命危险。各怀心事的人们,都放下了心。
7、夜静
出尘悠悠醒转过来,喉中轻轻发出一声呜咽。“孩子,你醒了。”柳母惊喜的道。
“娘。”出尘唤了起来。
“快扶姑娘回房。”管家在一旁道。紫伶便扶了出尘,柳母也在一侧扶着,回了房去。待出尘在床上躺下,已有丫头将煎好的药端了进来,紫伶接过,叫出尘饮下。“喝吧,孩子,你受惊了。”柳母慈爱的道。药的苦涩之气直冲入出尘嗅觉,她不忍拒绝柳母的殷殷目光,屏住气,一口气饮了下去。
“好妹妹。”柳翰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因着自责,眼圈红红。
“娘与哥哥何必自责,是出尘自己不当心,以至跌落水中。是出尘不好,惹得娘与哥哥操心。”
“无缘无故怎会落水,可是你又想不开了?”柳翰急道。
“出尘得到至亲,怎会想不开呢。哥哥多虑了。只因娇颜小姐说,湖里有鱼,我耐不住好奇凑前去看,以至于失足落水。”
柳翰的脸色黯淡下来,开口意欲说些什么,终究是咽了回去。
王县令正细细询问自己的女儿,出尘落水的始末。听闻讲紫伶讲,落水时,娇颜是在场的。
娇颜哭哭啼啼,委屈至极的模样,道,“爹爹,女儿是那样恶毒心肠的么?她自己不愿做秀女,不愿进宫去,碍得了我何事。她也不是头一次沉湖了,翰哥哥不就是打湖边救她回来的么?她定是又寻死,这丫头鬼精的很,当着我的面沉湖,既遂了自己心愿,又白白冤枉上我。”
王县令见她哭得楚楚可怜,便好声好气安慰她,向她赔着不是。
“她既一心寻死,我们可当如何?”见娇颜止住了哭,王县令叹道。
“世间女子多得是,这一届秀女中也不乏貌美者,爹爹何苦非扯着她不放。她要死便死,若要活,就只能做我使唤丫头。”娇颜冷声道。
“颜儿你不知其中原委啊。”县令又叹气。
“其中还有何原委?”
“你当你爹爹何以位居这小小官职,却又得已如此富贵。你锦衣玉食,不比京中小姐们差,是何缘故?”
“颜儿自然知道。”娇颜傲然一笑,“自是因着颜儿舅父在京中位居高职,照拂着我们。”
“是啊。”县令也笑,转瞬又愁云布面,“你舅父已打探道,今届秀女,卢张两府,各选了绝色女子,才艺俱全,能歌善舞,已调教数载。而你舅父这边,只得几个平平之辈,颇为焦虑。不然为父怎会留着她不放。”
“那颜儿也不差。”
“颜儿自是不差。”县令微笑,“但你舅父为多几分把握,不得不多备几个绝色之人啊。爹爹已派人将这姑娘画像送至你舅父手中。你舅父看罢,是赞不绝口,传下令来,无论无何都要将她送至吾皇身边。”
“那如此说来,非留这丫头不可了?”
“别无它法。”
娇颜并不生得如何美貌,只是中等之姿,难怪她舅父与父亲定要留着出尘不放。
“那当务之急,若要安抚这丫头的心,颜儿倒有一法。”娇颜徐徐道来,“她既如此孝顺翰哥哥的母亲,不若将她二人一同留在府中,陪伴着她。有翰哥哥与其母在此做为牵绊,她既欲寻死,也当思虑再三。”
“我儿果真聪慧。”王县令喜笑颜开,连连夸赞。娇颜一笑应之。
能与出尘住在一起,柳母与柳翰自然欢喜。在出尘要求下,柳母仍与出尘居住一室。柳翰安排在院东的房间。
是夜。夜深人静,难得柳母得已清闲,可以不熬夜绣花。王县令已命人给出尘送来锦衣玉食,精美首饰。据前来送物的丫头们说,“和娇颜小姐的一样,由此可见出尘姑娘在府中的重要了。”又送了些须金银给柳母与柳翰,嘱她们好生陪着娇颜,不须担心往日的生计。
也知相聚时日不多,分别在即,柳母与柳翰,也暂放了自己的事宜,一意陪着出尘。
院东轻轻响起叩门声,出尘惊醒,细细听着响动。“翰哥哥。”一个女声轻轻唤着,“我是颜儿。”屋内静静,柳翰似乎并未听到。
“翰哥哥。”轻轻唤声又响起。过了片刻,听闻到开门声音,似是柳翰开了门,娇颜进了去。
四下寂静,再无声音。出尘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