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姜法医，这里！”
听到呼唤声，我妈回神了些，走上前低头戴手套、戴口罩...全程不敢往那边看一眼。
反而是我，一直看着自己散落在各个角落的尸体碎块儿，我已经记得不大清楚当时死前经历了什么，但是现场不难看出那时的我应该很痛苦。
蒋泽走过来拍了拍我妈的肩膀，语气沉闷：“尸体太碎，查验难度比较大，所以我向领导申请让你过来协助，打扰你休假了。”
“初步确认，死者是这名学校的学生梁冰...”
“我之前在电话你跟你说过...”
我妈身形晃了晃，又被叫上前去查验尸体，她拿着检测工具走上前，手有些颤抖，但表面却表现的很平静。
“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下午五六点...”
她顿了顿，继续说：“凶器是一把大约二十厘米的刀...”
等一切工作做完，她跟着队伍回了解剖室，我就这么一直跟着她。
期间，我听到有几名见习法医在一旁窃窃私语。
“死者是姜法医的女儿。”
“你们不知道，昨天下午我听见她女儿给她打过一通电话，好像是求助的，但姜法医臭骂了小女孩一顿，直接挂断了电话。”
“天呐，小女孩儿得有多绝望啊，如果没挂断说不定还有活的机会，最起码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死的这么惨。”
“谁说不是...但姜法医一向不喜欢她女儿。”
妈妈的同事都知道她不喜欢我，好几次我去找她，都被她骂的狗血淋头。
“都很闲吗？看不见案子要赶吗？”
我妈把手套摘下甩在垃圾桶里，脸色阴沉。
蒋泽给我妈端了杯水，让她别生气，又安慰她说会找到凶手的。
我妈没理直接出去了，这举动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可刚出去，她就被一群记者给围了上来。
“姜法医，听说被害的是你女儿，她曾在生前给你打过求救电话，但你被挂断了...”
“姜法医，对此你后悔吗？”
她被闪光灯照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是蒋泽把她拉回来挡住了那些记者。
我妈淡淡回了一声谢谢，随后又跑回解剖室去工作。
蒋泽跟在身后，出声安慰。
“师妹，你已经连续工作一天了，身体会吃不消的，我知道你自责，但...”
“我自责什么？”我妈猛地回怼，用两只发青的眼睛瞪着他，“这一切不是梁冰活该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自责？”
“是她一个人跑到学校后山上去，是她自己给了凶手可乘之机，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回家也就算了，还跟老师撒谎请假，她这样的坏小孩儿，落到如今的下场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她就是活该！”
7.
原来，我妈是这样认为的。
心里难受，但却多了一丝平静。
她一向讨厌我，所以说出来这些话很正常，我其实早就应该习惯的。
蒋泽站在她面前，满脸不可置信。
“姜瑶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梁冰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我看你是有些累糊涂了，我帮你请半天假，回去好好休息。”
我妈甩开他搀扶的手，冷冷说：“你装什么好人？那具尸体...你的水平可以验出来，却还故意让我过来，你不就想看我出丑？”
蒋泽眼底闪过一抹心痛。
“姜瑶，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妈妈没回答，直接从后门出去开车走了。
她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看的很是可怕。
她没回家，而是去找了沈见山。
她一到酒店就扑进他怀里哭了。
“怎么了瑶瑶？”
“梁家父女就是来找我讨债的，他们就是故意不想让我好过！”
“就是想要我这辈子不得安生！”
我妈哭着说出声，沈见山很温柔地哄她，我妈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甚至都快要睡着了。
沈见山就那么盯着我妈妈，他的眼神让我感到熟悉，那个凶手杀我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看我的，
他缓缓靠近我妈，手一寸寸移到她的脖颈处。
他手腕上的纹身完全暴露，我惊呼一声：“是他。”
就是他杀的我。
所以他现在想要再杀我妈妈吗？
不等他用力，我妈突然睁开了眼睛，沈见山立刻收回了手，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问她睡的怎么样。
我妈额头上渗出些汗，白着脸摇摇头。
“我还是回家吧。”
见她出去，我忽然就松了一口气，她对我再怎么不好，好歹也是妈妈。
我妈回到家就打开冰箱拿啤酒。
但拿的时候，却看见了我之前写的小纸条：胃不好，少喝点儿哦！
我妈砰的把冰箱门一关，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眼圈也变的更红了。
“这是干什么？想学你爸爸吗？以为对我好就可以了吗？以为对我好就能唤起我对你的愧疚吗？”
“梁冰，你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都是你自己贪玩导致的！”
我坐在椅子上附和着妈妈的话：“嗯，我知道跟妈妈没有关系。”
我妈红着眼拿起外套匆匆出去，连鞋都没换。
我又被迫跟上，飘在她身边。
没想到，刚下楼，她就碰到了我老师。
“梁冰家长，这些是小冰在学校用过的东西，我给你送过来。”
我妈看着那个纸箱子，手攥紧了几分。
“她都不在了，给我送过来有什么用？扔了算了，堆在家里也是垃圾。”
我老师皱了皱眉。
“再怎么说，这也是小冰的东西。”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但你对于小冰来说，是她最喜欢的人，也是她最重要的人。”
老师说我在日记里提到过，说母亲节要送给妈妈一条手链。
8.
“梁冰家长，小冰真的是我见过最乖的孩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她，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努力去除你的偏见。”
老师红着眼不停地说着我的好。
我妈怔愣在原地，久久不回神。
老师见她无动于衷，气的把箱子扔在地上，出声：“她摊上你这么个妈妈真是倒了血霉，冷漠自私！”
就在我老师转身要走的时候，我妈忽然开口：“你刚刚说什么？”
“你说她要送我一条手链？”
“对啊！”
我妈猛地跑了回去，她蹲到垃圾桶旁边，不顾脏乱的来回翻找。
我有些不敢相信，妈妈是个有洁癖的人，别说靠近垃圾桶了，就是倒个垃圾她也得戴着手套，现在居然徒手翻垃圾桶。
这的确让我觉得震惊，可是她不是讨厌我吗？为什么还要在乎一条手链？
找了好久，她才找到。
妈妈用水冲洗了一下，放在了桌上。
她一夜未眠，在沙发上坐了一晚上。
第二天，她去上班的时候，遇见我同学张怡。
与其说遇见，不如说是张怡故意在等我妈妈。
她不安地搓了搓小手。
“姜阿姨。”
我妈妈除了对我不客气，对其他小朋友还是挺好的。
她尽量放缓语气问怎么了。
“姜阿姨，有件事情我没有说，就是...就是小冰遇害的那一天，我...我遇到她了。”
“她说她手链不见了，然后就又跑了回去找，那天我们学校在后山上举行活动，她去那里应该是为了找手链，不知道这个对破案有没有帮助，但是我觉得还是跟您说一声...”
我妈脸上原本维持的平静在此刻破裂，她脑子里似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口里一直喃喃着手链，具体听又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我跟着她上车，看见她从包里把手链拿出来，她盯着那条手链盯了好久，直到她猛地把手链摔在窗户前，大声喊道：“一条破手链而已，你去找什么？”
“它还能比你的命重要吗？蠢货！”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角留下了眼泪。
也就是在这时，沈见山打过来电话。
不等对面开口，我妈就哭出声：“见山，我...我没有女儿了，我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她真的走了...”
她哭得很伤心。
我心里却没有感受到多大难过，反而只是在思考，她这是因为失去我，所以伤心了吗？
9.
“瑶瑶，你现在得振作起来，给冰冰找出杀人凶手。”
电话那边传来沈见山安慰的声音。
他明明就是杀人凶手，还装的人模狗样，外公说的对，他就是坏。
但我妈却格外听他的话。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会知道真相。
如果她知道是沈见山杀的我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胡乱想着，一个没注意，我妈已经到了解剖室。
她亲自解剖还剩半块儿的我，可做到一半，她直接跑到门外吐了出来，眼泪也是哗哗的往外流。
蒋泽递给她一瓶水，说了她一句嘴毒心软。
“你要实在坚持不下去，就让我替你。”
我妈摇摇头，接过水说了声谢谢转身继续解剖。
我看的乏味。
过去了好久，终于结束了。
我妈本来还想着睡在这里，但沈见山来了。
“瑶瑶，去我那里休息吧，你最近太累了，我心疼！”
妈妈毫不疑他，跟着走了。
回到沈见山住的地方，我妈又忍不住哭哭啼啼，她只有在沈见山面前才能放下所有防备。
“见山，这些天我心里好压抑，我讨厌梁城，所以在生下梁冰之后，我也下意识讨厌她，可现在想想，我似乎做的有些过分...”
“她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我...我没必要把自己对梁城的恨迁怒于她。”
她现在明白了，可是，我已经死了。
“瑶瑶，你也是第一次当母亲，这些事也并不是你想要发生的...”
我妈妈沉溺在沈见山温柔的安慰中，呢喃着：“见山，幸好我还有你...”
她丝毫没有看见沈见山眼里的杀意。
叮铃铃，我妈的手机铃声响了。
是一个蒋泽打过来的电话，他说案子有进展了。
“师妹，那边说有人曾看见过这个杀人凶手，虽然那天飘着雨他看的不太清楚，但是那个人可以确定凶手的手腕上纹着纹身，是饕餮...”
砰的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
我妈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她慢慢视线上移。
沈见山也毫不遮掩，唇角勾起抹笑，眼神更是充满了嘲讽与挑衅。
蒋泽急切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喂？师妹？你现在在哪里？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喂？”
随着沈见山起身，我妈后退了两步。
“你...是你...”
我妈不敢相信，沈见山轻笑了一声，把地上的手机踩烂，不慌不忙地说：“本来还想多留你几天，可是...被你发现了。”
他脸色一沉。
“不过，你早就该死了。”
我妈想尖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看着我妈妈被他抱进车里，我下意识想去报警，但最后什么也做不了。
等我妈再次睁眼的时候，她被绑到了一个阴暗的地下室，动弹不得。
“沈见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她眼睛红的能滴出血来，声音也因为嘶吼变得沙哑。
“我这么相信你，我这么爱你...可你却...却杀了我女儿。”
“沈见山，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吗...”
我妈哭吼着，毫无形象。
10.
沈见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对我妈说，他追我妈其实就是想把她做成标本。
“遇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完美，很适合做我的标本。”
“我自以为自己已经掩饰的很好了，可没想到还是被你爸给看穿了。”
“就在你要跟我私奔的时候，他居然让人找到了我们。”
我妈眼睛里满是惊惧，细思极恐。
“对了，你一定不知道，这期间我还来过。”
他说，那场车祸也是他制造的，本来想着得不到就毁掉，可没想到我爸爸救了我妈妈。
“你命还真硬啊！”
我听的气急了，都是他害死了疼爱我的爸爸，我冲过去朝他打了两拳，虽然不痛不痒无法触碰。
“你...你去死，去死！”
我妈发泄着自己的怒气。
沈见山见此笑得更加得意。
他还说杀我单纯是为了想让我们一家团圆。
他说的大义凛然，好像他真的在做一件什么好事一样。
我妈痛苦极了。
她留下悔恨的眼泪，呢喃着：“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梁城和冰冰就不会死。”
“都怪我，都怪我...”
沈见山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轻笑：“确实该怪你。”
“你知道吗？你女儿死前一直喊着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但我跟她说，你这么讨厌她，才不会救她呢！不然怎么会挂掉电话呢？”
“其实你当时要是相信她的话，也不至于她后来死那么惨！”
“不是的...不是的...”
我妈哭着摇头，一时分不清鼻涕和眼泪。
我却站在一旁忍不住想我妈说的不是会是什么？
不是真的讨厌我？还是...不是真的见死不救？
可我活着的时候，她对我做的每一件每一桩事都无不宣告着厌恶。
如果真相没有水落石出，她又怎么会低头认错？所以我觉得她并不是真的爱我，更多的是觉得愧疚。
沈见山走到我妈面前，刀贴着她的脸。
我妈哽咽，出乎意料的没有害怕，反而眼中堆满了怒气。
“直接杀了我吧，杀了我！”
“沈见山，你这辈子不会有好下场的，死了也会下地狱！”
“嘘！”
沈见山来回打量着我妈。
“让我看看，从哪里下手才完美。”
他的刀一点点下移，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枪声。
他的手被打伤了。
警察迅速冲上前把人制服，我妈得救了。
是蒋泽察觉事情不对，报的警。
我妈趴在蒋泽怀里痛哭流涕。
“师兄，都是我...都是我害死了冰冰。”
“都是我害她死的那么惨，如果当初我相信她说的话，也不会...”
“师妹，我们先回去。”
我妈被蒋泽送回家，担心她出什么事，就一直在家照顾她。
直到沈见山被判死刑，我妈精神状态才好了点。
“师兄，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了，我现在好很多了。”
蒋泽听到这话放心了许多，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11.
我妈妈有事没事就盯着窗户发呆，好几次都差点儿要跳下去。
回过神后，她又开始碎碎念：“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看见沈见山执行死刑。”
她又蜷缩回沙发上，日渐消瘦。
我放在冰箱里的那张小纸条一直被她紧紧拿在手心，我送她的手链，她更是舍不得摘下。
她每天也会去我的房间呆一段时间，会想象着我还活着，自言自语。
她还会翻看我做过的笔记，一边笑着一边又夸我努力。
“冰冰真聪明，真用功。”
可笑着笑着她就又哭了，甚至哭到喘不上气，用手狠狠抽自己的脸。
我看的面无表情。
曾经的我很期望得到妈妈的夸赞，现在亲耳听到了，心里却早就没了什么感觉。
我都死了，她说这话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妈妈越来越瘦了，脸色也因为熬夜情绪波动大而变得越来越差。
偶尔蒋泽过来看她的时候，都会被她吓一跳。
“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蒋泽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安慰我妈两句。
但我妈并没有实质性的好转，这是她的心病，不会那么容易好的。
后来，沈见山被执行死刑了。
那一天，我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梁城，冰冰，他死了，他死了。”
我妈那天还去了我和爸爸的墓碑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在那里自言自语了很久，但无非就是说她知道错了。
不仅如此，她还又给我外公认了个错。
等这一切做完，她跳河了。
12.
她说要来给我们赔罪。
可她并没有死成，是我们老师救了她。
“梁冰家长，你以为死了就能抹平这一切吗？你对小冰造成的伤害，只凭死是不可能弥补的。”
我们老师说我妈妈懦弱自私，最后只敢以死逃避这一切。
我妈又被说的哭红了眼睛。
“你要是真知道错了，那就替小冰好好活着。”
老师说我在学校一直偷偷喂养流浪猫狗，我也曾在作文几次三番地提到自己以后要给流浪动物一个家。
老师提议让我妈去完成我的心愿。
“好，这既然是小冰的心愿，我一定会帮她完成的。”
虽然我现在对我妈无感，但是我确实想救助那些流浪动物。
我妈不等身体恢复，直接出院筹备资金准备建设一个流浪动物基地。
她辞去了工作，专心看护那些小狗小猫。
她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平时最讨厌猫狗掉下来的毛了，可如今不仅忙前忙后的给它们洗澡，还去铲屎。
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我忽然就在想，是不是人只有等失去了才会珍惜？
后来，她养的动物越来越多，每天也越来越忙，吸引了很多记者过来采访她。
记者问她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做这个。
她张了张唇：“为了我的女儿。”
她说着眼眶又红了：“希望她可以原谅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妈妈...”
原谅吗？应该不会。
妈妈哭得可怜，却惊不起我心里一丝涟漪。
直到，我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转身一看。
“爸爸！”
我扑到他怀里，红了眼。
他刮了刮我的鼻尖，宠溺一笑：“小哭包，爸爸带你回家！”
我骑坐在爸爸肩膀上，没有回头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