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遥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是站在替补队员活动区看比赛了。
无论是在俱乐部，还是在国家队，这么多年以来，她都是绝对的主力，是战术的核心，是比赛场上的“指挥官”。
此刻，本赛季世界女排联赛总决赛中国女排与意大利女排的比赛已经开始。整个润州奥体中心几近座无虚席。
周书遥看了看场边，坐在主教练席上的魏心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比赛场地，目不转睛，不愿意放过球场上任何一个瞬间和细节。这一次世界女排联赛总决赛，徐振光果然连名义上的中国女排主教练都没有担任，而是干脆把执行教练魏心荻推到了主教练的位置上。
周书遥突然想起来了，正是因为六年前魏心荻从中国女排离开，徐振光才任命她为中国女排主力二传和队长。至此，她就一直很好地扮演着这两个对一支球队而言极其重要的角色，承担起了其他队友所没有承担的重任与使命。
周书遥不得不承认，她在最初担任中国女排主力二传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自觉不自觉地模仿着魏心荻的风格与打法。甚至在一些重要比赛之前，她都会想象着，如果是魏心荻，会怎样去打这场球。
奇怪的是，反而当之前魏心荻在球队之中，周书遥在好几年里一直跟随魏心荻左右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去做。周书遥一开始觉得，或许魏心荻留下的空缺，只有另一个魏心荻才能够去填补上吧。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才明白了，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另一个魏心荻。而中国女排需要的是一个成熟的二传和有担当的队长，所以，周书遥不再去刻意模仿，而是渐渐地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风格。
不过现在，魏心荻正坐在中国女排的主教练席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比赛场上的一举一动，而周书遥也正站在球场一角的准备活动区。在比赛场上为中国女排担纲先发二传的，是今年第一次出任这一位置的年轻小将黄艺濛。
“小濛！小濛！”顾未央大声喊道，“注意意大利女排的探头球……”
周书遥看了看站在身旁的顾未央，小兔子紧紧地攥着双拳，似乎比她自己在场上比赛时都紧张。
整个润州奥体中心能够容纳近万名观众，这么多人一齐发出的呐喊助威声，让顾未央即便扯开了嗓子，也很难让球场中间的黄艺濛听得清晰。顾未央自己倒是声嘶力竭地喊了一阵之后，不由得咳嗽起来。
周书遥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轻轻拍了拍顾未央的背，发觉这姑娘的球衣有些潮湿。显然赛前的场地热身加之旁观比赛的兴奋，已经让顾未央的身上出了一层细汗。
她想起五天前，中国女排刚刚抵达润州后，魏心荻就专门找她聊起这站总决赛的安排……
“书遥，这次总决赛，我还是想让你多调整调整。”魏心荻看着周书遥的眼睛，说道。
周书遥一怔，魏心荻的话有些出乎了她的预料。
周书遥这次从北京专门赶到润州，就是希望在完成了老吴的康复训练计划之后，能够第一时间和中国女排汇合，抓紧每一天的训练时间投入到女排世界杯的备战中去。
而周书遥也希望，能够利用好女排世界杯前仅剩的这次世界女排联赛总决赛的国际大赛机会，在比赛场上真刀真枪的实战氛围中，和年轻的队友们多配合配合。毕竟今年中国女排实现了新老交替，除了鹿茗、韩嘉卉、王筱晴、宋思敏和方晗之外，其他主要攻手她都没有配合过，更谈不上默契度如何了。
“姐！”周书遥说，“虽然我应该完全服从教练组的安排，但你知道，世界杯之前，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真正的比赛，也就剩下这么几场而已……”
魏心荻点点头，说：“书遥，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和徐指导也都觉得，你现在还是应该以调整、康复为主。这一站总决赛，我们要专门考察一下年轻的替补队员们。你知道，除了李梦兮不得不独自担纲自由人的任务之外，顾未央、夏至、方晗、萧潇、王筱晴和袁珺这几个‘小朋友’，这一站都只报名，不上场。”
周书遥明白，魏心荻口中的“小朋友”，其实正是今年完成了新老交替之后，年轻化的中国女排的主力阵容。而魏心荻的画外音，无疑是告诉她，她仍然将是中国女排阵容中的重要一员。
魏心荻又说：“书遥，其实我一直都很信任你，也盼望着你能够早日回归中国女排。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帮助队伍在今年的女排世界杯上取得好成绩的。所以，你不要着急，我和徐指导一定会根据你的身体状况，系统地安排好你在女排世界杯之前的训练和比赛。这次总决赛，你做好准备，根据比赛的进展，也许我会让你替补出场，也许我不会让你出场。但无论怎样，也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始终、永远，都是并肩战斗的好姐妹！”
“姐！”周书遥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说啊！我不管怎样，都相信你！你放心，这一站我完全听你的安排。上场不上场，我都是队伍的一员！”
“好！”魏心荻说，“书遥，其实，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比赛的时候，你多指点指点顾未央。其实我也知道，这一站总决赛我把她按在了替补席上，她肯定‘百爪挠心’地比你还难受。但我觉得这也正是一个好机会！让她在场边冷静地看看比赛，你再根据场上的情况，把你对比赛的解读和技战术方面的心得跟她好好说说，她肯定能有不小的进步。”
听了魏心荻这话，周书遥才真真正正意识到，魏心荻对她的信任究竟有多大。
她和顾未央，一个是老队员，一个是新队员，一个是正队长，一个是副队长。可她们两个人却偏偏是中国女排二传这同一个位置上的最大竞争对手。就算这种竞争是良性竞争，但如果魏心荻不充分信任她，不了解她的为人，怎么会如此坦诚地让她周书遥来“指导指导”同一位置上的竞争对手顾未央呢！
“姐，你放心！”周书遥说，“这一站总决赛，你踏踏实实指挥队伍，顾未央就交给我了！”
“嗯，帮我好好看好这只小兔子，拎着她的‘耳朵’给她‘拔拔高’！”魏心荻说着，开心地笑了……
此刻，看着顾未央仿佛自身也投入于比赛之中的专注样子，周书遥明白了，为什么魏心荻会如此喜爱这个小二传。
或许顾未央年纪尚轻，无论经验还是技术都未达到至臻至美，但她对于比赛和胜利的渴望都是那么的强烈。这种渴望，是一个优秀运动员绝不能少的，这种渴望，也终将转化成顾未央不懈努力前进的最大动力。
“未央。”周书遥喊了一声。她还没有习惯像其他教练、队友那样喊着顾未央在队里的昵称——小兔子。
或许顾未央是太专注于比赛了，又或许是周围的环境实在是太喧嚣了，顾未央一时之间竟没有留意到周书遥喊她。
“未央。”周书遥大了一些声音，又喊了一遍。
顾未央这才从嘈杂的鼎沸人声中听到了周书遥喊她的名字。
“书遥姐，您叫我啊？”顾未央纳闷地看着周书遥。
“刚才那个球，你觉得怎么样啊？”周书遥问道。
刚刚，中国女排获得了一次不错的一攻机会。黄艺濛轻松地在网前把球传给四号位的宋思敏，两人配合打出了一个速度并不慢的短平快球。然而，宋思敏的扣球却被意大利女排接应二传奥卡诺拦了个正着。
“奥卡诺的状态太好了，实力果然也是没得说。”顾未央脱口而出地感叹，“唉……这一球，拦得思敏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的确，23岁的奥卡诺是这支意大利女排的进攻核心。虽然她的身高只有1米87，但奥卡诺的身体素质超群，扣球摸高甚至达到3米43，拦网高度更是达到3米20。宋思敏的扣球被奥卡诺凭借极其出众的个人能力拦个正着，也并不算丢人。
“奥卡诺的拦网高度虽然很高，但小濛给思敏的这个球还是有些暴露了。如果是你的话……你会传给思敏吗？”周书遥追问道。
顾未央笑了，说：“书瑶姐，您这是考我啊。嗯……其实……刚才的球小濛出手的一瞬间，我也觉得不太对劲。我看到小七在后排也有进攻的机会。这半年，小七的后排进攻技术也进步不少，如果攻传配合速度更快一些的话，小七的这次后排进攻或许能打得意大利女排一个措手不及。”
周书遥点了点头，觉得顾未央的视野果然还是要比同龄的其他二传开拓许多。不过她还是说：“我觉得，三号位的副攻林嫣的机会也很好。如果换做是我，我可能会选择副攻这个点。”
“可是……”顾未央眨了眨眼，反问道，“书瑶姐，意大利女排网前的这个副攻个子不矮，也一直在跟着林嫣的步伐移动啊。”
“但是，你注意到她的眼神没有？”周书遥说，“意大利女排的副攻切里拉总是时不时地往思敏的四号位那里瞄。这说明，她始终担心，咱们的二传会把一攻球传给主攻。这个时候，她的注意力其实并没有做到百分之百的集中，这对于我们的副攻来说，或许是个机会。更重要的，我觉得从这个细节上可以看得出来，意大利女排的其他队员，或许对奥卡诺的信任度和默契度还不够高。”
顾未央恍然大悟。
其实，顾未央也很喜欢在比赛里注意阅读对手的眼神。不过周书遥却能在瞬间通过对方球员一两个眼神来察觉到对手的心理活动，进而对整支球队的状况做出分析判断，顾未央知道，这功夫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修炼”成的。
周书遥看着顾未央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这个聪明的姑娘一定有所心得。欣慰间，她却又听顾未央又是一阵惋惜地轻呼：“小濛，这个球你怎么能传后排进攻啊！”
原来，意大利女排的这次刁钻的发球被李梦兮奋力接起。原本是中国女排的一次很不错的一攻机会，但球到了网前，黄艺濛却给熊欣传了一次后排进攻。熊欣的这一球速度不快，线路也平直无奇，被意大利女排伺机的拦网队员拦了个正着。
连续两次进攻被拦，第一局比赛，中国女排暂时以11比17落后了。
“上一个球，你不是觉得熊欣的后排进攻是一个不错的选项吗？那这一球……你觉得应该传谁更好？”周书遥问着一脸懊恼，颇有些被有劲使不出来的感觉困扰得火急火燎的顾未央。
“书瑶姐，这一球要是我啊，我一定传四号位思敏！”顾未央大声说，“上一球的情况和这一球不一样了嘛……意大利女排一发球我就注意看了，她们的拦网队员的眼神，都盯着网口的小美女和后排的熊小七呢。她们肯定是猜，小濛这一球不敢再传思敏了！而且，我发现小濛在传球的瞬间犹豫了，哪怕她干脆一点传小七后排进攻，最后的效果也不一定是这样的。”
“那换做是你，你就敢传思敏？”周书遥又问道，“思敏刚刚才被奥卡诺拦下了。”
“我想了，如果是魏姐，她一定会传思敏的，”顾未央解释道，“绝不能因为一个球被拦，就失去对我们主要进攻手的信任。就像您刚刚说的啊，对手松懈、走神的机会，真的是千载难逢，也转瞬即逝啊！”
听着顾未央的话，周书遥倒真觉得这话还真像是从魏心荻口中说出来的。周书遥想起来了，顾未央从小就是把魏心荻作为自己球场上的偶像来模仿、学习着的。看来，短短的一年时间里，顾未央已经用心地把魏心荻的二传本领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而更令周书遥吃惊的，是顾未央也在模仿着魏心荻的传球理念，她似乎要把自己学成一个真真正正的“小魏心荻”。
润州奥体中心的大喇叭里传来了一阵蜂鸣器的啸叫。中国女排执行教练魏心荻请求了暂停。
周书遥和其他替补队员一起跑了过来，她带头从队医吴蕴丰手中接过水篮，给从场上走下来的每一位年轻队友们递上水。顾未央、夏至和方晗几个人一边帮着递水，一边也捧过一大叠毛巾分发给队友们，让大家趁着暂停的间隙赶紧擦擦汗水。
平日里，是顾未央、夏至、方晗她们在场上比赛，黄艺濛、林嫣、宋思敏这些替补队员为她们递水、送毛巾，而这一次双方的角色互换了。
黄艺濛接过周书遥递来的水，又见顾未央把毛巾送到了面前，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太习惯地迟疑了。
顾未央以为黄艺濛要喝水，来不及接毛巾，她干脆展开毛巾，亲手帮着黄艺濛轻轻擦去脖子上的汗水，还一边鼓励道：“小濛，你这一段打得特别棒。你别管对手有多么强大，只管自己放开手脚！对了，你发现没有，意大利的拦网队员有一个特点……”
黄艺濛感激地看了看顾未央，认认真真地听着顾未央给她分析起对手的战术思路来。
而周书遥也把这一幕都看在了眼里，她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几年前。当她在中国女排还担任替补队员时，偶有上场比赛的机会，魏心荻不也是这样在暂停时帮她递水、擦汗，鼓励她，帮她分析比赛形势的嘛！
周书遥想到这儿，不由得又一次露出了微笑。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
在一支球队，同一位置上的主力、替补球员之间是存在竞争关系的。毕竟，能够打上主力，不仅意味着你将承担更多的责任，同时也意味着你在比赛中将有更多的机会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
然而，中国女排始终就是这么“奇怪”。不仅教练主动去“模糊”着“主力队员”和“替补队员”之间的界限。同一位置的主力队员和替补队员，往往还会在生活、训练和比赛中相互帮助，互相提高。
而这，就是中国女排始终所秉承的“良性竞争”传统。
这种“良性竞争”，促使着一批又一批年轻运动员主动向老队员、主力队员比着、学着，希望早日赶上她们，超过她们。老队员和主力队员也在队友们的这种“比学赶超”的督促中，努力地让自己保持不懈前进……可以说，这种“良性竞争”，既确保了这支球队能够始终保持在世界一流的水准，也让一代又一代新老队员们传承着她们的风格、特点和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
周书遥想着，短暂的暂停时间到了尾声。
“书遥呢！”魏心荻突然大声喊道。
“姐，我在这儿！”周书遥下意识地回答着。原本围成一个圈的队员们早已闪开了一条路，让刚刚主动站在外围的周书遥能够赶紧走过来。
“还剩半局球，书遥你上去带着姑娘们打一打，”魏心荻说。
接着，魏心荻又扭头耐心地对黄艺濛说：“小濛，换你下来，不是因为你打得不好。我希望你下半局在替补席上好好看看、好好学学，这种学习机会很难得。”
周书遥和黄艺濛异口同声地答应着。
暂停结束了。
“书瑶姐加油！”顾未央趁着转身离开的机会，一边喊着，一边跟周书遥击了下掌。
“对了，未央！”周书遥仿佛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在顾未央耳边小声说，“我觉得，学习和模仿肯定有助于提高，不过你也可以尝试着发现你自己的风格和特点。你可以成为最好的二传，让大家记住你顾未央的名字！”
顾未央一下子愣住了，但随即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裁判吹响了重新比赛的哨声。
周书遥举着20号的换人牌站在了球场边，黄艺濛和周书遥轻轻一个拥抱，完成了换人的程序。
与此同时，当现场DJ喊出了“中国女排换人，20号下，5号周书遥上！”这句话时，整个润州奥体中心原本因为中国女排比分落后而有些冷下来的氛围，再一次被点燃了。
球迷们的欢呼声、掌声，数千人异口同声喊着“周书遥加油”的声音，让久经这种大场面的周书遥都感觉兴奋得脊背上的汗毛直竖。
她又活动了活动身子，弯下腰着意拍了拍自己曾经受伤的膝盖。现在，它正被一副有着精密结构和用稳固材质特制的护膝牢牢地保护了起来。这副护膝，仿佛也给了周书遥重新站上赛场的信心。
周书遥又想起了老吴临行前对她说过的话：“书遥，虽然你的伤势已经康复到可以上场比赛的程度了。但我还是真诚地劝你，千万不要急着回到赛场上。”
老吴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的确非常真诚。周书遥明白，无论是老吴、魏心荻还是徐振光，大家都是一心一意希望她能够健健康康地回到赛场之上，而绝不能带着重新受伤的隐患。
可是，周书遥怎么能不着急呢？
半年了，周书遥想，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