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前，瀚玥星君带回来一个女人。
我听侍从们说，那是个美得天上无双、人间难觅的美丽女人。
小梅悄悄告诉我，那个女人叫尚珠，瀚玥星君唤她的小名——阿珠。
01
第二天，瀚玥星君要去参加帝君的宴席，专门嘱咐我和小梅侍奉尚珠。
尚珠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女子，在桦金殿中软榻上卧着假寐，我默不作声走过去蹲下，轻轻唤她的名字，请她用膳。
「哪里来的丑八怪？」这是她睁开眼看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禁用手抚上自己的左脸，那里有一块巨大的丑陋伤疤。
疤痕沿着脖颈一路向下，衣物之下也未能幸免。
小梅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尚珠夫人，星君有要事出门去了，我们是来侍奉您的。」
「几时回来？」她问。
小梅摇摇头：「不知。」
「罢了，扶我去用膳吧。」
她骄矜地伸出手来，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头也埋得低低的。
膳后，尚珠主动提出要去外面逛逛。
我和小梅紧随其后。
仙府内各种灵草异兽、古玩奇珍，都是星君多年来的收藏，亭台楼阁、殿宇寰庙更是宏伟壮丽、仙气飘渺。
仙府占据又广，尚珠走了一会便喊累。
小梅：「尚珠夫人不如去前方的小亭里休息片刻。」
尚珠素手芊芊，轻抚脸颊，眉眼如丝，余光似有似无地瞥向我，却道：「有点远了。我现在就累得不行，需要有把椅子坐着才好。」
我说：「尚珠夫人，奴婢这就为您搬一把椅子来。」
「且慢，」尚珠道：「梁枝，你起这个名字，想必是只树精吧。不如变把椅子出来，也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小梅连忙道：「不可，尚珠夫人。阿枝姐姐早年受过伤，修为近散，不能再使用任何法术。」
尚珠冷眼觑着小梅，显然是不肯善罢甘休了：「这么说，你们这些仆从，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要你们有何用，不如——」
「不如让星君把你们散了去。」
小梅一听，吓得连忙跪下，恳求道：「求夫人开恩，小梅曾为孤野山妖，幸得星君赏识，方有如今一栖身之地，若真的被遣散，还不知往何处去。」
「小梅可变作一把椅子，请夫人坐下歇息。」
我听到小梅这番话，心中大恸，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山野之妖，因星君的一念之差多活一阵罢了，如今身为侍从，又岂能矫揉造作，反倒让他人替自己受过？
于是连忙跪下请求：「夫人，奴婢肉身尚能一用，请夫人坐我背上歇息。」
「哦？」我低着头，看不见尚珠的表情，只听见她轻轻一笑，饶有兴致：「不知你这身子，能否承得住我？」
「奴婢绝不敢摔了夫人，请夫人上座。」我跪伏下去，膝盖重重地触及地面，被玉砖冰得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这一跪直跪到膝骨僵硬、手肘麻痹，尚珠叫人回房时，我还在地上难以起身。小梅赶忙过来扶我，用了个小法术帮忙缓解。
她只是个小梅花妖，做到这些已经是极限了。
我看她眼中含泪，心里霎时软成一团，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倒让我想起还没化形的时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百年呢。」
小梅擦擦眼泪：「阿枝姐姐，她真的是星君前世的爱人吗？星君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
我心中一苦，片刻才道：「星君那样厉害的神仙，怎么会搞错这种事？」
「可能是看星君身边的人不顺眼吧。」
02
接下来的几日，侍奉尚珠的日子都是那么难熬。今天去泛舟，明日去赏花，无论去哪里，尚珠总能想到一些法子磋磨我们这些下人。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尚珠恨我尤深。
一周后，星君终于从宴会上回来了。我抬头偷看，发现他眉头紧锁，一脸烦闷与忧愁。
服侍他更衣时，我小心翼翼地问星君可有什么烦心事。
星君展眉一笑，道：「连你也看出来了？之后去夫人那里时，你可要提醒我，千万别让夫人察觉。好吗，阿枝？」
我点头应是，星君急着去看望尚珠，更衣后便往桦金殿去了。
未到半途，就见尚珠沿着长廊匆匆而来，眼神如利刃般刺在我的身上。
她大概越发觉得我很碍眼，竟然是星君归府后所见的第一个人。
我低着头，目光看着地面。
星君走过去搂住尚珠，问她身体可有不适，尚珠的脸上挂起笑容，道：「多亏郎君府上侍从照顾周到，现下身子感觉好多了。」
「哦？」星君抱起尚珠，温柔溢于言表：「那真是太好了，阿珠觉得好，我回头一定好好地赏赐他们。」
「但有一人最好，就不知道郎君肯不肯给我？」
「我的就是阿珠的，阿珠想要谁，我岂有不给之理？」
「就是你身后的仆从，那个叫梁枝的。」
尚珠故作忸怩的声线让我作呕。
「阿枝？」星君似有犹疑，沉默片刻，回头看我一眼，我只是低着头，不肯展露半点软弱。
「阿枝身体不太好，恐怕不能好好地照顾你......」
「郎君是怕我亏待了阿枝？」尚珠娇滴滴地笑着，伏在星君肩头。
「我待阿枝，肯定如待姐妹一般。我如今孤身一人，远离人界的好友亲朋，颇感郁郁难耐，若有阿枝陪着我，说说姐妹间的亲密话，可以排遣心中的孤单寂寞。」
「这，」此话一出，星君找不到话语反驳：「好吧，阿枝，你便留在桦金殿贴身照顾阿枝，我这边便交托小梅吧。」
我的心一点点冷却下来，低头答是。
03
尚珠来自富贵王侯之家。
据说，去岁凡界暴乱纷争不断，王权交替，尚珠全家尽皆丧命，唯有尚珠受星君庇佑，得以生存。
眼下，她在凡间已无牵挂，身在仙府无依无靠。
而星君对她的情意昭然若揭，将她安置在桦金殿中以女主人的姿态侍奉。她又怎么能不抓住这个机会留在这里？
刚何况，星君已经确定尚珠就是自己的前世爱人。
两厢情愿，又怎是我一个丑八怪能置喙的。
星君走后，尚珠回到桦金殿，把玩着星君特意送来的钗环首饰、锦衣华服。
星君向来不懂这些，为了讨尚珠欢心颇费心力。我看那些珠宝玉石：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各个不同，想来是星君逐一挑选的。
尚珠把玩一会，突然显得兴致缺缺，招手将我唤上前来，问道：「梁枝，星君留你这么个丑八怪在身边，是为何呀？」
「在凡间，像你这么丑陋的女人，放在市集上叫卖，也是卖不出去的。」
她以丑陋为名嘲讽我不是一次两次了，因此并未使我生气。
只淡淡地答道：「奴婢只是幸得星君相救，欲报救命之恩罢了。」
尚珠冷哼一声，讥道：「形貌丑陋却不以为鄙，立于君前，宛如明珠伴以瓦砾，白鹤陷于污淖，究竟是报恩还是报仇？」
我心中讶然，尚珠觉得我形貌丑陋，以身侍奉反而污了星君这样的如玉君子；而她美丽动人，以身相报就是报恩。
她究竟对自己的容貌有多自信？
或者说，她知道自己和星君的前世爱人长得很像？
这其中的自大自傲竟到了如此地步，反倒叫我哑口无言了。
尚珠眼见我结舌，自以为狠狠打击了我的自信心，于是心情甚好，当晚未再找我麻烦。
我暗道如果真要这样尚珠便能安分点，那装装样子，别与她计较口舌也不错。
04
五百年前，我还是个刚刚生出灵智的树妖，在山野之中，对一成不变的景色深感乏味，便日日挪动树根，往林外探寻。
某天，我遇到一个道士，要将我采回去做药材。他并不知我已生灵智，而我修为低下，口不能言，眼见就要命丧黄泉。
是瀚玥星君下凡游历，在凡间集市看见了我，他把我买下，栽种在仙府灵田之中。
有仙府灵气滋养，不过百年，我便化形为人。
我还记得星君看到我的化身，脱口而出一句「阿珠」。
我这才知道原来星君有一位故去的心上人，她的模样竟和我有七分相像。
此后数百年时光，我常伴星君左右，可他心里应该明白，我不是阿珠。
有时候我的脸会让他有半刻恍惚，可他再未叫过我「阿珠」。
我终究不是他爱的人，即使是做替身都没有资格。
所以我的心倒也坦然，我决心报答星君的救命之恩，即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又怎能不回报他的爱人呢？
想通了这些东西之后，尚珠的折辱便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她的羞辱大部分时候不过是些体罚，对我这样皮糙肉厚的精怪来说，总能很快养好的。
反而是尚珠，一个脆弱多病、先天不足的凡人，还能活多久呢？我真不知道她百年后，星君会有多么地伤心难过。
星君为尚珠殚精竭虑，常常在三界奔走。
他总带回来许多仙丹灵药，可惜尚珠没有仙根仙骨，再好的灵药在她的身体里也很难吸收。
不过，哪怕是为了尚珠几晚的安睡，星君也是甘之如饴的。
尚珠抱怨星君时时在外奔走，竟没有多少时间来陪伴她。
「阿珠，等我找到了治好你的灵药，治好你的病。那时，我会守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星君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近乎虔诚。
我知道，星君准备与尚珠结亲了。
而我，也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