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有了什——」
我妈从糊涂,到豁然开朗,最后哀嚎一声,盘腿坐地,拍着大腿痛骂道: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老娘原当买了个不下蛋的母鸡,这怎么……老天爷!你这开的是什么玩笑啊?!」
她边哭边骂,又来拧我的胳膊肉,「挨千刀的赔钱货!你嫂子有了你怎么不跟你娘说?!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供着你,你却和她害死了我的大孙子啊!你和她一样都不是好东西啊!」
我胳膊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皮肉被她揪得好像要离开骨头一样火辣辣疼。
我拼命挣扎,却甩不开我妈的手。
8
我妈是气极了。
我嫂子来我家快一年半了,我妈一直盼着她的大孙子。
盼了半年之后,我嫂子肚皮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妈开始对她没个好脸色。
什么好吃好喝?不过是家里的猪牛吃什么,我嫂子就吃什么罢了。
我有时候偷偷给我嫂子塞点儿馒头或是大白米饭,总之是人吃的东西。
但要是被我妈发现,我和我嫂子都会遭到一顿毒打。
比起我嫂子,我能好一些,因为我只有我妈打我。
而我妈打完我嫂子后,会把我嫂子推到我哥房间里,让又疯又傻的我哥接着教训她。
我嫂子在我家里的日子艰难得很。
艰难得不像人过的。
9
我妈把失去大孙子的怨恨全撒在了我身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掐我的胳膊、我的腰,扇我的背,扯我的头发。
我疼得都惨叫出声了,她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嘴里还骂骂咧咧。
「我当初就不该看你可怜,把你从尿桶里捞出来!赔钱的玩意儿!丧门的扫把星!」
我疼得哭出声。
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没人想要上来拉开我妈。
「够了!」
六叔公狠戾出声。
「母属狗,子也属狗,子母狗煞,难怪这么了不得!也难怪她要扣这狗娃,这是把狗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六叔公示意我,「三丫头,你和你妈去跟她商量商量,我看她还跪你们,还认你们。你问问,能不能先把狗娃放了。」
「要是她放了狗娃,你们家的事情都好说,毕竟害咱们村里人的是一个外人,我和村长可以当作跟你们家没有关系。」
我妈一听这话,赶紧冲着那狗王磕头。
「伟华屋头的,你行行好,把狗娃放了吧!你都带走我大孙子了,难道还要带走别人的大孙子,让我们活着的人不得安生吗?!」
我妈讲完这句话,狗王突然恼怒,直起身来,龇牙咧嘴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吠吠低吼。
村长着急,「你!你会不会说话?!你这不是要惹怒它?!」
话音还没落,狗王就冲着我妈扑过来。
我妈叫喊一声,往后一坐。
那狗王的血盆大口张着,差点就要咬上她的喉咙。
好在身后的狗娃叫了一声,它又赶紧回身,把狗娃护在肚子底下。
狗娃不谙世事,天真笑着,拍打它的肚子。
看起来,狗王是不想轻易放掉这孩子了。
「三丫头,你来,好好跟她说。」六叔公指我。
我瞧着那就算跪着也比坐着的我高大的狗王,咽了一口唾沫。
「嫂……嫂子,狗娃不是你的孩子,你……你能不能放了他?你放了他,我保证六叔公他们会好好送你走的。」
狗王看着我,歪了歪脑袋。
我又小心说:「放了这孩子,我保证六叔公他们会把你的尸体包好,送你回家的。」
狗王正了脑袋,狗脸上居然出现了严肃的神色。
我想到什么,提高了音量,「嫂子,我们会送你回家的!你不是一直想要回家吗?!」
狗王猛地吠了一声,往旁边让。
村长立即把狗娃拉了出来。
可与此同时,村长的儿子大喝了一声:「给我打死这畜生!」
围观的人群里,本来就拿着铲子锄头的,随着他这一声令下,一哄而上。
「打死它!不能让它咬死更多的人了!」
「为老邓头报仇!」
「崖上村的人不可能被外来的鬼欺负!」
六叔公和秦六哥高声喝止,但没有人听他们的。
狗王也彻底怒了,长长的嘴鼻皱起来,露出森白尖利的牙。
「嗷呜!」
狗王冲天叫唤。
随着它的叫唤,外头突然此起彼伏也传来了狗的嚎叫声。
狗王接连叫唤,整个村子的狗也跟着它号叫着,就像一头头恶狼。
并且听声音,还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这……这是怎么了?」
大家伙儿你看我,我看看你,都隐隐不安。
六叔公倏地站起身来,喝令:「关门!快关门!」
10
晚了!
外头围观的人群传来惊叫声。
「哎呀!这畜生怎么咬人?!」
「是谁家的狗?!哎!」
混乱的吵闹声,伴着一只只狗的叫声传进来。
好多人慌不择路闯进来,也不顾老邓头家地上都是血腥。
「外头!外头好多狗呐!见人就咬!」
几个壮汉合力关上院门,压根不管外头惨声惊叫的村民和狗。
我妈怕了,揪住我,指望我做她的支撑。
我拼命挣脱她,四周望去,却好像没有能逃出去的路。
像是全村的狗都倾巢而出,有狗高高跳起,越过老邓家的围墙。
它们有的脖子上还系着断掉的链条,有的本就是村里的野狗。
但无一例外地,双眼都发着红,像在滴血!
「嗷呜!」
狗王就在我和我妈的身后,连连高声嚎叫。
像是指挥,那些狗就在它的嚎叫指引下,见人就咬,见人就扑。
「打!先打狗王!」
不知道是谁先叫的,身强力壮的男人们立刻抄起院子里的铁锹铁铲,往狗王那里用力打。
狗王穿着我嫂子的裙子,灵活走位,躲闪男人们的攻击。
最后高高一跃,跳上了老邓头家屋顶,往下俯瞰我们。
山风猎猎,吹得它身上染血的白裙簌簌飘动,像它的一领披风。
它威风凛凛地俯视我们,发红的眼睛犀利,又平静。
一时间,院子里的人和狗都平静下来,也都注视着它。
然后,狗王一转身,往屋后跃去。
过了一阵子,又一声嚎叫从不远处传来。
院里外的狗听见,都倏地站直身子,然后都齐齐向着声音来处狂奔。
那方向,是往村西头去的,那边只有断崖。
「伟华他娘!伟华他娘!」
伍婶在门外惊慌失措地叫喊。
「你们伟华!被狗咬死啦!」
我怔愣了一瞬,刚想要站起来,就被我妈横过来借力的手臂用力一推,又重新跌回了碎肉血泊里头。
我从来没见过我妈有那么大的力气。
她甚至也不瘸了,用力往院门狂奔,推开还堵门的壮汉们。
外头一片狼藉,满地血污,有狗的尸体,也有人的尸体。
还有人被咬得伤痕累累,只能瘫坐在地。
有人用石头或是木棍捶打没死透的狗。
可见刚才短短时间里,门外的人狗大战也是十分惨烈。
几只狗还没有走,疯狂撕咬着一具白花花的尸体,边撕咬边往老邓头家拖。
那尸体肥硕又臃肿,不用看脸,我也知道那是我哥。
他这会儿身上脸上全然没有好皮,好几处地方露着森森的白骨,血管筋脉跟被剪断的电线一样暴露在外面。
肚子被撕扯开一个大洞,白花花的肠子流出来,随着尸体一起被拖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坐回血泊里。
我妈疯了一样大叫,扑向我哥的尸体,疯狂用手驱赶咬着我哥的肉不放的狗。
她干瘪的手没挥舞两下,突然整个人一顿,然后扑倒在我哥血肉模糊的身上。
那些狗见状,似乎觉得索然无趣,也往村西头跑。
伍婶颤颤巍巍上前,去探我妈的鼻息,然后转头,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对我说:
「三妹,你妈死啦!」
11
我一听,赶紧起身。
我想的是往村外跑。
我哥没了,我妈也没了,桎梏我的枷锁彻底没了。
可伍婶一把抓住了我。
「三丫头,你去哪儿?!」
腥臭的味道从她嘴里,她的衣服,从她身上的每个毛孔里透出来,令人作呕。
「你妈可把你许给我们家里的。」
伍婶悄声说。
我大惊,挣脱不掉伍婶的蛮力。
有人在我颈后一打,我眼前一黑。
「行啦,这三丫头也怪可怜的。」
「往后就挂在我家名下养着吧。」
我听见六叔公的声音。
我知道,我家本姓就剩我一个了,挂在他名下,那我爸留给我的田地和宅地,就都是他的了。
12
追狗的人追到了断崖上头,就没了狗群的踪影。
全村的狗,和村长的孙子狗娃,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六叔公说,既然已经知道狗煞是我们家出的,是我嫂子的死造成的,只要找出我嫂子的尸体,一把火烧了就好了。
昏昏沉沉的,我被人架着,送回了家。
送我回家的人也要去找我嫂子的尸体。
我在半道上醒来,几个壮汉前后跟着我,我插翅难逃。
可是柴房里只有柴草,哪里有我嫂子的尸体?
我指着伍婶,「是伍婶帮忙藏的尸」
伍婶本想假装事情与她无关,带着她的傻儿子远远躲在外头。
被我一指,她急了,「你这丫头,是不是家里出了大事,吓傻了?怎么净说胡话?」
六叔公犀利的目光射向她,她嗫嚅了几声,不敢再说。
「伍婶,一定是你把我嫂子拉走,当猪肉卖了是不是?」我神情悲痛,看着伍婶。
我这话一出,其他人脸上还只是狐疑,大概只当我疯了。
但我接着又说了,「我知道你们家经常在附近村子,甚至镇上的乱葬岗翻新死的人,当猪肉卖给村里的。」
众人骇然,有人甚至呕吐起来。
「什么?!还有这种事?!」
伍婶目瞪口呆,然后愤恨盯着我:「你们别听这丫头胡说!我们怎么可能——」
她的傻儿子拍着手,哈哈笑:「妈!妈!宝宝要吃大腿肉!女人大腿的肉,最嫩了,汪汪!」
伍婶连忙捂住他的嘴,可六叔公审视的目光已经盯紧她。
周围人看她的目光也带着不同。
「六叔公,都是这丫头胡说,她……她这是家里人死了,没人给她做主好让她进我们家来呢!」
「三妹许了你们家?」
六叔公浑浊的眼珠子一动。
我拼命摇头,伍婶却抢先我一步发声。
「那可不是?!她妈早就跟我定好了!那要不,我这就把她领我家来去,反正她家也没人了。」
我恨恨否认,「你说谎!我妈根本没跟你定好!」
「那你把人领回家去吧!」六叔公压根不管我说什么。
我知道,我要是嫁出去了,就更是别人家的人了。
田地和房子,他就更方便收回去了。
房子事小,可我绝对不能去伍婶家。
伍婶的儿子是傻子,老公可正值壮年呐!
每次在村里遇见,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可不比饿狼差!
我不能进一个狼窝啊!
「六叔公!」我直接给六叔公跪下了,「我家没人了,房子和田地,我都可以捐给村里!只求您放我一条活路啊!屠户家里头……那可是狼窝啊!」
只要我能出村里,去打工,去上学,都能活。
可留在村里,我也只有死路一条啊!
六叔公低头看我,眼神似乎闪过什么东西,但没一会儿,他只是拨开了我的手。
「她婶儿,还不把人带回去?」
「家里新丧了两个大人,她既然是你们家新妇,那丧事就由你们家好好操办吧。」
伍婶感恩戴德,赶紧来抓我。
我不肯,她上来就给我两个大嘴巴子。
我被打得昏昏沉沉,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失去意识前,只听见阵阵狗叫声。
13
等我再醒来,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我一动,手腕沉重,拉扯出阵阵锁链声。
我这是……被锁起来了?
这又是哪里?
我的喉咙烧灼得厉害,又干又渴,嘴唇好像也裂出了口子。
「救……命……」
我艰难发声,但声音很微弱。
「你说得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们村子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声音沉稳又平静。
我惊了一瞬,张口却说不出话。
等我想要挣扎着往那声音的地方去,只听见「咿呀」一声响。
这响声还没结束,外头的月光就清晰地照了进来。
门被打开了。
可外头的景象,着实骇人!
借着皎洁的月光,我能分辨出这是伍婶家里。
有狗在安安静静地啃食地上的几个黑团。
我嘶哑地「啊」了一声,其中一个黑团转过脸来,是伍婶的傻儿子铁柱。
他呜呜哭着,叫了我一声「三妹」,就被一只狗一口咬掉了鼻子和半张脸。
「你帮了我,虽然太迟了,但我也帮了你。」
清瘦笔挺的女人走出门去,她始终背对着我。
她的短发在夏夜的凉风中飞舞,她细心别到耳后。
就好像我第三个嫂子习惯性的动作。
「肖……阿姨……」
我说不出话,我太渴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一个女人,走到她身边。
「妈,找到了,那屠户藏了起来,妹妹差点被他分——」
他似乎觉得话不妥当,不说了。
「就晚了一天啊。」肖阿姨叹气,然后掩面痛哭。
「这村子,不止吃活人,也吃死人!」男人恨恨地,压抑着怒声,用力一捶旁边的土墙。
院中的狗都停下了撕咬和咀嚼,都围坐到他脚边。
我看到老邓头的狗王,但又长得不太像老邓头的狗王。它乖巧地仰头看着男人,像在等主人奖赏。
男人一吹口哨,狗王突然展露凶神恶煞的面貌,对着夜空狂吠起来。
它一叫,所有的狗也都跟着叫唤,
连带外头的狗。
就在这狗叫声中,他们两人毫不留恋地走了。
我叫唤不出声。
狗王冲着我扑过来,用力把我一压,我又昏死过去。
14
后来的事情,我是偷听从崖上村跑出来的人说的。
说隔壁县城有个叫崖上村的,闹了狗灾,全村的狗都疯了,见人就咬。
有天夜里,咬死了好几户人家,吃得骨头都不剩。
「有个姑娘,是那屠户家的媳妇,刚被买回家,就锁在柴房里头呢。」
「那姑娘也是命好,屠户一家都被吃死了,差些轮到她的时候,村里来人了,把狗赶跑了!狗赶跑了,警察也到了。」
「可惜啊,那姑娘是好些年前被带上去的,家里人为了找她,都没了。哎,就是咱们县城的呢。」
「这人贩子,可真该死!」
围观的人啧啧出声。
我抱着怀里的书包,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回学校的公交车。
「他们村那个首富,那个流氓头子麻二赖,你们知道吧?」
「卖小孩和婆娘那个?不是被抓了吗?」
「对对对,就是他!你们猜是谁抓的他?」
「不是警察吗?」
崖上村那人嘿嘿一笑,「哪儿啊!是他们村的狗王!那狗王比牛犊子还大,可有力气了!咬着人手就是不撒嘴,直接把人拖到了公安局门口!」
围观的人啧啧称奇。
「可真神!」
「可不是,这一家人真是丧尽天良,听说祸害了好几个小姑娘呢!」
「还有他们村那坑蒙拐骗的神棍,叫什么六叔的,也被一块儿送进去了。」
「他们村啊,估计好几代都不敢再养狗了吧?」
后面还说什么,我听不了了。
公车来了。
15
我是在村西的断崖下发现的肖阿姨和她儿子。
村东头有老邓头和他的狗。
他们绕了远路,可还是没办法从断崖攀上崖上村。
崖上村自古以来就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儿,也只有我知道一条小路,能从断崖的某一个缺口自由出入,还不会惊动老邓头和他的狗。
可我那天不是要逃跑的。
我那天是想死的。
我听见我舅舅跟我妈说,外头的女人不好找了,实在不行,让三妹跟她哥睡,反正是生孩子,谁生不是生?
那一刻的绝望,让我跑到了断崖,我也是在那儿,看到了肖阿姨和她儿子。
只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们是我嫂子的亲人。
不管是相貌,还是气质,肖阿姨都和我嫂子太像了。
作为交换,我答应他们救出我嫂子,他们答应带我逃离这个吃人的崖上村。
可六叔公似乎是看到过他们,知道村里来了外人。
老邓头的巡视更加密集频繁,我们压根就没有机会。
除非……先打掉老邓头这个巡逻点。
肖阿姨的儿子是训犬师,他带着的几条狗,其中一条和老邓头的狗王十分像。
狸猫换太子之后,就靠着假狗王的威严驯服村里的狗。
同时,我把肖阿姨给的药偷偷拴在铁柱身上。
他整天满村瞎跑的,一跑动,药粉就洒到地上,狗舔舐之后,很容易发疯。
我们计划好了,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我也不知道我哥那天为什么发了疯,把我嫂子打死了。
我承认我有私心,我并没有立刻把我嫂子死了的消息,告诉肖阿姨。
直到他们在解决老邓头之后,按照原定计划到我家里来,看到我嫂子的尸体在院中。
自然也看到了在我们走后,伍婶的丈夫把我嫂子的尸体偷走了。
我很感激肖阿姨在最后,还是给了我一条活路。
他们下山后,匿名报了警。
我跟前来救援的警察谎称我是崔翠翠,是隔壁县城的人。
两年前,我舅舅在街上闲逛,看到崔翠翠,就觉得她和我很像。
她是我第二个「嫂子」,我哥有时候分不清我和她,打起来,两个一块打。
警察把我和一些不属于崖上村的可怜人,一块儿带了出来。
而肖阿姨和她儿子,就好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公车往前狂奔,沿途阳光明媚。
我瞧着窗外的高楼大厦,第一次从冷空气里察觉出一丝温暖。
有人在车上喊别人,「三妹!」
我下意识想应,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不是崖上村的三妹了。
现在,我只想代替我的第二个「嫂子」,去过她没过完的人生。
好好活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