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天还未黑，我奔跑在林中，手中还握着他用来划开我手腕的匕首。
泪不断落下，随风而逝。
等到了地方，我重重的跌倒在地，腕处的伤口隐隐作痛，先前毒虫吐上的毒好似又开始作用。
我蜷缩在沈竹心坟前，狼狈的落着泪「对不起……对不起……」
我自认我是没错的，可体会到刚刚蚀骨般的痛时，我有些心疼她了。
因为要救我，这样的苦，她受了八年。
倒是比我替江别尘挡箭要痛……
不知道过去多久，我终于有了力气。
指尖紧紧握着匕首，狠狠划开了刚长住一些的皮肉。
血管随之破裂，血哗啦啦的流。
我爬起来，用手挖出一个小坑，将血一点点滴进去。
眼前已经有些晕了，我咬着牙，再次割开另一只手腕。
这样，血就能快一点还给她了……
不知过去多久，我只觉眼前一片花白，一切都没了颜色。
而手腕处已经滴不出一滴血来，没有血的身体泛着疼，我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呼吸越来越艰难，我却笑了。
这下，我不欠谁的了，什么也不欠。
也许八年前那一箭，该把我带走的。
眼皮越来越沉，我再也忍不住合上了眼。
爹爹，娘亲，阿尘，云儿来了……
身子突然轻松起来，一切痛感消失不见，浑身暖洋洋的。
睁开眼，我看到了自己的尸体，只是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10
我不知道她是谁，只见她站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是江别尘。
可还是摇了摇头，江别尘此时怕是还没有苏醒，况且，他们的体型相差太大。
而她，更像是一个女子。
她没有取下满身的黑布，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让人不敢接近。
我以为我是要去地狱的，可环顾四周，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再回头，那人已经站在了我的尸体前。
只见她指尖凑近我的鼻口，在片刻后放下手来。
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可紧接着，她背起了我的尸体，一步步离开。
我不由自主的跟上，却发现，她将我背到一处破庙中，拔下我头上的簪子就走了。
「还给我！」我嗓音微微有些抖，下意识出声，那是八年前江别尘亲自为我雕刻的簪子。
「你不能……拿走……」我追上去，想夺回簪子，却无法触碰。
我急红了眼，她却看不到我。
再抬眼，她已经出现在了江府门前，而那簪子，被她递给了门口的小厮。
「告诉江别尘，纪云死了，尸体在城南破庙，让他早点去领。」她莫名的话落下，那人下意识接过，唤了一声「竹心姑娘。」
可惜我才追上，便被拉扯进了府。
我看到那人递上簪子，将话传进江别尘二中。
「滚，死了便死了。」他额间包着纱布，满身都是戾气，手中的茶杯瞬间被捏的粉碎。
小厮被吓的转身就走，我只细细品着他的话，突然笑了「是啊，死了便死了……」
11
我刚转头，便再被扯出门外，到簪子被交到那女子手中时。
我才明白，原来困着我的，是那簪子。
与此同时，那女子抓着簪子已经回了破庙，随着黑色的布被掀开，我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记忆随之被拉回，江别尘有意折磨我，总派些难的活记让我做。
而有一次，他喊我去研墨，实则刁难。
而那天，我足足研了两个时辰，也在起身的一瞬间看到了他所画之人。
没成为将军前，他是颇会画人的，那时他说「云儿，我只愿画你一人。」
他变了心，画的，自是他的心上人—沈竹心。
画上的人，与眼前之人的眉眼一般无二，连眸中的那一丝淡漠，都没有差别。
而现在，我才明白，她没有死。
「你埋了我，如今，我也埋你一回。」
「你从来都不欠我的，欠我的人，是江别尘……」她缓缓开口，重新背起了我。
「你很爱江别尘吧？」她自顾自开口，我却沉默下来。
很爱吗？也许吧。
「所以，我想你会想回到他身边，可他不管，啧……」她笑了，却不是在嘲笑我。
我没有反驳，只看着她将我背到一处桃林。
「原是留给江别尘的，如今，还是给你吧。」她将我放进棺木之中，将簪子重新别回我头上。
片刻，却又拿了下来，还落下一句沙哑的嘲讽「江别尘那厮，当真可笑。」
她微红的眼眶和满眼的恨意我看的明白，却没法安慰她。
12
夜色渐浓，她埋了我，如同我知晓她死时埋她那般。
跟着她回到木屋，平凡的一切却让我有些羡慕。
都说人死后靠活人太近不好，于是我出了屋子。
沈竹心是个好姑娘，好好活着才好，我万万不能连累了她。
……
天亮时，我还坐在房顶看着日出，下方传来声响。
我往下看，却见沈竹心又披上了那件黑色斗篷。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遮住脸。
也许她带着簪子，我又被扯了过去。
门口的小厮看到她，当即兴奋起来「竹心姑娘，真的是您！」
「将军以为您真的……快随我进去吧？」他自顾自打开门，沈竹心却没有动。
「将这信给他，不用隐瞒我的踪迹。」她递上信，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包了什么。
小厮一头雾水的接过，刚想抬头，沈竹心已经没了身影。
我想跟她走，却在快出街时，被一股力道拽了回去。
而沈竹心，又将簪子送回了江府。
刚被扯回去，我就看到了江别尘阴沉的脸色，而小厮跪在下方，那信纸已经到了他手中。
「若不是真的，小心你的狗命！」他颤颤巍巍打开信封，印入眼帘的却是我的簪子。
而他大抵是没认出来，只随意放在一边，可掏出剩下的东西时，他的脸色突然白了起来。
我凑过去，只见那天我身上的腰带在他手中，已然沾满了血迹。
「城南破庙……」他站起身，匆匆往外走，眼底是挡不住的慌张。
13
好似想起什么，他又折返回来，拿上了那簪子。
我原是想歇息，却没想到还是没能避免了奔波。
我看到江别尘翻身上马，驾马直奔城南的方向。
不经意间回头，撞进了沈竹心讥讽的笑容里。
她微微张唇，却不知道说了什么，我被江别尘拽着，只能跟着他。
今日的天气格外的冷，现在又起了漫天的雾，前方的路有些看不清。
可他好似能看到一样，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直到他摔下马，我才知道，他也看不到。
亏我以为他多厉害，只是我很好奇，信上说了什么，竟让他这般着急。
想到沈竹心的作为，我好像懂了。
他怕是来找沈竹心，和我没有一丝关系。
可当他跌跌撞撞闯进破庙喊的是「云儿」时，我愣住了。
「云儿，你在哪？」一时没注意，他把自己搞的十分狼狈。
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衫此刻沾满了泥泞，头上的绷带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独留那可怖的伤口暴露在额间。
我怔怔的看着他额上的伤，有些恍惚。
那天，我原来下了这么重的手吗？
「哐当」一声巨响，我回头，却见他一脚踹翻了供桌，而唯一能够躲藏人的地方也被暴露了出来。
「怎么没有……人呢？」他低声呢喃，拳已经死死攥住，簪子的尖锐处刺破掌心，血一滴滴落下，他好像感知不到痛一样，反倒提高了声响：
「纪云，出来！」
14
看着他生气的模样，我只觉得有些可笑。
「我不就在这里吗？」只是他看不到罢了，而那血再次滴落，倒叫我眼眶酸涩了起来。
我原以为他是来寻沈竹心，却怎么都想不到，他是来寻我的。
得不到回应，他突然跪到在地，带着血的手心挡住了眼。
我凑近，看到他的眼眶已经湿润，眼尾已经红的吓人。
不知过去多久，雾散了。
而此时他才站起身，一步步回了江府。
只是他刚回来，又是一封信递上「将军，又有信。」
「拿来。」他微微张唇，嗓音沙哑无比。
指尖撕开信封，干涸的血迹刮蹭在信上，他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我凑过去，只看到几字：这血，我还给你了。
而那字迹，像我的，却又不是我的。
脑海中突然浮现沈竹心的面容，我瞬间了然。
只是我不明白，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带人去找沈竹心……」他沉声开口，绵长无比。
可转身，他又出了府。
我伸出手，抓住了门板，试图不跟着他走，却还是没能留下。
而这次，他来了沈竹心的坟前。
我想，他是来确认沈竹心是否活着，可他却望着那小坑里的血失了神。
一道银色光芒照在眼中，他抬眼看去，却踉跄着上前。
等到他将那东西抓起，我才看到，是那日的匕首。
只是不干净，银面都被暗红的血色包住，只有一个面折射出银光。
「云儿……」他抓着匕首的手一紧，几滴泪突的落下，洗刷去了血迹。
15
「将军，找到竹心姑娘了……」护卫找到他，吐出这样一句话。
一瞬间，他猛的站起身，眼底升起了亮光「走。」
他丢下匕首，转身就走，更是激动到抢了那护卫的马。
我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视线转回到匕首身上时，心徒然酸涩起来。
他当真在乎沈竹心，而他的变化，我看的清楚。
可是江别尘，你又为什么要找我呢？
哪怕死了，也要这样被你伤心……
脸颊上好似挂了什么，我抬手去擦，却摸到满手的泪。
原来人死了，也是会哭的。
因为他的离开，我也不得不跟上，只是马太快，等我停下时，江别尘已经下了马。
而他对面站着的女子，就是沈竹心。
「别来无恙啊，将军。」她笑的温柔，眉眼的冷漠消散些许。
原来她也不是一直冷漠，我没醒过来前，她也是这般温柔吧。
而江别尘没有开口，只一步步靠近她，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可眼底的波动却没能躲过我的眼，昔日爱人没有死，又好端端的出现，而我这个绊脚石也死了。
江别尘，这次，你能得偿所愿了。
我想笑的，可却扯不起唇角，即便笑了，却满是苦涩。
我转身看向别处，怕自己看到他们相拥的场景红了眼。
「你没死。」江别尘的话响起，语气却不似我想的那般缠绵，反倒有些冷。
我诧异转身，却看到他们针锋相对的场景。
16
「将军，我没死，你不高兴吗？」沈竹心笑的温柔，眼底的冷意却不加掩饰。
而江别尘眼底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反倒问起了我的下落「她呢？」
「为了报复我，布这么一个局，有用吗？」他盯着她，身后的人已经推开了不远处的小木屋，在搜寻着什么。
「原来将军知道我的脾性，只是，你来迟了……」她轻声低喃，却还是讽刺出声。
「她是无辜的。」江别尘开口，让我和沈竹心都觉得可笑。
「无辜？原来你也知道，江别尘，你真贱啊……」她笑着，好似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事。
「告诉我，她人呢？」江别尘开口，那些人也走了出来，而他们，自然什么都没有找到。
「喏，那片桃林下埋着，你可要快一点，不然尸体腐烂了可不好。」沈竹心笑肆意，活脱脱一个坏女人的模样。
江别尘看向她的目光中已经泛起了冷意，可踌躇间，他还是选择进了那片桃林。
他好像疯了……
他明明是爱沈竹心的，可刚刚为什么，他却那样冷漠？
我不知道答案，只能看着他带人将桃林挖了个底朝天。
最后，他在桃林中心处挖出了棺椁。
「挖！」他嗓音有些哑，花瓣落在发间，被他毫不留情的甩掉。
随着棺椁出现，他用力掀开了盖子。
看到我面容的那一刻，他定在了原地，眼中还是不可置信「怎么会是真的……」
17
「怎么就不是真的了？」沈竹心上前，拨开我脸颊处的发丝，故作惋惜「可惜了，是个美人……」
「别碰她！」沈竹心被拉开，江别想抱我，却被沈竹心拉住。
讥讽的话接憧而来，一句一句扎在江别尘心上。
「最不该碰她的人，是你。」
「哟，哭了？」她笑着，掀开手腕处的伤口，人死了，伤口没了修复能力，就外翻在那里，格外恐怖。
江别尘想说话，却再次被她打断「嘘，听我说完。」
「你在乎她吗？」
「哦，我忘了，她可是你亲自逼死的，你怎么可能会在乎她……」
不等她说完剩下的，江别尘的手已经掐上了她的脖颈，眼眶中带着一丝猩红「你闭嘴！」
他掐着沈竹心，犹如不久前掐着我一样。
「虚伪，恶心……」沈竹心拔下头上的铁簪狠狠扎在他虎口处，眼底带着畅快。
「这就接受不了了？江别尘，你就是贱！」
「我死的时候你折磨她，现在她死了，你又后悔，你的一颗心，到底能容下谁？」
「还是说，你就是喜欢死人？谁死了，你就爱谁？」
「可惜纪云替你挡的那一箭了……」
我看着江别尘沉默的身影，突然觉得，沈竹心说的对。
江别尘怕真的有病，好好的活人不爱，偏偏爱死去的人。
正如沈竹心所说，虚伪至极，也让人恶心至极。
我也从未想过，我所爱的那个少年，如今会变成如今这种模样。
这一刻，我看着他手上的伤，没了起伏。
18
「或许，你爱的，只是你自己。」
「可放血之仇，我总是要报的。」
沈竹心笑着，袖间飞出一把毒箭，直直飞向江别尘。
我转过身，没有去看，也许心中还会不忍，可只要不看，就好了。
可江别尘是将军，沈竹心还是没能得偿所愿。
那毒箭被他轻松抓住，沈竹心好似突然泄了气，眼底没了生气「杀了我吧……」
「你走吧。」江别尘开口，将我从棺椁中抱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磕到我一样。
沈竹心就站在原地，看着江别尘怀中的我突然笑了「江别尘，你合该痛失所爱。」
「你这样的人，不配得到爱。」
话落，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还不忘留下一句「你的命，总有一天我会取走的。」
江别尘没有回头，凑过去，却发现他抱着我的手渐渐收紧。
而眼底的红，却怎么都褪不下去，反倒越来越深。
回头看向沈竹心，我竟羡慕她至此。
敢爱敢恨，能潇洒离去，可我，连离他远一点都做不到。
回去后，江别尘抱着我的尸体在窗边看了许久。
他好像想起了从前，那簪子重新回到我头上，我却不想要了。
「云儿，你快些醒过来，到时候我们便成婚好不好？」温热的唇落在额间，我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的泪落的汹涌，为我哭红眼的江别尘，我已经八年没看到了。
只是，物是人非，他变了，我也死了。
19
「来人，去贴告示，找神医来！」
一大早，江别尘就发了疯，他唤不醒我，砸了些许东西。
可片刻过去，他用白纱裹住我的伤口，竟说了些从前的话。
「云儿，我会让你醒过来的……」
可几个时辰后，神医只摇头想要离开。
「站住，给我治好她……」他起身追上，神医却没有停。
「神医，我求你救救我妻子好不好？」江别尘拦着他的去路，径直跪在他眼前，低下了头。
「唉，不是我不治，只是死了几天的人，我就是华佗在世也没有办法……」神医看他失神的模样，叹息一声「节哀顺变。」
「她没有死，她只是昏迷了，她没死……」江别尘想再拦人，却没再能拦住。
「云儿明明好好的，她只是替我挡箭陷入了昏迷，怎么就死了？」他落着泪，跌跌撞撞回到房中。
「云儿，你回应我一下好不好？」他哭的可怜，紧紧抓着我的手，破碎到了极致。
我没有回头，只擦去了眼角的泪。
我再也不能像昏迷时动动手指，告诉他我没死，可这次我是真的死了，再怎么样，都是睁不开眼的。
而他的表现让我明白，他记忆好像错乱了，我又看到了八年前的江别尘。
可我知道，他不是。
他哭了不知道多久，再有动静，却是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我回头，只见他举起匕首，狠狠扎向自己腕处。
血液喷流而出，落在榻上，染红了被褥。
「云儿，对不起……」
20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他好似没有发那些疯。
我看着他自残的行为，毫不犹豫的转身出了房中。
再怎样弥补，我都死了，哪怕他陪上命，我也活不过来了。
这一切，根本就是毫无意义。
江别尘的命向来是硬的，他没死成，却废了手。
因此，他被收了兵权，没了将军的称号。
而这偌大的将军府，也快叫他败光了。
只因一个江湖术士所言，让他发了魔怔，买了些无甚用的符纸。
向来不信鬼神的将军此刻抱着我的尸体，已经在十几尊佛像前跪了半个月。
而他日日供奉你，却只求我回到他身边。
可神是假的，我没见过，他也傻了，竟真信了那些术士的话日日喝着所谓的符纸，试图让我活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将军府没了，如今他只孤身一人，倒还为我配了幅冰棺，保肉身不被腐蚀。
可被人骗到一无所有的江别尘却无论也不肯卖掉那个冰馆，他不傻，却心甘情愿失去所有。
那术士后来耍了招，在符纸中下了毒，想要偷走那冰棺。
可还未得手，就被江别尘掐死。
与此同时，许久未见的沈竹心出现了。
她手中提着剑，人更瘦了，却也更坚毅了。
「把我和她葬在一起，求你。」他敛下眉，主动撞上了剑。
等到他没了气息的那一刻，沈竹心开口了：「你不配。」
而走时，她只背走了我的尸体，没有理会江别尘还在微微颤动的指尖。
21
后来，我被带回了那个桃林，又被埋回了那个位置。
一冬过去，桃林又开了花。
她举着酒壶，靠着棺椁上方的树倒下一半的酒「纪云，下辈子，不要这么倒霉了。」
紧接着，她抬手，喝了剩下那半壶酒。
与此同时，我的身影开始渐渐消散。
在那之前，我笑着嗅了嗅那酒气，答应了她「下辈子，我不会再遇见他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