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祥面沉如水，快步走在荣耀与梦想体育馆的走廊上。
一抬头，陈家祥发现迎面走来的那位是他相当熟悉，也是他此时最不想遇到的人。
那是日本排协主席筱原敏郎。
筱原敏郎显然也对这样的不期而遇，感到些许的意外和尴尬。
但两个人还是礼貌地挤出了些微笑，并相互伸出了手。
“今天的比赛，你们要加油啊。”筱原敏郎客气地用英文说。
“彼此彼此，祝你们好运。”陈家祥礼尚往来用英文回道。
两人错身的时候，筱原敏郎突然扭头说了一句：“哦，中国女排的主教练很是年轻有为啊。我听说，她的工作合同是到奥运会结束后吧？中国排协有计划在奥运会之后和她续约吗？”
“哦？筱原先生有话不妨直说！”陈家祥说。
筱原敏郎嘿嘿一笑：“我们日本V联赛的几支顶尖球队都有换主帅的计划，所以我也趁着这次奥运会的机会，帮他们物色物色世界优秀排球教练。奥运会已经临近尾声了嘛……”
你是觉得我们中国女排这一场比赛之后就会被淘汰，无缘八强吗？陈家祥想着，冷冷一笑，颇有些针锋相对地说：“感谢日本排球界对我们年轻教练的青睐。不过，奥运会赛程才将将近半呢。和日本女排这场小组赛打完，我们还有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和决赛要准备。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中国排协和魏教练将在中国女排打完奥运会决赛之后，好好商讨续约问题。无论怎样，我想魏教练都会是下一个奥运周期我们中国女排主教练的首要人选。”
筱原敏郎点了点头：“哦，这样的话，说来还真的有些遗憾呢。失礼了……”
说罢，筱原敏郎礼节性地鞠了个躬，快步走去。
“哼！”陈家祥原本就不是很好的心情，被筱原敏郎的几句话搞得更是难受。
输谁，也不能输日本！陈家祥想。
等到陈家祥坐到了看台上的观摩席，中国女排和日本女排的第一局比赛已经打响了。
看着中国女排主教练魏心荻站在场地旁指挥着比赛，陈家祥恍惚之间又想起了三年前他和谭宏进亲自飞赴美国，邀请魏心荻回国执教中国女排二队时的一幕一幕。
三年的时间不算短了！
这三年来，从中国女排二队主教练、中国女排一队执行教练，到中国女排主帅，无论是选材、训练还是用人上，只要魏心荻有了什么计划，想带着球队和队员们做些什么，陈家祥都会经过深思熟虑的评估、判断之后，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予她最大的支持和帮助，两个人也从未在原则性的事情上发生过任何的龃龉和矛盾。
陈家祥对于魏心荻，与其说是排球中心主任与球队主教练的上下级工作关系，倒不如说更像是长辈提携晚辈，长辈倚重晚辈……
但今天上午，在全队赛前准备会上的那一件事，真的让陈家祥有点火冒三丈了。
……
原本，赛前准备会上，陈家祥会按照惯例在魏心荻宣布比赛阵容和布置技战术安排之前，先给大家做一个简短的思想动员。不过今天，陈家祥准备把这个思想动员放在最后。
他觉得，和日本女排这场比赛的胜负，绝不仅仅是关系到球队能否顺利出线的问题，还有着更深远的意义。所以，他准备跟队员和教练员们好好讲讲。用中国排球界最常说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输谁，也不能输日本！”
可是，魏心荻率先跟大家讲出的一番话，却让他一下子愣住了。
“姑娘们，今天这场比赛虽然关系到我们能否小组出线，但我还是希望大家把它当作一场平常的比赛去对待。甭管我们今天的对手是谁，是谁都不要紧。用平常心！我不是一直都说嘛，希望你们要用平常心去面对任何一个对手，去迎战任何一个对手。我认为，竞技体育胜负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对手是我们‘一定’，或者‘必须’要赢的。也没有什么比赛是我们‘肯定’，或者‘绝对’能赢的！所以，抱着一颗平常心很重要！日本女排和任何一个对手都一样，我们只需要做好该做的准备，重视起我们该重视的细节，付出我们该付出的努力，胜利就会水到渠成了……是吧，陈主任！”
魏心荻说着，还专门看向了陈家祥。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魏心荻，这话你可不能这么说！那一刻，陈家祥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知道，魏心荻之所以还强调了一句“是吧，陈主任”，一定是因为她不想他当着队员的面，说出那句“输谁，也不能输日本。”
陈家祥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心荻。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全队其他运动员和教练员也都正盯着他。小会客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片刻，陈家祥压抑住自己的怒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魏指导说的‘平常心’‘细节’这几个关键词的确都很重要，希望大家能够真正地做好。那么，接下来大家布置战术吧。没什么重要的，我就不说了。”陈家祥淡淡地说。
待魏心荻开始跟队员们布置战术了，陈家祥低下头，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笔，重重地戳在他那本大厚皮面的工作日记本中，写下了那句被魏心荻憋回到他心里的话：
输谁，也不能输日本！
准备会终于结束。
其他人都离开之后，小会客厅里就只剩下魏心荻和陈家祥两个人了。
“啪！”
陈家祥把手中的本子重重地扔到旁边一张空椅子上。笔记本里夹着的那支笔，被摔了出来，掉落在地上。
“魏指导，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你难道不知道，‘输谁，也不能输日本’这句话吗？”陈家祥看着魏心荻道。
“陈主任，我曾经是中国女排的队员，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这么多年了，您每逢中、日之战，都会跟大家说这句话。我知道，这是您的习惯了。”魏心荻面带微笑地说着，弯腰捡起了那支笔，递给陈家祥。
看上去，魏心荻似乎早就预料到，陈家祥会对她给队员们做那样的思想动员，会因为她刻意不让他在大家面前说出那句话，而大为光火。
“那你就是不清楚，这场比赛对于中国女排有多么重要咯？”陈家祥又问道。
“陈主任，今天的比赛对于我们来说，是一场‘生死战’。胜，我们进入八强、继续向前。输，我们卷铺盖回家，成绩是并列第九名……”
“那，你也就创造中国女排的奥运会历史纪录了！”陈家祥不待魏心荻说完，就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
魏心荻笑了笑，说：“陈主任，这样的‘历史纪录’我可不想要。正因为我知道今天这场比赛的重要性，所以我才会那样跟姑娘们说。这是她们第一次打奥运会，前几场比赛她们的心态调整得不够理想。连输两场之后，再迎接这场‘生死战’，如果她们不能用一颗‘平常心’来迎战对手，那就真的危险了。”
“那你就不能跟她们再强调一下今天这场比赛的特殊意义吗？”陈家祥听到魏心荻的解释，心情平复了一些，但他还是说，“你应该明白，今天这场比赛的对手和其他对手并不一样，输给日本女排和输给其他任何一个对手，并不一样！退一万步，假如我们真的因为输给日本女排而遭遇淘汰……我们怎么去跟全国人民交代？怎么有脸去面对支持我们的中国球迷？小魏啊，日本女排绝不等同于你所说的‘任何一个对手’！”
“陈主任，我不认同您的说法。”魏心荻收起了笑容，昂起脸颇为倔强地说，“绝不只有我一个人或中国女排教练组知道这场比赛我们‘输不起’。我认为，姑娘们都很明白我们这场比赛的重要程度，也明白日本女排作为我们这场奥运会‘生死战’的对手，意味着什么。我相信我们的队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有在今天晚上这场‘生死战’中全力以赴、拼搏到底的决心和信念。我认为，在这个时候再跟她们强调太多什么‘必须要赢’‘决不能输’之类的话，反而会给她们的潜意识里增加更多的压力，让她们背上更重的包袱。而且……”
“而且？”陈家祥盯着魏心荻的眼睛。
“而且，反反复复的强调，只会让她们觉得，我们……并不是百分之百、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们……虽然姑娘们都很年轻，有着各自不同的个性，也在比赛里犯过不少的错，但我想，我们必须要让队员们觉得，我们相信她们一定能做到，一定能做好！”魏心荻说着，顿了顿，反问道：“陈主任，如果我说，今天这场比赛我们一定会赢，您愿意信任我吗？”
……
坐在看台上，重新回想着上午发生的一幕一幕，回想着魏心荻说过的每一句话，陈家祥的心情渐渐安定了一些。
可是，比赛场上的情形，却又不由得让他再一次地不淡定了起来。
和日本女排第一局比赛的第一次技术暂停，中国女排暂时以4比8落后！
这一场比赛，魏心荻排出了一个新的首发阵容迎战日本女排。
主攻线上，她让夏至和莫小雨这对“师姐妹”搭档。副攻线，仍然是方晗和萧潇站对角。而二传和接应位置，魏心荻派出了周书遥和熊欣联袂登场。
和这一次奥运会小组赛前几场比赛相比，中国女排先发六人中，今天大胆地更换了三名队员！
陈家祥明白魏心荻的用意。
面对技术细腻、防守见长的日本女排，中国女排必须在一传、防守上做得更好，才能够确保在进攻端打出自己的特点来。
但或许是这套阵容的整体配合默契度还达不到尽善尽美，所以在日本女排施加的快攻压力下，中国女排在比赛的开局阶段还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表现。
平常心！陈家祥努力地让自己把心情放安稳些。可他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面的那一小瓶丹参滴丸还在。陈家祥觉得，或许这是唯一能让他的心现在暂时安稳下来的东西了。
第一次技术暂停过后，魏心荻并没有换人的打算。
虽然莫小雨和熊欣两名保障型边攻手在场上让中国女排的后防稳定性与前几场比赛相比有了些起色，但仅剩下夏至一名强力边攻手，却让日本女排无论拦网还是防守容易了不少。
不换人，魏心荻如何应对呢？陈家祥想着，眉头紧锁起来。
渐渐的，中国女排在三号位的快攻和战术攻多了起来。
在日本女排组成的三人拦网面前，方晗的一记背飞快球远远地超过了所有日本女排拦防队员的手指间，飞火流星般“钉”在了日本女排的场地之中。
这是一个好兆头！陈家祥想着，精神为之一振。
接下来，是中国女排的一攻。
陈家祥坐着的看台，恰好在中国女排底线之后，可以明晰地看清中国女排队员们在战术配合上的一举一动。这时他看到，莫小雨为队友稳稳地接起了日本女排的飘球发球后，方晗再一次快速跑向二传周书遥的身后。
刚刚打成的背飞球，还要依样画葫芦吗？陈家祥不禁摇了摇头。日本女排的防守没那么简单！
不对！
不仅仅是方晗。陈家祥只看到熊欣也灵动地移动到了方晗的身后。
一个身高不足1米90的小接应，和身高2米的大副攻配合的梯次进攻！这是陈家祥第一次看到中国女排打出这样一个战术配合。这自然也完全出乎了日本女排拦防队员的意料。
在身材高大的方晗背后，脱颖而出的熊欣成了中国女排这一轮进攻的“影武者”！
“好球！”陈家祥下意识地喊了起来，鼓起了掌。
陈家祥很喜欢熊欣这个孩子，也很欣赏魏心荻在熊欣身上所下的功夫。
这个年纪轻轻的小接应，虽然和魏心荻推崇的大接应战术体系不甚般配，但魏心荻始终没有放弃她，也始终在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用好她。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给队友担任替补，甚至被调整位置改打“保障型主攻”，熊欣都没有表露过任何的不满，没有过任何的抱怨，她有的，只是格外地努力训练。
陈家祥明白，熊欣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梦想：站在奥运会的舞台上，帮助中国女排去获得胜利！
日本女排经验丰富的主教练田中贵子谨慎地请求了第一次暂停。
陈家祥瞥了一眼身前不远处的那一排坐席，筱原敏郎正和日本女排的编外工作人员等人坐在一起看球。
刚刚开局时还一直兴致勃勃地跟身旁人聊个不停的筱原敏郎，此刻已经安静了下来。
虽然看不到筱原敏郎脸上的表情，但陈家祥想象得出，筱原敏郎现在应该不像开局时那么轻松、惬意了。
暂停过后，日本女排加强了对中国女排快球的拦防。
但这又分散了她们拦防夏至的精力。
夏至连续强攻得手，终于帮助中国女排追上了比分。
陈家祥看到，得分之后，夏至和队友们只是简单地击掌相庆，便立刻精力集中地准备好拦防日本女排接下来一攻。
看着夏至如此沉稳的模样，陈家祥不由得点了点头。
他没有忘记。
三年前在甬东港举行的中国国际女排邀请赛上，中国女排二队与日本女排那场比赛，为球队发起第一次进攻的，就是夏至。
陈家祥还依稀记得，为了避开日本女排拦网队员高高伸出的拦网手，夏至把第一个球扣出了界外。而她随后扣下的第二个球，竟然被身高比她矮了一大截的日本女排队员们拦了个死死的……
三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夏至已从懵懵懂懂、名不见经传的“菜鸟”成长为眼前这个能够为球队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的“重炮手”，成为了全队上下最为倚重、信任的一名攻手。陈家祥知道，这三年里夏至付出了多少汗水、多少泪水，甚至多少撕心裂肺的痛苦……
“呀嘿！”
一声畅快淋漓的喊声在荣耀与梦想体育馆中响了起来，把陈家祥从思索中拉了回来。
那是中国女排的副攻萧潇标志性的呐喊。
陈家祥仰起头，球场一侧墙壁的大屏幕上正播放着刚才那一球的慢镜头回放。
没错，是萧潇！
面对着日本女排头号攻手石川佑希的平拉开强攻，萧潇一个人高高地在网前跃起。她那教科书般的拦网姿势、节奏与时机的把握，完全封死了石川佑希这次志在必得的扣球！
一头短发的萧潇，被队友们和球迷们赠予了“潇洒哥”的昵称，但在陈家祥的印象中，平日里的萧潇总是文文静静地，甚至每次跟他多说几句话，就会羞涩、紧张到手足无措。
比赛场上，方晗永远是中国女排副攻线上的明星人物，大家或许会忽略了萧潇在网前所发挥的作用。但陈家祥绝对不会忽略，萧潇也一直是在努力着啊！她一直在默默地努力为中国女排多拦下对手一次进攻，多扣下一个快球。
“萧潇，打得好！”陈家祥头一回把手拢在了嘴边，向着场地中大声地喊了起来。
虽然他知道，他这一声加油在全场中国球迷山呼海啸般的助威声中一定会被淹没，而全神贯注于比赛的萧潇更不可能听得清他的这一声加油。但此刻喊了出来，陈家祥就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
筱原敏郎转过头来，至少他听到了陈家祥的喊声。
两个人视线相对。
这一次，陈家祥的微笑是由心而生的。
筱原敏郎的微笑却有点不得已而为之了。
“陈主任，这球真提气啊！”
陈家祥闻声扭头一看，赵一楠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他的身后，也在看着比赛。
“你小子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在这儿见到自己的“老部下”，陈家祥开心了起来：“咦……不对啊！你在团部一天到晚忙得昏天黑地的，怎么有时间过来看球啊？”
赵一楠嘿嘿一笑：“陈主任，中国女排和日本女排的这场比赛，说什么我也得来啊。”
出乎赵一楠的意料，陈家祥站了起来。
“走，一楠，出去陪我抽根烟。”
“啊？”赵一楠愣住了，“陈主任，这第一局球还没打完呢不是。21比20……比分还挺紧张的呢！”
“怎么？”陈家祥拍了拍赵一楠的肩膀，“你怕咱们会输？”
“那肯定是不能够的啊！”赵一楠脱口而出。
“为什么？”陈家祥故意问道。
赵一楠想都没想，说：“咱们中国女排，输谁也不能输日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