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林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的,只知道当自己醒来时,就已经躺在床榻上了。
而让林诺醒来的,是从庭院外传来的杯碟声以及两个人极轻的说话声。
此时天才蒙蒙亮,林诺本来困得眼睛都跟黏在一起似的,但听到说话声后,却瞬间清醒。
因为,那两个声音中除了有一个是容止的声音外,另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声。
林诺尽量放缓呼吸,他知道如果自己气息起伏过大,定会让容止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又是一阵轻微的杯碟声,林诺估摸着,相必是两人中谁又吃或喝了什么东西。
果然,那女声道:“想不到以前滴酒不沾的四哥现在居然开始喝酒了。”
“酒是个好东西,”容止道,“开心时,可锦上添花,使人更觉春风得意,不开心时,既能忘忧,亦能解愁。”说话间容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以前我只会酿酒,却不会品酒,更无法发觉它的妙处,然而自从尝了之后,才体会到个中滋味原来竟是这样的好。”
那女子听后幽幽道:“四哥现在如沐春风,又是初尝美酒,自然喝得痛快,觉得酒是好的,却不知若酒喝过了头,后劲上来,会令人难受至极,伤身伤神。”
“更何况……”那女声停了停,又道:“有些人不见得会同意四哥饮酒。”
“酒是我自己酿的,饮酒也是我自愿的。”容止声音沉了下去,“就算伤身我也心甘情愿,旁人又能奈我何?”
“旁人的确不能把你怎样,”那女声冷静地道,“但是可以这样——”
“啪!”
是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
“打碎你的酒具,让你喝不成酒。”那女声接着把话说完。
容止没有接话。
“不论怎样,都望请四哥三思而后行。告辞!”那女声说完这句后,准备离去。
“我送你吧。”容止叹了口气道。
那女子没有推辞,林诺听着二人的脚步声逐渐向门口而去。
容止回来时,林诺正立在庭院里的石桌旁,静静看着桌上的两只酒杯与地上的碎瓷片。
容止没料到林诺竟在庭院里,因而看见林诺后顿时有些慌乱,然而他很快发现,林诺身上只穿了件单衣,于是忙走过去,把身上的外衣披在他身上,柔声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还穿这么少,虽然是夏天,但也不能大意,否则着凉了可怎么好?”
林诺以问代答:“你起得不也很早?”
容止心一紧,随后故作轻松道:“诺儿你知道的,我一向起得很早。”
林诺目光又望向桌上的酒杯,其中一杯里还有满满一杯酒,相必是容止出于礼节给那女子倒的,于是林诺淡淡道:“我的确知道你习惯早起,却不知道你早起后还有如此好兴致。”
容止仍强自硬撑:“昨晚我喝酒喝上瘾了,所以今早一起来便忍不住又喝了点。”
“用两只酒杯?”
这下容止彻底没了声音。
难熬的沉默。
林诺再次开口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瞒着我,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但是,”林诺闭了闭眼,哑声道:“你不能骗我。”
容止没有说话,但袖中逐渐收紧的双拳暴露了他内心极度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容止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不姓容,而是姓云,真名云止,是本国四王爷洛王,当今圣上云暝乃我一母同胞只比我大几个月的亲哥哥,排行老三,未登基前封‘幽王’,刚才所来女子是跟我和皇兄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芳名连城,排行老七,是最小的公主,因颇受先帝宠爱,所以由先帝钦赐封号‘灵昭’,由于我们兄妹三人都是正宫先后所出,所以人称她‘灵昭嫡公主’。
我和皇兄虽是亲兄弟,性子却截然不同,皇兄是铁血手腕,而我则无欲无求,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手足情深。当年先帝突然驾崩,未来及留遗诏,我深知难免一场争夺,由于不忍见到手足相残,便宣布绝不参与皇位之争,之后便在王府里闭门不出以明志,然而当时呼声很高的玄王云祈,也就是我们的二哥认为皇兄是他的最大威胁,便抓了我想以此要挟皇兄退出皇位之争并自废武功,皇兄震怒,一怒之下倾其所有不择一切手段,最终杀了二哥并灭尽其党羽,随后登基为帝。
而我见从小在一块长大的兄弟为了皇位竟能残忍至此,所以不由感慨人心在利益面前的脆弱,于是从此隐居在此,不问世事。因为‘云’是本国黎国的皇姓,所以我才不得已改了姓以避人耳目。
当初遇到你时,由于对你不甚了解所以便没有告知真名,而越到后来,这些话我越开不了口,所以才一直瞒到现在。
还有一件事,当初你问我的时候我也没有说实话。其实我知道那个黑衣人是谁派来的,也知他为何而来,是皇兄他最近不知从哪听到了一个传言,说我豢养小倌,之前他曾给我书信一封让我跟你分道扬镳,我不愿意所以他才派人来刺杀你,因为没有得手,所以他便又让连城借我生辰之机来查探我们俩如今的情况,刚才我已向连城坦诚我和你之间从认识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她见我执意如此便提醒我小心处事。
这就是我隐瞒你的一切,现在已全部告诉了你。”云止恳求地望向林诺,“你能原谅我吗?”
“能。”
云止没想到林诺这么快就答应,顿时感到非常吃惊,他诧异地望着林诺,谁知林诺却继续道:“因为我也有事瞒着你,也是关于我的身世。”林诺接着道,“我并非异国所来之人,而是从异世所至,”他看着云止难以置信的神情颇为无奈,但还是继续解释道:“当时我独自在深山里游玩,不料脚下踩空从一个坡上滚落,然后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林诺停了停,又道:“当时与你初遇,如若我把实情相告,你一定会把我当成疯子,所以我才胡乱编了个故事,后来与你熟了后,每次想把这件事告诉你时,都觉得太荒诞了,所以总是开不了口。”
听完林诺的话,云止安静了半晌,突然低声笑道:“所以我们俩现在算是知根知底了?”
林诺也会心一笑,道:“是啊,知根知底了。”
突然,林诺想起了什么,随后担忧道:“对了,之前皇上劝你你没听,派人来刺杀我也没成功,他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吧?”
听到林诺这话,云止深深叹了口气:“你是对的,如果皇兄收手,那他才不是皇兄了,”他侧头望向大门的方向,“如果我没料错,按皇兄的性子,下次来的就不是连城了。”
“那会是谁?你别的兄弟姐妹还是更多的杀手?”
“不,他本人。”
知道了云暝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踏入这座院子后,林诺跟云止相处时越来越有一种倒计时的感觉,不由开始每天加倍地跟他黏在一起,云止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于是两人愈发如胶似漆。
这日,林诺端着一碗荷露从厨房出来,然后径直往庭院走去。
庭院里云止正在抚琴,林诺不由驻足,他捧着碗靠在走廊边的柱子上,听着那涔涔泠音,觉得瑶台仙乐也不过如此。
直到云止一曲奏毕,林诺才走过去将那碗荷露放在云止面前,然后坐下笑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啊,以前只知你人美,想不到你奏出来的琴曲也这样美。”
云止嗔了他一眼:“又在胡言乱语。”然后轻轻舀起一勺荷露送至口中,回道:“甘美清甜,唇齿留香,以前只知你嘴巴甜,想不到你日日做的荷露比你的嘴巴还甜。”
林诺一听,乐道:“好啊云止,你现在真是长进了不少啊,居然学会调侃我了。”
云止悠悠一笑:“近墨者黑。”
林诺眼珠一转,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道:“说得对,我就是那块墨,所以我要把你染得黑黑的,全身都是我的颜色!”说罢绕过桌子猛地朝云止扑去。
云止会武,所以要躲开他简直易如反掌,但他怕自己闪身后林诺收势不及磕到石凳上受伤,于是只能以最快速度放下碗接住林诺,林诺算准了云止会如此,一入他怀,便开始各种调戏,一会挠他痒痒,一会扒他衣服,还故意把手伸到他衣服下摆下,作势要摸,吓得云止忙起身后退。
林诺岂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于是再次恶狼似地扑过去,开始新一轮的胡闹。
两人就这样笑闹了一会,云止毕竟是习武的,所以当林诺准备把手伸进他衣襟里时,云止再也无法放他无法无天下去,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转移话题道:“别闹了,好诺儿,快别闹了,我还想把那半碗荷露喝完呢。”
林诺顿时哭笑不得,但也立即停了他的“魔爪”,道:“怎么不管何时你都能惦记着你的荷露?怕是在你心里那荷露比我还重要吧。”
“怎会?”云止忙道,“正是因为那荷露是你亲手为我而制,所以我才倍加珍惜啊。”
“胡说!”林诺把头一扭,“你明明就是因为味道好才那么宝贝的。”
林诺本是玩笑之言,谁知云止却轻轻扶正他的脸正色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为我做菜时我是什么表现吗?”
林诺想了想,道:“非常开心。”
“对,”云止又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诺疑问地望着他。
“从小到大,由于身份和性格原因,几乎所有人都对我很好,”云止缓缓道,“可是即使他们对我再好,都只是给我现成的,却从未有一人亲自动手为我做过什么,而那恰恰是我最想要的。而你,”云止珍惜地抚上林诺两鬓,然后顺着脸的轮廓滑向唇角,道:“你是第一个亲手为我做了样东西的人,虽然只是两盘菜,但却使我多年的念想成了真,所以,我又怎能不开心呢?”
“可是常舟天天都在亲手为你做菜洗衣啊,”林诺提出自己的疑问,“你怎么……”
“那不一样。”云止打断他的话,“常舟虽日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可他是因为命令才这样做的。”
“命令?”林诺不解道。
“当年我提出要隐居,皇兄一开始硬是不肯,后来看我心意已决,所以最后妥协,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带上一人伺候我,否则就不准我隐居山林,我无奈只得同意,于是皇兄便下令让以前在府中就贴身伺候我的常舟与我随行。”云止说完,又反问,“倘若没有皇令,你说常舟还会呆在这亲手为我做这些吗?”
林诺无言以对,他不知道答案,虽然看得出来皇帝已经在尽量不委屈云止,但山中的生活条件到底是比不上外界锦衣玉食的生活的。
“皇兄担心我,却不能亲自跟来照顾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云止轻叹了口气,“常舟本身就是皇兄给我的现成的一样东西啊。”
林诺看云止那副惆怅的样子,正想出言安慰,院门外却响起了一阵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