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三年,六月十五,天际血红。
破败的茅草屋里。
残存一口气的沈怀溪,看着手持利剑的男人,眼里没有恐惧,只有狠厉:
“徐从夏,这便是你一开始接近我的理由么?”
她似想到了什么,扯唇:“初见你时,那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很逼真。”
徐从夏一愣,没有否认:“多谢夸奖。”
初见徐从夏,是在街上。
几个混子强抢民女,沈怀溪刚要路见不平,却被到皇城赶考的徐从夏抢了先。
但,徐从夏根本不是混子的对手。
姑娘没救下,自己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沈怀溪看不下去,出手救下了他与那个姑娘。
瞧着徐从夏囊中羞涩,沈怀溪让他在如意客栈住下。
徐从夏很合沈怀溪的胃口。
知书识礼、温柔体贴,还有一身英雄气。
见徐从夏过得拮据,沈怀溪曾对他说过可以帮他一把。
徐从夏回,有一瓦遮雨,便已感激不尽。
沈怀溪不是没怀疑过徐从夏。
但,徐从夏在如意客栈住了半年,每日只是读书、读书之余帮忙客栈的活计,似当真无所求。
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徐从夏这人也很懂规矩。
所以,渐渐地沈怀溪便放下了自己的戒心,甚至将他看做知己。
后来,徐从夏以爱慕之名,偷偷了解她的喜好,暗暗记下她的弱点。
只要不逾矩,沈怀溪便不在意。
以前她以为那是他的爱护,如今看来却更像是处心积虑。
若不知她的喜好和弱点,怎么可能轻易将她骗至这荒凉之地,让她饮下毒酒!
徐从夏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怀溪冷笑:
“我起初是真心实意的是想同沈姑娘你白头偕老的。
毕竟,你那客栈有太多人的秘密,实在让人眼馋。”
沈怀溪一怔。
原来,他知道客栈的秘密。
她的客栈名唤如意客栈,也叫觅影阁,是家连皇帝也要忌讳三分的消息铺子。
徐从夏又道:“但,和研儿比起来,你那小小的客栈,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上不得台面?”沈怀溪想笑。
她披荆斩棘、踏着血踩着尸体,十年光景才勉强做上当家人之一,与那个叫研儿的相比,竟是上不得台面。
看来,徐从夏攀上了了不起的高枝。
“其实我真是舍不得你死。”徐从夏幽幽叹息一声:“我原本是打算让你给我作妾,可惜研儿容不下你。”
说话间,徐从夏蹲下,他伸手抚摸沈怀溪的面颊。
沈怀溪厌恶躲开。
徐从夏也不恼:
“沈姑娘,你还不知道吧?你一直在找的人被我找到了。”
沈怀溪赫然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真不怪你们觅影阁的人没本事,谁能想到沈姑娘你自小在垃圾堆里长大,竟会有那般了不起的父母呢!”
沈怀溪双手微颤,声音更是颤抖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他们是谁?”
“你自己都要死了,还想知道他们是谁?”
徐从夏听言,不无怜悯的看她:
“我记得你之前说,或许他们并不是真要抛弃你,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沈怀溪没应声,她说过吗?
或许吧,在醉酒之后。
徐从夏咯咯笑了两声:“没有苦衷,而且他们起初并不是要抛弃你,而是要……杀了你。”
“十月怀胎的孩子不要也就罢了,居然还想杀了。”见着沈怀溪陡变的容颜,徐从夏道:“你一定想知道原因吧。
我来告诉你,因为你,不祥。”
不祥?
沈怀溪愣住。
她设想过千万种自己被抛弃的理由,却唯独没想过是因为这。
“沈姑娘你知道,你的父母被问到若你还活着后,是什么反应么?”徐从夏声音更低。
沈怀溪看他。
“你父亲说,那便再杀你一次。”
“所以,你去死吧。”徐从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利剑一下一下狠狠地穿透了沈怀溪的身体。
濒死前,她听到徐从夏浅浅的一声叹息:
“沈姑娘莫要怪小生狠心,实在是沈姑娘你的心太冷,我捂不热。”
捂不热?还是不想捂?
眼皮渐渐沉重,沈怀溪苦笑着。
她想要劝自己安息:
没什么,不过是背叛罢了。
没什么,不过是被抛弃罢了。
没什么,不过是至亲之人说她若还活着,便再杀一次罢了。
没什么的,都已经习惯了。
她这一生,反正也没有过什么顺心之事,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可,为什么,还是不甘心!
她陡然瞪大了眼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扭断了徐从夏的手腕。
她,不瞑目。
……
惊雷响动,暴雨如瀑。
浑浑噩噩醒来,还没反应过来为何没死。
一抔湿漉漉的黄土先砸在了沈怀溪的脸上。
未睁眼,先听到铲土的声响以及两个男人极为感慨的对话:
“咱们就这么把她埋了不会有事吧,好歹是侯府的小姐呢。”
“咱们收钱办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若真有事,那也是岑家的事,与咱们有什么相关!”
“你说得对,不过你说这沈小姐当真是自己翻墙的时候落水淹死的么,我怎么觉着不像呢。”
“嘘,别乱猜!你管她是怎么死的,岑夫人说是淹死的便是淹死的,咱们只管埋了她便是了。”
“话是这么说,但万一沈家找她怎么办?”
“找?怎么可能!岑夫人既敢让咱们随便找个地方将这位埋了,不就是看准了沈家的人根本不在乎她么!”
“说来也奇怪吼,我记得这位沈小姐以前不是很受宠的么,怎么沈家的人说不喜欢便不喜欢了。”
“这谁知道啊,不过我倒是隐隐约约有听说好像是因为这位小姐命带不祥呢!”
“不祥?你是说沈小姐是个丧门星么!”
“可不,这个沈小姐刚出生没多久,好好的欣和侯府说败就败了;她才几岁,便克死了老侯爷;再长大些,好好的亲事说退就退了,你说说这不是丧门星是什么!”
“丧门星?”沈怀溪伸手拂掉脸上的土,腾地一声坐起来,沉声发问。
刚一张嘴,她先愣住。
这声音……不是自己的。
两个男人瞧着她那张晦暗不明的脸,愣了一下,嗷嗷叫着‘鬼啊鬼啊’跑远了。
环顾四周,沈怀溪微滞。
这里是……岑家的后山?
皱眉起身,沈怀溪心中隐约有个猜想。
她低头,借着坑中的雨水,看到自己此时的样貌。
泥坑里的水很浑浊,只勉强能看到大概模样。
但,足够让她明白一切。
原来,她不是没死,她只是重新活了过来。
她不再是觅影阁的二当家,而是皇城中那位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人见人厌的沈小姐。
她想笑。
这回,终于可以笑出来了。
老天爷,你终是待我沈怀溪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