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简飞光2025-10-21 17:2910,088

近了。停在远处窥视,教工楼的外墙窗台边,拉着绳子晾晒着外祖母准备做成咸菜的青菜,门口放置着木制手工小椅子。门开着,安静的烟火气,真好,不似这10来年,人去楼空的寂寥。

3

扒着门框往里探头,外祖母卷着袖子握着菜刀在两根长板凳支起的大簸箕里“擦擦擦”地切着青菜头,外祖父戴着老花镜坐在竹制的暖黄色沙发上翻看着前一天的报纸。

见我鬼鬼祟祟地扒在门口,外祖母侧头问我:“咋个这时候来了?吃饭了没?”

我点头示意她吃过了,然后瞥见外祖父把报纸搁在腿上,眼镜儿悬挂在鼻尖处,一脸审视地看着我。

“杵在门口干啥啊?快进来啊!”外祖母冲我喊到。

抬腿往老太太边上去,拉住她的衣角,怯生生地望着外祖父的方向。再也忍不住,一边掐着手心感受着真实的疼痛,一边痛哭出声。

“哎哟,这是怎么了?咋还哭起来了?出啥事儿了?”外祖母放下菜刀,转身用手胡乱抹着我流泪的脸。

微微挣了一下,扭身抽噎着望着外祖父,老人猛地把报纸往身旁一搁,没了往常的慢条斯理,皱着眉头镇定地问:“怎么回事儿?”

心里一窒,暗自深呼吸了两下,告诫自己保持冷静,脑子飞快地转动,找着合适的说辞。

“我妈她打我!我昨天晚上做数学作业做到12点多,早上起不来,她掀我被子,还拿扫把打我。还冤枉我看了一晚上的电视。呜呜呜。”谎话越说越溜,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莫名的委屈。

“嗨,我还以为咋的了?吓我一跳。打着哪儿了?没打坏吧?”外祖母一边幸灾乐祸地安慰着,一边拿起菜刀又开始切菜。

老先生依然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话里的真实性,或者是该怎么安慰我。

“我妈现在动不动就凶我,经常吓唬说要揍我。我知道我上了高中成绩没有初中好了,她不高兴了,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啊。”火上浇油。

外祖父叹了口气,仍旧没有开口,两手撑着膝盖起身直接往卧室走去。

我立马收了声,贼头贼脑跟过去,见他拿起座机听筒,“滴滴滴”地一下一下不甚熟练地拨着熟悉的号码。

电话还在接通中,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跟电话里说:“你们两口子还是收敛着点,阿娴都18岁成年了,还动不动就上手,像什么话?”

想来电话那头的母亲被外祖父一顿严肃的质问教训得云里雾里,只得把我在寒假里恶劣的行径添油加醋咬牙切齿地又复述了一遍。

“不管怎么样,高中不比初中,课业压力大,她自己懂事,你们不要一天给她增加压力,照顾好生活就行了。好了,挂了。”说完,不听母亲的抱怨和辩解,撂了电话。

“走吧,跟我上街走一圈,去邮局拿报纸,顺便看看你这个月的《读者》到了没有。”说完,慢悠悠换上不怎么干净,满是褶子的旧皮鞋,领着我出门往下街去。

他仍旧像记忆里的模样,黑色人造革圆顶帽把早就谢了顶的头部隐藏起来,身上那件大舅舅学生时代退下来的黑色皮袄子已经开始掉皮屑。背有些驼,两手背在身后,步履略有些拖沓,自顾自地慢悠悠往前走。

我偷偷打量老人几次,欲言又止。

他突然扭头冲我轻笑:“你也别跟我耍滑头。念中学那几年,天天在我跟前,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聪明有余,性子懒散,明明能做得更好,不是么?”

倏地把头往左一偏,埋进肩窝里,眼眶发红发热。

“外公,我去城里上高中一年多了,也没经常跟你们在一处,你身体咋样?血压正不正常?头还经常痛不?”稳着心绪,虽知道太急切,还是忍不住把回来以后最想问的问题说出了口。

老人轻蹙眉头,似是疑惑这生硬的话题转移,愣了两下笑开:“好着呢,胃口也比前两年好了,还胖了几斤。”

见他毫不在意的模样,心里火急火燎:“外公,我们生物老师说,人年纪大了,要每年都去做体检的,人城里退休的老头老太就是这样的。我明儿陪你去做个简单的常规体检好不好?”

“你这孩子,今儿怎么神神叨叨的?明儿都大年三十儿了,有得忙。再说了,谁腊月里没毛病还往医院跑的啊?”他没有因为我有些冒昧而奇怪的要求责备我,却也不以为意。

“唉,徐老师,新年好呀!您老去哪儿啊?”一穿着深蓝色羊毛呢子大衣,皮鞋铮亮的中年大叔突然打招呼,打断了试图再游说的我。

“出来逛逛。”外祖父满脸和煦的笑意。

“这是您那读书很厉害的外孙女儿?”大叔满脸堆笑地问。

“哪里哪里,还过得去,还要继续努力。”老人脸上的笑深了几分。

憋着的一肚子勇气突然就一泻千里,然后木然地站在一旁等他们寒暄完。一路上遇到很多跟外祖父问候新年好的爷爷叔叔,有他那些年在学校的同事,有他的学生,还有学生的家长。

拿了报纸回家,焦急地生着闷气,左右为难,于是窝在沙发上霸着报纸翻得“哗啦哗啦”直响。

“吃了晚饭赶紧地去洗澡,你以前的那个屋里还有衣服。明儿回乡下去了没热水器,当心感冒。”外祖母一边摆着晚饭,一边叮嘱着。

“我不回去,我今年就跟你们过年!”撅着嘴犟脾气上来了。

“别胡闹,明儿吃了中饭就回去,别误了给你爷爷上香。”外祖父严肃地批评。

“人都没了,烧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还不是给活人买安心,还污染环境。您还人民教师呢,搞迷信。”想着这次奇怪的经历,说得没甚底气,但还是咬牙犟着。

“胡咧咧什么?难道以后我百年了,你过年过节都不给上柱香?”老人说着自顾自轻笑起来。

我大恫:“大过年的,您在瞎说些什么?!”

见我表情难看,似哭非哭的,老人收了笑意,认真地说:“你都是大孩子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一听我和你外婆要老就哭鼻子呢?这人啊,生老病死,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呢。”似是自言自语,似是叹息。

“好了,吃饭了。你们一老一小都不像话。”外祖母把筷子递给我们,在一份诡异的沉静里,一起用了晚饭。

夜幕降临,老太太催促着我去洗澡。

“老婆子你先去把热水器开一会儿,等温度起来了再让她去洗。热水器最近有点不稳定。”老先生认真叮嘱着。

灵光乍现,积极地往卫生间跑去,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三两下剥光了衣服,做了两个深呼吸,打开了满是水雾的小窗的铁栓,冷空气忽地往里窜,顷刻间吞没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热蒸汽。

冻得一哆嗦,抱着手臂狠狠地搓了搓激起的鸡皮疙瘩。

原地曲腿碎碎地跺脚,仿佛抖一抖,热量就能回归。

又深呼吸了两下,似是下定决心,把淋浴的开关猛地往右边拨到底。突然增大的水流激得喷头一阵晃动,溅起来的水花冻得我蹭地往一旁跳了一步。

紧闭着眼睛扭着头,把双臂往冷水柱下送,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一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浑身的血液从手臂开始仿佛一点点被冻住。

狠狠跺了两次脚,整个身子站到淋浴下,突如其来的如刺骨的寒冰的水柱打在两肩,本能地躬身避开头部和胸口,嘴里忍不住“嘶嘶嘶”呻吟出声。

挺直了腰板,让冰冷的水从头冲到脚,剧烈的寒冷激得整个人呼吸困难,本能地发抖。

有些迷茫,有些难过,还有些委屈,寒冷混杂着复杂的情绪,刺激着眼眶不停地飙泪。

肆虐着身体,回来大半天憋闷的情绪总算发泄了出来,总算能,在激烈的水流声中肆无忌惮痛哭一场。

沉浸在负面的情绪里,身体的感觉反倒是减轻了些。

“阿娴~阿娴~~”不知过了多久,老太太在浴室门外喊了起来。

“怎么了?”哆嗦着失去血色的手关掉开关。

“热水器怎么没动静了?你那儿有热水没?冷不冷?”她大声询问。

“哦,刚停了一下,可能熄火了,我重新打燃。”抖着嗓子安慰着老人,重新开了热水。

温热的水打在冻得僵硬的躯体上,暖得有些麻木。慢慢恢复着知觉,心里木木地想念着阳光,期待着夏日。

戊子年腊月二十九夜晚,我在中学时睡了3个年头的被窝里默默地冲着虚空中念叨:“三爷,我知道你在,要是明儿早我不能顺利高烧住进卫生院,等我回去,一定一定会纠集所有的小伙伴,给你的商品刷差评,举报到你倒闭。”

我低声咬牙切齿地对着虚空威胁着,声音里还有被冻得太惨的恐惧:“老娘说到做到。”

然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夜半,朦朦胧胧听到不隔音的木门外窸窸窣窣有人在走动。

“老婆子,你先进去看看孩子发烧没?”似乎是外祖父的声音,只是为何,如此焦急?

4

头疼欲裂,全身的灼热感和极度的干渴逼着我撑开眼皮。入眼,外祖父揉着太阳穴,戴着老花镜随意地翻看着手里的《毛选》。老人肉眼可见的疲惫,心里既愧疚又心酸,却还是梗着脖子不愿承认自己干了傻事。

“醒了?把温度计拿出来我看看,你外婆去弄早饭了。你烧了一晚上,下半夜才退下去些。看看还烧不烧,卫生院开门了,还烧得去挂针。”他细细地说着。

我掏出温度计递给他,他颔首把温度计推得老远,嘘着眼睛仔细又小心地辨认着温度。

“不成,38.2,我去喊你外婆来收拾收拾,我们去挂水。”他一拍膝盖,起身往外走。

脑袋有些沉,被老太太一阵揉搓,裹了一层又一层。

护士长年三十儿值班,进来跟外祖父打招呼,戏谑地对我说:“你这孩子,折腾你外公外婆一晚上,我这也还想着早点回家吃年夜饭呢,遇到你个倒霉孩子。”

她顺手探了下我的额头:“不错,年轻人底子就是好。温度在退了。”然后转头安慰老先生:“徐老师,甭担心,这些孩子皮实着呢。别把你们老人家累到了。”然后冲我眨眼睛,搞得我一脸羞赧。

打完吊瓶,外祖父去医生办公室询问医嘱,我死皮赖脸地尾随。

何医生重复讲解着药物的使用方法,叮嘱如果反复发烧再去医院。

“何叔叔,我昨晚发烧,外公守了大半夜,看着精神不太好,您能帮他听听心脏顺便量个血压啥的吗?”我厚着脸皮要求到。

“你这孩子,挺有孝心的嘛。都是老熟人了,小事情。”他笑着应到。“徐老师,您别客气,坐,难得小闺女有孝心。”

外祖父皱着眉头一脸不赞同,没等他开口拒绝,我拉着他摁到椅子上。

何医生用听诊器细细地听着老人的心音,表情略微严肃,却也没有太多异常。检查完血压,他笑着对我说:“没啥问题,很不错,放心了吧。”

听着这样的结果,心反而往下沉了又沉。

“外公,我还有东西落在输液室了,你帮我去拿一下吧,我跟何叔叔请教请教学医的事儿。”我乖巧地指挥着老人家。

他无可奈何地出了医生办公室,我沉下脸,带着不符合年龄的严肃:“何叔叔,卫生院今天能做脑CT么?”

何医生见我表情郑重,也严肃起来:“怎么了?谁生病了?”

我摇了摇头,期盼地盯着他。

“不行啊,你也知道镇上的卫生院就这条件,没设备啊,要做脑CT的话至少得去县里。”他认真地回答,并没有因为我年纪小而敷衍。

我犹豫挣扎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您有没有办法不借助脑CT检查出病人半年内是不是有脑血管破裂的风险呢?”

他错愕,一脸不可思议。“这…”

还没来得及得到想要的答案,外祖父收拾好东西走进来,非常严肃地似是警告般地跟我说:“好了阿娴,不要再打扰你何叔叔。回家了。”

我犹自不甘心,何叔叔一脸尴尬地望着老人,外祖父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起身离开。

我丧气地跟在他身后,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回来,想破罐子破摔直接告诉他们真相和未来,但隐隐觉得可能会出问题,也恐惊吓到老人,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因着低沉的情绪和本就不适的身体状况,回来后躲进小屋衣服没脱就倒头大睡。

“嘿,小家伙,别睡了,起来聊聊。”有个不辨年纪的男声在耳边聒噪。

“你谁啊?别打扰我睡觉。”我不耐地想到。

“我是三爷啊!”他自得地回。

“什么三爷?我还是你大爷呢?”心里不屑地想。

“你个小鬼头,我是三爷,三爷,带你回来的三爷!”他怒道,一副“你个没良心的小王八蛋”的口气。

“什么?你是三爷?”我瞬间激动起来。

“三爷,你都送我回来了,我能不能。能不能…”

“不能!”我还没说完,他严厉地打断我。

“可,我都能回来,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些事情?!那我回来有什么意义?你个骗子!”我失控地指责他,隐约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在迁怒。

“你啊,傻孩子。你以为,就你那88块钱就能送你回来这一趟?你不知道,这可是大机缘,大代价啊。”他有些沉痛地感慨道。

我沉浸于自己无力的情绪,没太深想他的话外之意。

“阿娴啊,我也跟着这么叫你吧。你是个好孩子,我得劝你。别怪老人家狠心啊,你改变不了什么,我明儿就要带你回去了,你已经折腾掉了一天了,你得好好想想,你回来,到底想做些什么,能做什么。别钻牛角尖啊。”他难得正经,声音里满是疼惜和慈爱。

我沉默着,心有不甘,却也知晓他话里的善意。

我问自己:“你回来到底想干嘛?你回来,就是给老人家添堵,让他担惊受怕的么?”

强迫自己从迷梦中醒来,几分落寂,几分了然。

5

“外公,今年你那些学生怎么不送对联了啊?”我幸灾乐祸地问他。

“还不都是因为你这个倒霉孩子,往年啊,你那些叔伯都是一大早来给我们贴好然后去集市上摆摊。你发烧我们一大早就去了医院,刚你李叔叔还打电话来问怎么没人,说是一会儿收摊了再过来。”老太太没好气地指责。

“哼,外公自己就能写得一手好字,咋的每年就让人家送。我也写得不赖啊,为啥不让我写?”我撒着娇,扭着正在忙着中饭的老太太,一边心虚地喵着正在准备祭祖用的表文的老先生。

“嘿,你这小妮子还真会倒打一耙。你刚学会毛笔字那年,刚上小学来着?看你张叔给我们送来对子,死活不让我们往墙上贴,说什么你会写。”老太太开启了揭短模式。

老先生一边忙活着,头也没抬接着说:“你外婆专门去集市给你买了红纸回来,糟蹋了不知道多少纸,勉强写成了一副。”

似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他笑开:“贴好了以后啊,你隔壁杨爷爷来串门,问我今年的对联是谁送的,怎的写得这般难看,不小心被你听到了,一屁股坐地上哇哇大哭。”

他有些遗憾地继续感叹:“本来你写毛笔字还有些天赋的,结果从那以后啊,说什么都不肯再学了。可惜了,可惜了。”

我蹭地起身,不服气地拉起正握着毛笔的外祖父:“走,我们买红纸去,今年必须得贴我写的,一雪前耻。”

老人仔细地放好笔墨,由着我扯着他出门。

刚走到卖对联的一排摊位,就有两位叔叔招呼外祖父,心里喃喃念着:“难怪那些年我不敢在镇上干坏事儿,可能还没开始就被告状了。”

“徐老师,您怎么来了?我给师母说了,等一会儿中午收摊了就过来给你们贴上。”说话的人应该是外祖母嘴里的李叔叔,具体干啥的不清楚,只是每年都会在年关摆摊写对联,写得一手好字。

“得嘞,今年这大姑娘自告奋勇要自己写,就不用麻烦你们了。”外祖父自得地笑着说。

“那拿些纸去吧,您那儿应该没有。”一边说着一边抓了一大叠,急急忙忙的样子深怕老人家不收。

“那行,我就不客气。要不了那么多,统共就那三四个小门儿。少备几张,也让这娃儿有点压力。”说完分了一叠放回了原位。

到家,我一边在大桌上摆弄着红纸,一边好奇地问:“外公,李叔叔是干嘛的啊?人就做这点小本儿生意,占别人便宜不好吧?”

老太太一巴掌呼在我后脑勺,打得我一趔趄,转眼见她龇牙咧嘴地说:“你个臭丫头片子知道啥?那小李是做生意的,有的是钱,要你瞎操心。”

我揉着后脑勺不服气:“别人有钱也是别人的钱啊!”

“那是你外公的学生,当年要不是你外公凶悍,二年级就得辍学,你外公还补贴了好两年的学费呢。后来那小子出息了,要给你外公送钱送东西,被你外公教训了,然后就有了对联这档子事儿!”老太太翻着白眼,一副“你少见多怪”的样子。

“不是吧,我咋不知道?!牛逼啊!”我惊叹。

“说的什么鬼话!”老先生严厉地呵止。我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这有啥,你外公那些年当个领导把自己当成了活雷锋,要不是我能干,你妈他们得饿死。”老太太顺势老话重提。

“行了,快来写对联。老太婆自己煮饭去。”老先生略有些底气不足地吩咐道。

我提起毛笔,眼珠子转了转,行云流水般写道:“年年顺景则广源,岁岁平安福寿多”横批“吉星高照”。

没有插科打诨,没有卖萌撒娇,那一刻,我是12年后已然而立的我,因着至亲的长辈骤然长辞,为表怀悼,狠心逼迫自己练了小十年书法的我。

连着写完了所有的对联,一气呵成,老人久久没有言语。不知是否是错觉,我听着外祖父喉咙里压抑的叹息声。

“嗯,字不错,不过对子嘛,俗不可耐。”然后,我们都笑起来。

“您看,我厉害了吧,今年给老祖宗的表文也得我来写,我的小楷也不赖,不会堕了您的威风。”我大包大揽,大言不惭。

“行,你去把我书桌最里边抽屉里的名册拿出来,今年就由你来写。”他解下别在裤腰上的一串钥匙,拧出其中一个银色的小钥匙,递给我。

年幼时曾好奇过这个比存放土地证、工资卡的抽屉还神秘的隔壁抽屉,小心翼翼地打开,像个偷窥的小孩。

里边有一个蓝色的旧笔记本,下方压着一本颜色鲜艳却有些违和的大册子,估摸着应该是徐氏族人自己印制的族谱。

好奇地取出族谱,才发现族谱下方有一个古铜色圆盘,密密麻麻一圈一圈刻着天书一样的小字。

打开族谱,里边的画像简陋得引人发笑。

老人见我久久没出去,进来看我盯着大册子看得精精有味,忍不住好笑。

“外公,除了你,徐氏祖上有没有什么大人物啊?”我恭维地问。

“你个鬼精灵。咱徐家祖上,近一些的该是从胡广一代迁过来的,那可是出过总督级别的大人物的。不过啊,你老外公最佩服的还是我的高祖父,他啊,学识渊博,在当时,可以说是博古通今,在道学上,造诣是极高的。”说起这些渊源,老人眼里有我不懂的莫名的渴望。

“老祖宗叫啥啊?这么厉害的么?”我狐疑。

“老祖宗单名寅,行三,后辈一直叫他徐三爷。”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脸惊恐地重复:“徐,三爷?”

他难得亲密地摸了摸我的脑袋,没有再讲下去的欲望:“走吧,给老祖宗们写表文去。”

之后,我一直战战兢兢地写着小楷,不敢造次,心里默念着:“三爷,三爷,是您吗?”没有回应。

临近正午,老太太已经将饭菜摆得七七八八了,大舅舅和母亲才携着家眷姗姗来迟。小小的三房顿时热闹起来。

“哟,写得不错嘛。”大舅舅啧啧称道。

收了势,不想搭理他,对他这么晚才回来陪老人心有不满,又不好发作,于是沉默。

围着大圆桌,吃着外祖母准备的味道依旧不地道的团年饭,看着老人面上的满足,我想,也许,这就是年的意义吧。

饭后,母亲帮着老太太收拾碗筷,我扯着她的袖子示意她到外边的门廊下。

“你神经兮兮地干啥?”母亲有些不耐烦。

我摊开手,凑近她小声说:“我高中考上春季招生的时候是不是有4000块奖学金?你全给吞了我也没找你要过,我现在有急用,挪我50块。”

母亲作势要炸毛,我紧张兮兮地撇了眼里屋,示意她别瞎嚷嚷:“正经事儿,就50块,你就当今年不给我压岁钱好了。”

她掏了一下裤包,扯出一张绿色的50块,不情不愿地塞我手里,头也不回地进屋继续忙活去了。

揣着虎口里挪出来的巨款,得意洋洋地进屋,外祖父正在收拾着下午回老家上香要用的物品,我上前扯他,把绿色的票子塞他手里,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是我从被我妈私吞的几千块奖学金里撬出来的边角,给您了啊,这军功章可有您一半呢。”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径直往厨房去了。如果留心一些,能看到,老人捏着钞票的手,微微有些抖,脸上,似喜似悲。

6

午后,因着外祖父和大舅舅要回乡里祭祖,我不情不愿地同父亲母亲归了家。

催促着父亲提早给曾祖父母和爷爷上了香,跟母亲打了招呼说去镇上,让她明儿一早接我一起去给徐家祖宗进香。没等她咆哮,急匆匆地又赶回了镇上。

彼时,外祖父和大舅舅还没有回来,老太太和大舅母在灶台边忙前忙后的。见我出现,被吓了一跳。

“你个皮猴,又被你妈收拾了还是怎么的?”老太太问道。

“哪有的事儿,我今天要跟你们一起看春晚!”我嬉笑着。

“你们家又不是收不到中央一台?”大舅母狐疑地拆穿我卑劣的借口。

“我们家那电视又破又小,经常有麻点儿,烦死人了。”我半真半假抱怨道。

“哎呀,什么意思嘛,就一年多没养我了,连饭都不想给我吃,电视也不给看了?”见她们还要询问,一句话给堵回去。“我去给我妈打个电话,打完了我来做菜。”

“嘿,你还做菜,别糟蹋东西。”老太太不以为然。

戊子年的年夜饭,我就着外祖母厨房里缺这少那的调料,烧了一条红烧鱼,一盘糖醋排骨,炒了一个红烧肉,以及一大碗配料不齐不伦不类的扬州炒饭。

看着老太太和大舅母从一开始的担惊受怕,到后边的疑惑不解再到尝过味道后的目瞪口呆,暗暗自得。心里却也想着,真遗憾,我会的,不过也只是这几个家常菜。

这一年的年夜饭,吃得尚算圆满。一向胃口小的老先生,把我做的菜反反复复尝了个遍。

有些满足,有些心酸,还是忍不住玩笑道:“外公,我做的菜厉害吧。不过这些都是大鱼大肉,你和外婆年纪大了,吃了这顿下顿可就得吃青菜了。”

然后转头叮嘱大舅舅:“舅~外公和外婆年纪大了,隔年隔年地得带他们去县医院做下常规体检。”

陪着老人家看着热热闹闹的春晚,时不时跟着相声演员傻笑,但其实听得并不真切。

真奇怪,明明没有饮酒,却似乎有些醉了,声音越来越朦胧,画面越来越模糊。

7

被鞭炮声吵醒。环顾四周,庆幸,还没有回去。

外祖母已经在包芝麻馅的汤圆,洗净手,在铁盆子里对着一坨一坨的汤圆一阵胡乱揉搓,惹得老太太作势要给我一巴掌。

吃着自己包的大小不一奇形怪相的汤圆,父亲母亲早早来了镇上,母亲因着我“不辞而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讪笑着求她别发作。

外祖父放下筷子,催促我:“赶紧吃,吃完了我陪你们去烧香。”

我意外地扭头问他:“你们昨儿不是去过了么?”

“行了,就等你一个呢。”他没有应我的问题。

徐家湾的徐家坡,葬着徐家四代人,上至外祖父的祖父,下至我那英年早逝的小舅舅。

许是一路徒步进山沟,然后再徒步上山坡太过疲累,脑袋开始晕晕乎乎,甚至有眼冒金星的架势。

揉着眼睛摆着头,好不容易爬上了山头。

站在小舅舅的坟前,头越来越晕,眼前越来越模糊。不自觉地往小舅舅坟旁的空地望去。

“回去以后我就跟你大舅舅说,等我百年以后就埋在你小舅舅旁边吧,这样也方便你回来看我们。”外祖父顺着我的视线,百无禁忌地说。

我惊了一下,眼皮却越来越重。想发声,却如鲠在喉。

“好了,你回去吧。在这儿待太久对你不好。”他叹了口气,似是有些遗憾。“也别再来了,晓得你一直念着我,我知足了。”

眼前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迷雾,渐渐把我们分割开,有些急,却无能为力。

“别怕,我一直都在,有机会,会来看你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朦胧。“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再待一会儿。”

像是被巨大的漩涡拉扯着飘离了山头,外祖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林间,成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影子。

“小成啊~”山林间响起一声叹息,若我还在,一定会惊讶这声音如此耳熟。

“老祖宗,谢谢你前两天提醒我孩子发烧了,不然烧一晚上,得烧傻了。”外祖父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记得你年幼体质特殊,偶尔能见着我,那时候老是喜欢逗弄你。一来二去的,还就喜欢上你这素未谋面的小家伙。本以为以你的资质,能继承我的衣钵,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是倔强,当了一辈子教书匠。”老祖宗碎碎念叨着往事。

“入世出世,无外乎修行积德,何必拘于一格呢?”他眼里有隐隐的倨傲。

“你最后一次卜卦,还是为了这小丫头吧?”老祖宗问到。

“是啊,还是她7.8岁上下,这孩子顽皮,去河沟里玩儿差点溺死。还是没忍住,卜了一卦,然后给她换了个名字。一晃,10来年了,抽屉里的罗盘都快锈了吧。”他回忆着往事,一片沉静。

老祖宗:“这娴字除了希望她文静些,是还有希望以后贤能的意思?”

外祖父轻笑:“哪里有那么伟大的心思啊,我不过是个平常的祖父,希望小辈能当个富贵闲人罢了?”

老祖宗:“……”

外祖父:“我卜的最后那一卦,不甚明了,只知晓这孩子30岁这年有大机缘,吉凶难料。当时未深想,现在才知晓是因着这机缘里边有我自个儿。所以才卜不明了啊。”

老祖宗犹豫了一下,不太坚定:“小成,你知道的,其实,以你的功德,这死劫可化的。”

外祖父叹息:“老祖宗,您着相了啊。她选择这个时候来了啊。”

老祖宗噎住:“你这死脑筋。”

“老祖宗,就让我这半生功德换小辈安康吧。没什么好遗憾的,你看,12年了,她还心心念念着我这老头子。值了。”他释然地笑着,一身道骨。

“唉。有没有需要我为你做的?”老祖宗问道。

“那就麻烦您12年后送她回来陪我这个糟老头子过个年,顺便渡了这30岁的劫吧。”外祖父狡猾地笑起来。

“你!你!你!好小子!我居然遭了你的道!”老祖宗气急败坏地指责道。

外祖父:“老祖宗,这世间因因果果,不就是如此么?何必掰扯得如此清楚?”

老祖宗:“唉……随你去吧。我们总是能再见面的。”

尾声:

“滴滴滴”,监护仪的声音平静而规律地响着。

睁眼一看,一片刺眼的白,消毒水的味道窜入鼻腔,引得我一阵咳嗽。

“姐,你醒了?你真是吓死个人!”娇妹儿又是惊喜又是责备。

“我这咋的了?”迷糊地问她。

“你还说呢?你在我后边玩儿着玩儿就倒地上晕过去了,我们赶紧喊了救护车,医生中途说你心跳有两个时段快得吓人,我们都给你妈妈打电话了。结果你莫名其妙又好了。只是一直没醒,医生也没检查出啥毛病,真是的。”她嗔怪着碎碎念着。

“麻烦你们了,我手机呢?”我左右扭动着找手机。

“你这真是死性不改,才醒了就要手机!”她一边笑骂道一边从抽屉里拿出我的手机递给我。

一把接过,打开某宝,惊喜地发现聊天记录还在。哆嗦着手打字。

用户_20794409 :“老祖宗,您在不在?”

用户_20794409:“老祖宗,您出来啊。求您了。”

用户_20794409:“痛哭(´;︵;`)”

三爷:“你这破小孩,发炮弹呢?!不知道老人家打字慢?一点都不知道尊老。”

用户_20794409:“老祖宗,对不起。”

三爷:“傻孩子,你没事儿了吧?没事儿了就好好回家陪你爸妈和外祖母过年,记得给你外祖父上上香。”

用户_20794409:“老祖宗,我明年还能回去陪他过年不?8888也行的,我会努力存钱的。实在存不下来,刷信用卡也行。”

三爷:“你!你这兔崽子!”

用户_20794409:“老祖宗,对不起,我只是有些难过。”

三爷:“孩子,记住啊,死生皆妄相。小成希望你娴静贤能。既然活着,就好好活着。别一天到晚唉声叹气还要威胁给我差评,满心戾气。”

用户_20794409:“老祖宗,我还能见到他不?”

三爷:“他不是偶尔也回来看过你么,你着相了。”

用户_20794409:“谢谢您,您是不是也要走了。”

三爷:“就你机灵。”

三爷:“走了啊。记得乖一些,别骂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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