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的向缘不想再用以前的身份活着了,回到那段生活里,意味着要重新面对加害她的人,面对仍在纠缠她的方维山,包括面对她的父亲。这一“死”,向缘倒是感到轻松了很多。
她给父亲打了个很长的电话,一五一十告诉他自己在山上遇害了,如果回到学校、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危险还是会发生,她想自己找地方待上一段时间。她甚至要求父亲给她买了座公墓,把戏做足了全套,况且这事对于向缘来说合情合理,以前那个她的确是“死”了。
向昇对向缘从来没有“不”字,就算再离经叛道的想法也同意了,因为那个女孩差一点就随着她母亲一起去了。
那年向缘九岁。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母亲躺在沙发上日渐消瘦的身影,母亲是木板刻画的画家,却很多年没有再创作一幅画。父亲向昇以“保护”为名,掌控着母亲的一切,包括她的社交、她的行踪、她服用的每一种药物,没收了她所有的刻刀。母亲原本就有心脏病,在那令人窒息的“爱”与“控制”下,精神与肉体都迅速枯萎了。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小向缘推开卧室门,母亲斜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她看到母亲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
“妈妈?”小向缘软软地叫了一声。
母亲缓缓转过头,对她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缘缘,过来。”
小向缘走过去。母亲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不舍。“这个世界太冷了,也太让人喘不过气了……跟妈妈一起走,好不好?我们去一个没有控制,没有痛苦的地方。”
小向缘听不懂,但她看到母亲将透明的液体一针一针地刺进了自己的手臂,向缘推着她的胳膊:“妈妈,你生病了吗?妈妈,你疼吗?”
母亲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泪水从她空洞的眼睛里汹涌而出,她举起针头,靠近向缘的皮肤。针尖贴在向缘的手腕上,向缘哭了:“我不要打针!”母亲看着女儿稚嫩而无措的脸庞,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好,不打,我们不打……缘缘,你好好活着,妈妈要走了。”
母亲带着最后一点体温把向缘抱在身边,向缘在她怀里睡着了,那个拥抱的力度却逐渐消失。等向缘醒来的时候,母亲的身体是冷硬没有温度的,像一尊抱着她的石膏像。
九岁的向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被母亲的尸体拥着,直到被破门而入的父亲发现。这时,她小小的心里已经很清楚,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她。
从那一天起,一个扭曲却坚固的认知在向缘心中生根发芽:被控制,就会死亡。爱会带来控制,控制会带来毁灭。想要活下去,就必须由自己来掌控一切,绝不能将命运交到任何人手中,即使是最亲近的人。
所以,纵然在图南山的向缘已“死”,但那不是她可以接受的结局。
这四年,向缘把自己活成了影子,她不缺钱,母亲走之前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她。不仅是银行卡里的数字,还有那份浸入骨血的固执和自我。她在山上九死一生的情况下活了下来,或许本身就是母亲对她的庇佑。
她不再用向昇女儿的身份生活,不必和任何人虚与委蛇,住在自家郊外的别墅,深居简出。偶尔,林相棉会来看她。
向缘当然能感觉到林相棉的爱,她知道那是真的,但她或许从来没有学会如何爱一个人。他们也会亲吻,拥抱,上床,林相棉甚至提议他们要一个孩子,被向缘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向缘并不是真的要杀他,而是这个提议让她感到恐惧,有孩子就意味着被控制,她还不想走到那一步。她甚至会怀疑,在图南山害她的人里,到底有没有林相棉?
一个午后,两人在别墅里吃过饭,林相棉环住向缘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带着一丝悸动:“宝宝,我们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向缘靠在他怀里,蹭了蹭脸:“重新开始吗?那以前的事,也能一起忘掉吗?”
林相棉身体一滞:“当……当然,都忘掉!”
向缘离开了他的身体,看着他的眼睛:“我做不到,你知道我不信。”
“不信什么?”林相棉问。
“我们之间没有信任。”向缘笑了笑,“我活着,你就会把我当定时炸弹,白鹤溪的事,你从来没有对我放心。”
林相棉猛地摇头:“不是的,我真的相信你……真的信!”
向缘把头发挽到耳后推开他:“我们其实很像,我们都不相信任何人。”
林相棉伸出手,却抓了个空:“我知道,你想搞清楚谁想害你,我帮你查!”
向缘打量了他一眼:“你确定吗?”
原本向缘没有把复仇当做一定要完成的事,她已经独自生存了四年,逐渐开始适应了这种历劫后平静的生活。
直到有一日,她独自去往洪喜寺上香,在偏殿角落,竟意外看到了一块自己的长生牌位。那木质崭新,显然被人长期供奉着。她顿时明白,那是庄培墨给她立的。指尖抚过冰冷牌位上自己的名字,一股陌生的暖意竟悄然漫过心间,原来离开后还能被人如此郑重地记得,是件足以让人心神摇曳的事。
而就在她为这片刻的慰藉微微失神时,脚步已不知不觉移至寺庙外的停车场。
然后,她看见了他们。
一个女人被庄培墨从车里手拉手牵了出来,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庄培墨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放松与温柔,不是向缘记忆中他的样子。那个为她供奉牌位,看似最深情怀念她的人,正拥着另一个女人,开始了充满希望的生活。
向缘倒吸一口凉气,憎恨于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竟会为此感到柔软!那块牌位说不定是某人因为内心不安的赎罪。
这一切是凭什么?
无论当初害她的人是谁,有一个算一个,她都不允许他们轻易翻过这一页。她所承受的恐惧、绝望与这四年的孤寂,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她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此时此刻,向缘已经不是那个在山上走投无路的女孩了,她冷静而沉着,不再因任何表面的温情而动摇,如果林相棉真的考虑过她的安危,会在她失踪的时候就报警。爱不等同于信任,她无法相信林相棉,是对自己的诚实。
她问林相棉:“你确定要帮我查吗?”
林相棉点头断然道:“欺负过你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向缘的判断后来得到了印证,她给了林相棉两颗圆圆的小颗粒。那是她从自己旧外套边缘找到的,她推测是凶手留在她衣服上的证据,但她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物质。林相棉答应她拿去找人检测化验,最后却告诉她,那只是泥土。
向缘立即就能知道林相棉在说谎,或许是想保护什么人,或许是在藏匿更深的隐情。但她并没有戳穿他,更坚定了需靠自己来找出真相。
而林相棉只是她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