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女儿的面跳楼的母亲
清舟2024-08-07 19:1312,174

前言

公安机关,可能是中国社会中职能最为复杂的部门,不仅要打击违法犯罪、维护社会稳定,还要处理大量的基层矛盾纠纷,做好各项政务服务工作。作为基层公安民警,我的日常职责也比较繁杂,除了做好各项常态化工作之外,还常常与死者打交道。不过,我不是去办理那些命案,而是去分析“非正常死亡事件”。

“非正常死亡”是我们常见的一种社会现象,当事者有的因意外事件不幸离世,有的因心理或生理疾病一时冲动自杀轻生,其中有老人、青少年,也有许多正值壮年的男男女女。每一个消失的生命背后,都有着相似又千差万别的遭际,往往令人唏嘘、发人深思。决心创作这一系列,要得益于妻子和孩子们的支持,女儿对我说:“你就用没有声音的文字,去谱写这些亡灵之歌,让大家都知道,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每一场浩劫都可以挽回。”

于是,我便开启了这一场为逝去的生命立碑、愿活着的人们安康的祈福之旅。

1

在我们儒镇,80年代前出生的女性,姓名中的含“娣”量很高。初识张阿娣,是在2018年大年初四的中午,来自一通呜呜咽咽的报警电话。张阿娣的女儿苏夏在电话里抽泣连连,尽管接警员耐住性子再三询问,她始终语不成句,最后只能无奈挂断。我和搭档老孙几经回访,苏夏才勉强说出一句:“我的妈妈跳楼了!”

像往常无数次处理这类紧急救助的警情一样,我和老孙迅速携带装备赶往事发地——儒镇新城小区14幢,到了现场,却空空如也,连围观群众也没有。我们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单元西侧的水泥地上发现了一摊血迹。这时,小区一个居民告诉我们:“跳楼的人,已经被120拉走了。”

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我和老孙见到了平躺在急救床上的张阿娣。苏夏正抱着她妈妈松散的头部,贴脸恸哭。张阿娣的丈夫苏志则背靠着急救床,坐在地面上,拉着他妻子的手默默流泪。抢救室门外,还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约莫40岁,微胖的面庞上阴云密布,问过才知,这人是张阿娣的弟弟张家耀。医生见了我们,走过来说:“几乎是粉身碎骨,头枕部、腹部开放性创伤,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体征。”

不知从何时起,跳楼这种令人扼腕的事,倏然间变得稀松平常,连喜气洋洋的新春佳节也不放过。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主动求死的人,大都是陷入了无法自洽的混乱,究其始末根源,往往诱发于社会、放大于家庭、毁灭于自身。张阿娣的死也不例外。

由于苏志、苏夏父女二人悲戚难当,我们只能与张家耀商量,在解释了处理“非正常死亡事件”的规定与程序后,提出要先把死者送往殡仪馆,等到调查结果出来后,才能进行丧葬事宜。不料,这个要求被张家耀一口回绝,他说:“我姐死都死了,还调查啥?我们直接拉回家里办后事。”

无奈,我们只能再一次向他说明,告知他处理此类事件的法定程序,只有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才能开具死亡证明,只有开具了死亡证明,殡仪馆才能按程序进行火化,死者家属也才能正常办理后事。张家耀眉头紧锁,阴冷的面庞愈加骇人,半晌,长叹一声道:“还是听你们的,先送殡仪馆吧,我老娘有严重的高血压,前几天刚出院,要是知道了,恐怕又得‘过去(病倒)’。”

于是在他的协助下,我们一起去劝慰苏志和苏夏父女俩,终于把满面泪水的苏志安置到门前的等候椅上,可是苏夏却一直抱着母亲的头部不愿松开,见她涕泪交加、眼神飘忽,我们便不再硬劝,任由她将脸贴在张阿娣的脸上。

大约半个小时后,殡仪馆的殡葬车到了医院,我们与接抬工合力把张阿娣的遗体抬上了殡葬车,一旁的苏夏哽咽到几近窒息,遗体上车后,她整个人被抽空了精神一样,瘫软在地,像是煮透了的鱼粉。

安放好张阿娣的遗体之后,我们便开始了详细的调查取证工作。问询时,苏夏依旧无法回答问题——对一个刚上大学的孩子来说,母亲死在眼前的事过于沉重,她的娃娃脸上都是难以置信和悲戚的茫然;苏志则始终在唉声叹气,不管问他什么,他总是一副双眼空洞、欲言又止的样子,末了,反反复复哀叹道:“算啦,算啦,人都死啦!”

一般来说,母亲的自杀,相较丈夫、儿子等亲属来说,对女儿产生的心理阴影与情绪波动更大,我们能够理解苏夏的反应。可是,苏志作为一个40多岁的成熟男性,他的丧妻之痛看上去与苏夏的丧母之悲并无二致,似乎有些超乎寻常,我们不由对他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怀疑,甚至猜测张阿娣的死,会不会存在刑法规制的情形。

谨慎起见,我们转而向张家耀询问,可是张家耀只说:“等我赶到的时候,我姐已经躺在地上了,后脑勺着地,地上还有一摊血。”我们又问及张阿娣可能的自杀因由和生前情况,张家耀换了一副口气,但除了说“我姐可能是受不了硬皮病的折磨,也不想拖累家庭”之外,便与苏志一样,紧紧闭上了嘴。

因病自杀虽然也能说得过去,但是他们对张阿娣生前的情况这般遮遮掩掩,着实让人疑虑重重。我们大胆猜测,他们这样或许是为了掩盖家中业已存在的矛盾,减轻活人的罪责,甚至不排除掩盖犯罪的可能。毕竟,无论谁对谁错,死去的已经无可挽回,活着的还要继续过日子。

2

安排完视频取证,我们决定从张家父母身上入手,想来,无论他们与生前的张阿娣存在何等纠葛,可能还是愿意为女儿说说话的。

人命关天,尽管张阿娣的母亲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在一番商讨后,我们还是与张家耀达成一致——大家都住在一个镇子上,瞒是瞒不住的,无论什么时候告知,对于张家父母来说,都是一个噩耗,必然要经历一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亲之痛,及时告知也比后来告知更为妥当,只是需要多做一些铺垫,尽量降低次生后果。

张家耀回去了,带着张阿娣去世的消息。果不其然,张阿娣的母亲刑三妹血压陡增,再次住进了医院,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安顿好刑三妹之后,张家耀带着父亲张广富来到了派出所,这个满头白发硬茬的老人,给我们留下了很深刻的第一印象——打开车门,张家耀先是搬下来一张轮椅,我们这才看到坐在车里的张广富,一脸灰暗,双腿高位截瘫。

老孙向来有些悲天悯人,帮张家耀把张广富从汽车上架下来之后,宽慰道:“您多保重身体,节哀顺变。”不承想,张广富竟硬生生地怼了一句:“你说节哀就节哀啊?这又不是发生在你们家,如果发生在你们家,我也能这么说!”一席话,怼得老孙差点跳起来。

果然,与张广富的对话也不顺利。老头特别难沟通,还是非常少见的那种。我们耐着性子向他问询,他的回答与儿子张家耀如出一辙:“她(张阿娣)就是吃不下硬皮病的苦了。”

原本,我们以为张广富只是对待我们不太友好,对我们的问询也比较抵触,可他对女儿的死,表现出的态度也让我们惊愕,他竟然理直气壮地说:“她得了这个病,我能有什么X办法!我也没想到她真的能去跳楼啊!她这是不孝,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再说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这番话让我极度不适,三番五次按捺下来的愤怒差点喷涌而出,我看着眼前这个冷冰冰的老人,心想:他的心可真硬啊,跟他头皮上的发茬一样硬。也是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从进门以来,他就没为亲生女儿的死掉过一滴泪。

一番不愉快的问询之后,张广富提出要马上回去办理后事。于是老孙再次向他解释了处理“非正常死亡事件”的法定程序,张广富又怼道:“你们不都看到她死了吗?还开X的死亡证明!”

见我和老孙面带愠色,张家耀及时出面劝解道:“哎呀,这是人家对咱负责,毕竟人命关天的大事,现在是法治社会了。再说,大过年的,人家也不想出这样的事,咱这也是给人家派出所添麻烦了。”

张广富这才瞪着眼珠子闭了嘴。

苏夏情绪不稳,刑三妹住院治疗,我们不适合跟得太紧。苏志、张广富、张家耀的态度几乎趋于一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什么也不说了”。

问询陷入僵局,我们只能迂回到现场勘验上,最大限度调取了周边的监控。尽管花费了大量人力,也仅从沿途与小区的监控中看到事发当天的一段小小的影像:苏志开着车经过新城小区后,苏夏与张阿娣从车里下来,母女俩一起折返走进新城小区的大门,尔后苏志又开车追上她俩,再带着她俩去了14幢,一家人下车后,身影消失在了单元门里。

看来看去,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思来想去,我们决定拿着这段录像再次找苏志问询。苏志看了录像,张了张嘴又闭上。

不能再任由他沉默下去,老孙单刀直入地说:“从我们办理过的许多自杀事件来看,相对于父亲的自杀,母亲的自杀会大幅度提高子女的自杀概率,相对于儿子,女儿受母亲自杀的影响更严重。如果你不把张阿娣的死因说清楚,我们就没办法帮助你女儿进行心理疏导。这是很危险的。”

听到事关女儿苏夏的安危,苏志稍稍从丧妻之痛里抽离出来,打起了点精神。他推了推鼻梁上斑驳脱漆的眼镜,长叹一口气,神色凝重,终于选择向我们吐露妻子跳楼背后的家族幽微:“还不是让钱给闹的嘛。”

3

张阿娣16岁那年冬天,她爹张广富骑着拉货的三轮车翻进了深沟里,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失去了两条腿。从那以后,原本身材高大的他只能窝在轮椅里。刑三妹瘦弱无力,1米4的个头,给丈夫擦洗都吃力,遑论支撑起家庭,顾好两个儿女。抢救时欠下的大笔医药费,让一个小康之家很快陷入揭不开锅的窘境。身体和地位的双重跌落,令张广富性情大变,稍有不如意,就对着家里人横眉怒目大加斥责,但常常又在唬得全家低头垂泪之后,自怨自艾、自哀自怜,再也没有过去的精明能干。

张阿娣那年刚好考上市重点高中,正在读高一。面对失去双腿的父亲、矮小单薄的母亲、一朝返贫的家境,她更加卖力地学习,寄希望通过优异的成绩给这个陷入绝境的家庭带来希望。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家里的生活费、父亲的医药费、弟弟的学费,一样也耽搁不得。最终,张阿娣无奈作出了一个改变她一生的决定——辍学。

谈到辍学的事情时,老孙问苏志:“这些都是张阿娣跟你说的吗?”

苏志说:“刚结婚的时候,她跟我说过,后来就不怎么说了。最近这段时间,家里闹得不行,她又旧事重提,反反复复说过好几次。”

我问:“当年她决定辍学的时候,她父母就没反对过吗?”

苏志说:“那能反对啥,有一次,她又跟她老子说起这个事,她老子说:‘家里的情况就这个情况,没办法了,你不退学谁退学?还能让你弟退学吗?’他们家就这样,有点重男轻女。”

我又问:“那她妈呢?也不提意见吗?”

苏志说:“她能提啥意见?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老丈人说了算,她一辈子大气不出、二话不冒的。”

我不禁哑然。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越是被摆在次要位置上的女孩,会越是懂事,越是温顺,越是铆着劲儿地为家庭分忧,但是根本没有人会去关心她们内心深处的无奈与不平。张阿娣作出辍学的决定时,张广富没有作声,合理化了男尊女卑的刑三妹也没有阻止,所以她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这衰败家庭里的顶梁柱和牺牲品。

辍学后的张阿娣,拾起她父亲曾经经营的小摊贩生意,每天风雨无阻地收购贩卖农副产品,身小力薄的刑三妹除了能稍微帮衬一些轻巧的活计外,一应重活累活大都压在了张阿娣肩上。虽是小本生意,但从收购到运输,从支摊到摆货,从吆喝到讨价还价,琐碎事情一样不少,张阿娣忙得晕头转向,早早褪去少女的稚嫩和美好。

流动摊贩鱼龙混杂,同行竞争阴招损招不鲜见,张阿娣有点不屑于此道,所以7年下来,即便成了一个老摊贩了,但是买卖始终不温不火,最好时一天也不过百元收益,也就是生活勉强过得去,苦苦巴巴地支撑着这个家庭。

1996年,儒镇进入城镇化的快车道,被划为省级经济技术开发区后,大拆大建遍地开花。23岁的张阿娣嗅觉敏锐,精心为弟弟张家耀规划了未来。在她的扶持下,大专毕业不久的张家耀在儒镇开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专做二手房生意。

因业务关系,张家耀渐渐与一家售楼处的业务员戈丽娜看对眼了。戈丽娜是外地女孩,家中独女,虽学历一般,但年轻漂亮、心思灵巧,在售楼处干得风生水起,多次照顾过张家耀的生意,不知不觉中,就住进了张家耀心里。可是张家耀着实相貌平平,人又不敞亮,畏畏缩缩的,家中还有个双腿高位截肢的老爹,戈丽娜也着实有些看不上。

所以,为了帮弟弟博得美人芳心,张阿娣曾向戈丽娜做过这样一个承诺,大意是,我们家现在虽然条件一般,但以后家里的房子肯定会拆迁,反正家里只有我弟弟这一个男丁,拆迁后的补偿都给你。就这样,张家耀与戈丽娜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自那以后,张家耀对妻子可谓是百依百顺。

当苏志说到张阿娣对戈丽娜的这一句承诺时,我和老孙对视一眼,大概猜出了七七八八,恐怕这个承诺就是后来各种矛盾的导火索。

4

谈完张家耀的婚姻后,我问起苏志与妻子张阿娣的婚姻经过。

苏志突然面挂羞涩,说:“我们是在她弟弟结婚之后才认识的,也是经过媒人介绍的,当时我家还住在农村,我爸过世得早,就我和我妈一起过,不过我是企业的正式员工,收入还可以。第一次见到阿娣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媒人弄错了。当时,她根本不像比我小1岁的样子,看上去显得比较苍老,满脸‘萝卜丝(皮肤皲裂)’。我还有点犹豫,但是接触几次后,我觉得她这么能干,肯定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她对我也不错,两个人都互相看中了,也就这样定了下来。”

两人浓情蜜意,不久就偷偷尝了云雨之情,前置了洞房花烛的婚姻程序。因张阿娣已经显怀,婚礼就随之提前到了当年的12月份。出嫁时,张家没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嫁妆,近乎是让张阿娣孑然一身地去了苏家,但苏家看重这个儿媳,迎亲的车队穿过街巷原野,10公里的路程,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直抵装扮一新的苏家老宅。

相较于聪明理智精打细算的抉择,有时冲动的爱情与婚姻更显得真切而纯粹,没有患得患失、左顾右盼,只剩下飞蛾扑火般的义无反顾、非你不可。

1998年孟夏,苏夏呱呱坠地。苏志回忆母女俩出院那天,他抱着苏夏,张阿娣看着襁褓里的孩子,说:“我自己已经中了重男轻女的毒,不能让我的女儿也吃,我希望她活得火热漂亮!”

但就是在这喜上眉梢的幸福当口,张阿娣再次迎来了命运的捉弄。苏志说:“大约是苏夏刚满月不久,阿娣开始手指肿胀、关节疼痛,原本以为是得了关节炎,到医院检查后,才知道是硬皮病。”

我现场搜索了有关信息,得知硬皮病是一种无法根治的罕见病,发病率仅有十万分之一甚至更低。我们心里开始默默认同张广富、张家耀他们之前说的话:张阿娣可能是受不了硬皮病的折磨,也不想拖累家庭。毕竟,她这一病就是20年。

张阿娣确诊硬皮病之后,张家人开始也会隔三差五过来看一看,给她送点吃的喝的,营养品。后来,除了张家耀偶尔会偷偷来给他姐塞点钱之外,其他人就不怎么来了。

我问:“治疗这个病的费用很高吗?”

“平时都还好,一个月也就几百块钱,那时候,我的工资也还行,也能支持得了。只是后来就不行了,她的病发展得很快,四肢开始水肿,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一点皱纹都看不到,医院就让我们做全面治疗,一次全面治疗下来得花大几千,我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有1000多块,也不少了,可是一下子要拿出几千块,还是很吃力。”

“那她父母和弟弟有支援一些吗?”

苏志摇了摇头,有些尴尬地说:“她爸的意思是,既然嫁给了我,就得我负责。我也就没说啥,他们家一个瘫子,当时也不宽裕,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指望她的娘家。后来,我到处凑凑也够了。”

自那以后,苏志果断要求张阿娣停止了所有活计。在用心用情、无微不至地照顾下,张阿娣慢慢接受了现实。经过系统的治疗和护理后,张阿娣的病情没有发展到医生曾说的最坏结果——几个月内累及全身——反而表现出间歇性的趋势,这让张阿娣和苏志双双重拾美好生活的希望。

几年后,为了能让苏夏就读比较好的小学,他们想尽办法贷款买下了一套小户型学区房。尽管维持着一个药罐子会让经济压力陡增,但一家人的生活倒也安稳。苏志日出而作,张阿娣照顾孩子,家中的一切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岁回律转,数年光阴匆匆而过。尽管张阿娣的四肢、颈部、面部已经硬化,肠胃功能也越来越不好,但苏志对她的关爱呵护始终如一。只是,张家人对张阿娣似乎还不如既往了,虽然两家人离得更近了,但是他们对张阿娣的关心却愈少了。好在,苏志与张阿娣都不大在意。

假如,没有后来的房屋拆迁,或许张阿娣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因病而终了。

5

大拆大建终于轮到张家,经过一番艰苦的讨价还价后,政府充分考虑了张家一儿一女的情况,同意分给张家3套拆迁安置房,张广富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一家人商量3套房的分配问题时,首先决定张广富夫妇留一套养老,另外两套房产,在张家耀的坚持下,姐弟两人一家一套,同时也谈好了一条补充条款:等张广富夫妇百年之后,张家耀单独继承父母的养老房。

苏志对我说:“这对我和阿娣来说已经很意外了。毕竟阿娣曾向她弟媳许诺过,拆迁的一切都归弟弟家,我们自然也不好开口主动要拆迁房。这还要多亏了她弟弟坚持给她一套房。虽然是2:1的分配,也让阿娣十分感动。”

等到拆迁真正落地时,儒镇及其周边地区已经由省级经济技术开发区升格为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苏夏也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家庭开销越来越大,苏志的工资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变迁,对于他和张阿娣来说,只能指望拿到拆迁安置房,才能极大地缓解他们的拮据窘境。

2014年,3套拆迁安置房如约而至,但情况却有了变化。苏志说:“拿了房子之后,阿娣娘家迟迟不谈给我们一套的事情,后来阿娣去问,他们就支支吾吾,问急了,他们才告诉阿娣,房子已经卖掉了。”

我和老孙相视一眼,看来我们之前的猜测在这里应验了,于是老孙问:“是不是因为张阿娣之前的承诺,你们之间为房子的事又发生了分歧?”

苏志两手一摊:“咋发生分歧?等我们去找的时候,房子都卖掉了。”

“就没跟你们再商量一下?”

“没有,我那个小舅子刚好就是做房产中介的,还不是说卖就卖嘛。”

“在拆迁的时候,张家耀坚持要给你们一套房,戈丽娜有没有表态?”

苏志回想了一下,喃喃说道:“当时她好像没说什么,除了脸色不大好看之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关于这3套拆迁房的事情,我们后来又找到张家耀了解情况,张家耀这次没有回避,说妻子戈丽娜认准了结婚时姐姐的承诺,不愿分给阿娣家一套房,他又拗不过妻子。最后,在张广富的主持下,除了留下一套养老房之外,他们私下卖掉了另外两套房,又斥资大几十万为张家耀购买了一套高档商品房,剩下的钱则交给张家耀做了投资理财。

因家境艰难,加之时过境迁,张阿娣认为旧约应让位于新约,咽不下这口气的她,与父亲大吵一架。她也质问过弟弟,当时张家耀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戈丽娜,只嘟囔道:“房子是咱爸妈的,他们怎么分,我做不了主。”

眼瞅着木已成舟,苏志担心妻子病情恶化,只能不断劝解张阿娣,让她不要再争。

紧接着,苏夏考上了张阿娣曾辍学的市重点高中,苏志便在学校旁租下了一套小户型。从此,张阿娣一家便搬离儒镇,挤在出租房里开始了陪读生活。远离了娘家的张阿娣,倒也眼不见心不烦,日子重新平淡温馨起来。

6

或许是因为这一场拆迁分房的闹剧,或许是张阿娣的病发展到了后期。2017年,苏夏高考的时候,张阿娣周身的皮肤增厚变硬越发严重,四肢肌肉开始萎缩,尽管尚不需轮椅常伴,但病情恶劣时也只能卧床调养。

苏夏成功考上大学后,一家人重新搬回儒镇,张阿娣自感病情难控,于是更加强烈地想要回一套拆迁房——她想把父母的养老房过户到苏夏名下。

在张阿娣的坚持下,苏志只能陪着她再次去找张广富和张家耀。张阿娣向他们倾诉自己的困难和心结,请他们看在苏夏的份上,无论如何给予一些帮助。可是,令张阿娣失望的是,一辈子当家作主的父亲,更多地在考虑她的弟弟;当不了家做不了主的弟弟,则只会看自己老婆的脸色;而唯唯诺诺的母亲,要么沉默,要么借故离开。

谈及往事,苏志看上去十分平静,我却听得百般纠结。站在可怜的张阿娣这边,我不禁感叹:这便是重男轻女的恶,作为一个不被重视的女儿,你的所有付出,往往只会被视为理所当然,不仅换不来亲情,还喂大了至亲的自私与贪婪。站在这个房产归属的问题面前,又难以做出谁对谁错的定论,毕竟张阿娣作出过那样一个承诺,毕竟戈丽娜并没有明确表示同意分给他们一套房。

协商未果的张阿娣,回到家中后久久义愤难平。她的硬皮病已经十分严重,卧床休养的一个多月中,她全身关节开始剧痛,肠胃功能异常紊乱,一度无法正常进食,常常连日连夜失眠。随后,她又出现了严重的便秘和失禁情况,生活逐渐不能自理,就连平时的大小便都需要丈夫或者婆婆的护理。病痛的折磨、尊严的丧失,让张阿娣性情大变,时而状如槁木,时而暴虐狂躁。

当时,张阿娣多次对苏志说出要“豁出去”的话:她为张家几乎付出了一切,照顾残疾的父亲,供养读书的弟弟,一生中挣到的所有的钱,几乎都花在了娘家人身上,最终还被他们闷掉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房子,如果父亲跟弟弟再不给她补偿,她就死给他们看。

“豁出去”,一句多么让人悲伤的话,张阿娣百般无奈,只能把自己的性命当作筹码,且不管输赢。

心力交瘁的苏志,觉得妻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多次恳求张阿娣去看一看心理医生。我和老孙也看到了市精神卫生中心做出的诊断结果:被测者为中度焦虑反应、中度抑郁。从这个结果看,张阿娣尚不至于因为中度焦虑与抑郁而轻易轻生,但是,在2018年的腊月廿八,张阿娣第一次偷偷实施了具体的自杀行动。

苏志对我说:“腊月二十八那天下午,阿娣不打招呼就出了门,我和女儿也都没注意到,后来一个小伙子用阿娣的手机给我打电话,我们才知道她跑到新城小区要跳楼,还挑了最高的一栋楼。”

闻讯赶去的苏志、苏夏在新城小区的14幢平安接回了张阿娣,打电话的小伙子对苏志说:“一进电梯,她就问我这栋楼有多高,可不可以直接坐电梯到楼顶。我当时就感觉她不太对劲,等电梯停在我家这一层时,我就把她也拖了出来,抢了她的手机,才联系上你的。”

眼看妻子要一心求死,苏志无奈只能一起再去到老丈人家中,企图通过新一轮的谈判,让张阿娣好好活下去。得知张阿娣果真采取了自杀行动,懦弱了一辈子的刑三妹突然跪了下来,哀求丈夫救救女儿。

这次,张广富不得不温和下来,答应给女儿6万元,不过要等到1个月后的理财期满才能给。张阿娣交代苏志:“一半给我治病,一半留给苏夏上学。”临别时,张广富再次叮嘱张阿娣一家:“给钱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此,张阿娣才消停了下来。

关于这一次的跳楼行为,我们在后期与苏夏的问询中也进行了核实。除此之外,苏夏还向我们讲了许多之后发生的事,与苏志和张家耀描述的情况也基本相符。顺着时间线,我们基本整理出了张阿娣自杀的始末原由。

7

张家人有一个习惯:每年大年初一都要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这年初一依旧没有例外,苏志、苏夏带着张阿娣也来到了张广富家,张家耀和戈丽娜也都在。饭后临别时,张广富突然冒出一句:“今天人都在,我说个事,等到理财期满,小耀取出6万块给你姐治病。”一听这话,戈丽娜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张阿娣倍感惊讶,随后一家人不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张阿娣不停地哭诉:“他(张广富)是什么意思?是他说的不要跟任何人说,他自己却当着丽娜的面说出来,你们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们现在已经够宽裕的了,怎么能这样?”苏志只能不断安慰:“算了,算了,实在不行,咱就不要了!”苏夏则陪着母亲一起抹眼泪。

对于丈夫的建议,张阿娣显然不能接受。次日,她便打电话给张家耀说:“我不想活了,准备跳楼,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妈妈。”这一通电话,让张家耀也慌了神,便跟姐姐相约着一起到父母家中。

在这次家庭会议上,张阿娣主要谈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回忆过去与弟弟张家耀一起长大的事,她为这个家庭所做出的牺牲和奉献;第二件是她病得很严重,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钻心的疼痛;第三件是要求把父母的养老房转到苏夏名下。

她深情诉说的往事确实让全家人个个动容,自述的病痛折磨令人共情,但是,她最后提出的要求,瞬间把大家拉回了现实,得到的答案无非还是各种托辞,张广富难得地安慰道:“你也别多想,我答应给你的6万块,一定会尽快给你。”

失望而归的张阿娣,刚到家里卧室,就打开窗户扬言道:“实在不行,我就豁出去了!”幸亏苏志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抱住。苏志安慰道:“哎呀,算了,不给就不给吧。咱就好好过咱的日子,有病,咱就去治,市里不行,咱就去北京、去上海治。”

见张阿娣慢慢平静了下来,苏志希望能进一步缓和氛围,又戏谑地说:“好了,好了,你就别闹腾了,再说,咱家住的是三楼,跳下去不仅死不了,还得去抢救,不够遭罪的。”

在苏志的搀扶下,张阿娣终于躺了下来。夫妻俩一宿无话,也不知张阿娣是否睡上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张阿娣看上去倒也平静许多。但就在苏志遐想着妻子能够安下心来治病、生活的时候,张阿娣却异常冷静地对他说:“我这个病再治下去就是个无底洞,而且我也受不了那些激素类的药了,一点都吃不下去,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你们不要这么自私,就让我去死吧。”

张阿娣说完这番话后,便执意要出门,无论苏志如何劝慰,都毫无作用。当时,苏志心想,也许妻子就是情绪上来了,非要去折腾一番才行,等折腾累了,也就好了,便对张阿娣说:“行,你要去死,我陪你一起去。”两人就这样出了门。在一旁一直默默观察的苏夏见父母出了门,也急匆匆跟了上去。

这次,兜兜转转,张阿娣又来到了新城小区。她没有去上次准备跳楼的14幢,而是挑选了相邻的15幢,两栋都是24层的高楼。在15幢的楼顶,张阿娣一会儿摸一摸边沿1米多高的护栏,一会儿踩一踩地上排气的管道,苏志父女则一直小心翼翼地在身旁保护着。

在楼顶溜达了一圈后,张阿娣说:“这栋楼不行,底下都是汽车,给人砸坏了,咱还得赔。”又指着14幢说:“我要去旁边那幢楼看看。”

苏志劝道:“哎呀,那幢咱就别去了,人家都认识咱了,再去不好看呀!”可张阿娣执意要去,苏志、苏夏也只能陪在身边。

来到14幢楼顶,张阿娣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紧绷的脸上透出一阵紫红。她一屁股坐在不知谁家放置的长条凳上,歇息了一阵之后,便如在15幢楼顶一样,巡视了一圈,后指着一单元西侧的位置说:“这里好,下面是水泥地,车子也停不进去,就从这里跳。”说着,真就作势要跳下去,吓得苏夏一把拽住她的衣服。苏志与苏夏苦苦哀求,但张阿娣十分冷静地说:“你们这样就是自私,不要再拦着我了,让我死吧,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这时的张阿娣,求死欲望已经战胜了生的本能,病痛这个理由只是她最后留给大家的体面。假如没有病痛,即便父亲对她漠不关心,她也可以坚强地独自面对生活的一切。可此时,她需要一种解脱,想要反抗不公,也为了不再拖累丈夫和女儿。

幸运的是,这一次,张阿娣还是失败了。来回的折腾令她筋疲力尽,无力再翻越那1米多的护栏。

8

大年初四,张阿娣失眠了一夜,脸色十分难看,苏志便提出带她去看医生。张阿娣本已答应,临出发的时候,却突然说:“不行,这次去看病,得让我爸妈出钱。”说着,便拨通了电话。张阿娣向父母索要1500元,张广富夫妇一口答应。

可是等来等去,始终不见转钱过来。这一下又刺激了张阿娣,她又闹着要去跳楼,苏志知道劝也无用,便故伎重施,说道:“行,我陪你去。”

其实,苏志打算只要张阿娣上了车,就一路开到医院去,但等他驾车刚经过新城小区门前,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后座的张阿娣就识破了他的企图,吵嚷着要下车,并反复拉拽车门,苏夏力气小,也不敢硬拽,苏志只能无奈地停了下来。

车子尚未停稳,张阿娣便夺门而出,苏夏紧跟其后,苏志也慌忙掉头开到小区门前。张阿娣头也不回地直奔14幢而去,但走了不长的一段路便没了力气。苏志心疼妻子,就让她们上车。张阿娣情绪激动地喊道:“这次,不要骗我,带我去14幢,否则,我立马死给你们看!”苏志见状,想着无非也就是和之前那样折腾一番,便顺着她的意思,把车开到了14幢楼下。

一家人再次来到楼顶,此时的张阿娣已经体力不支,她再次坐到之前的长条凳上。看上去,确实和上一次的情况差不多。

不料,这一次,张阿娣死志已决。情势急转直下,苏志只能想办法拖住妻子,他急切地劝张阿娣再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她父母是否转钱过来,结果接到电话的张广富、刑三妹,说了不到1分钟,便匆匆挂断。张阿娣气急败坏,说张广富“做贼心虚”。

眼见情况不妙,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死拉硬拽地拖回家也就罢了,可是张阿娣的硬皮病已经十分严重,如果采取简单粗暴的控制行为,一定会撕裂体表已经溃烂的伤口。苏志只能接着劝说妻子:“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先把你失眠的病看好,然后咱们再到大医院去看病,行不行?”

“你们都不要劝我了,这个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然后,苏志没办法地丧气回道:“好,我不劝你了,如果你要跳,那我就在你前面跳。”说着,他就假意翻越栏杆,被旁边的苏夏拽了下来。

以为苏志真的要跳,张阿娣也站了起来,她说:“你去跳,我也去跳,女儿也会跟着跳。你们不要这么自私,想想我的痛苦。”

眼看无法劝解,为了防止张阿娣爬凳子,苏夏自己坐在了长条凳上。苏志也偷偷发信息向一个朋友寻求帮助,信息刚发过去,朋友便打了电话过来。为了不刺激妻子的情绪,苏志稍稍离远了一点去接听。苏夏感觉楼顶的栏杆比较高,想来母亲也难以翻越,便分心去听父亲打电话的情况。

就在这须臾,悲剧发生了。张阿娣突然翻上护栏,苏夏看到时已经跨过半截身子,她急忙上前,却扑了个空,只留下惊恐的一声大喊:“妈妈跳了!”闻声,转身的苏志跑到护栏边一看,张阿娣已经结结实实地躺在了水泥地上,生命永远定格在了45岁。

苏志、苏夏慌慌张张地乘电梯下楼,看着张阿娣的鲜血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扩散,苏夏顿时呆立一旁,苏志哆哆嗦嗦地拨通了120的急救电话。

9

针对张阿娣在苏志、苏夏面前成功跳楼的情况,我们采取审慎态度进行了全面的调查取证。因为我国刑法规范了不作为犯罪的构成要件,简单用六个字概括,就是:应为、能为、不为。也就是说,负有特定义务的关系人之间,应当实施并有能力实施积极行为的,因行为人未履行特定义务而造成危害结果发生的,构成不作为的犯罪。

在张阿娣跳楼的现场,苏志、苏夏均是负有救助义务的。但经过详细的调查取证,最终没有证据显示苏志、苏夏存在见危不救甚至推波助澜的问题。

至此,对张阿娣之死的调查终结。

苏志、苏夏、张家耀等人的陈述,与勘验及尸检结果吻合。综合各方证据,排除他杀可能,确定为跳楼自杀。对此,张家人、苏家人均毫无异议。开具死亡证明后,苏志一手办理了丧事,在殡仪馆的安息堂里,苏志父女、张家耀一起斜跪添纸,呜呜咽咽,守丧尽哀。

期间,我们当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戈丽娜的面,问过张家耀这样一个问题:“你姐姐的死,前因后果你最清楚,你后悔吗?”

张家耀沉默许久才回答道:“我对不起她!房子的事,我做不了主,但是那笔理财的钱,我绝不会动,留给苏夏吧。”

临别的时候,他又叮嘱我们说:“我姐夫是个好人,他对我姐一直都很好,你们千万不要把我姐当着他们的面跳下去的事告诉我老子,不然我老子会责怪他的。”

在丧事结束之后,我们多次约见苏志,跟进苏夏的心理状况,指导苏志生活中的注意事项,教了一些缓解苏夏自责情绪的方法,希望她能走出阴霾,像张阿娣对襁褓时的她说的那样:活得火热漂亮!

(本文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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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女儿的面跳楼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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