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林枝用过早膳,宋辞就进宫了。
林枝今日状态好了许多,嫌待在屋里太闷,便趁着宋辞不在家,让青山唤人给她搬了张躺椅到屋檐下,坐着透口气。
春光已至,但院子里雪还没有化,天气仍是很寒冷,朝云拗不过她,只得给她盖了条很厚实的被子,只露出一张脸,眼睛的红.肿未褪,像只铸巢过冬的小兔子。
东小院里还是很安静,府里的下人都不会进入这儿,平日里连路过都极少。
林枝安安静静的躺了会儿,才问立在她身侧的朝云:“哥哥是怎么去尹家退亲的?”
她这遭醒来,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就被迫接受了无数爆炸性的信息。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空下来,准备捋一捋前阵子发生的事情。
朝云说道:“您受伤昏迷期间,那尹侍郎来过几次,但王爷都没让他进门,待陈太医说您身体情况稳定下来了,他才抽了小半日的时间,带着雁山亲自去了一趟尹家,同尹尚书和尹侍郎提了取消婚事的事。”
林枝受伤昏迷期间,朝云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其实并非亲眼看到宋辞去尹家退亲的事。
她所知道的消息,都是雁山回来后传达的。
“原先那尹侍郎并不愿意,但咱们王爷原本也不是去同他商量的。”
林枝闻言,轻嗤了一声,说:“这么霸道。”
她倒是没什么情绪,但朝云怕她介怀,一时间也没敢再继续说,直到林枝又问了句然后呢。
“然后王爷还说,尹侍郎根本没有保护姑娘的能力,那日姑娘中毒的时候,尹侍郎就在姑娘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朝云这才继续往下说,“王爷说,若是姑娘嫁给他,往后再遇到危险,这尹侍郎保护不了姑娘不说,姑娘身边的护卫还得分心去保护他,如此这般,他凭什么放心把姑娘嫁给他,然后尹侍郎听了,就不敢再说话了,这事儿就这么解决了。”
林枝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客观道:“其实此事也不能怪尹侍郎。”
然后顿了顿,又很快说:“不过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她将自己的手从被子底下拿出来,晃了晃仍旧挂在手上的铃铛,眉眼弯弯。
朝云也替她觉得高兴,但还是道:“姑娘这话说得,若是让王爷听到了,就该说您了。”
林枝这次中毒,虽不致命,却到底对她的身体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她本人不知晓,但朝云却是日日看着宋辞为此焦灼不安,煎熬不已的。
林枝顿了一下,说:“你们不要同他说不就得了?”
她知自己失言,但这话确实也不无道理的。
若非这场意外,宋辞是真的铁了心,要让她嫁给尹殊樾的。
如今已至二月,她醒来时,已经过了原定的婚期,还同宋辞说开了,往后再不会忧于生离死别,于林枝而言,这便是因祸得福。
这是自林枝从宋辞手里接到赐婚懿旨之后,朝云第一次见她展颜。
自家姑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还是道:“恭喜姑娘,得偿所愿。”
林枝笑笑,手中的白玉梨花铃铛在和煦的日光下,泛着莹润的光芒。
她一直在屋檐下坐着,直到宋辞回来。
他进宫一趟,也没有耗费很长的时间,回来时,天光仍是大亮。
他倒也没有责怪林枝在屋外坐着吹风。
林枝在床上躺了小半月,虽是没有意识,但也舒服不到哪儿去。
如今春日好,虽刮过的风仍是有些凛冽,但朝云将她照顾得很好,被褥垫子都准备得厚实,她怀里还捂着个汤婆子,也不会着凉。
宋辞也没急着催她回屋,在原本朝云搬来坐着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探手到她的被子底下,找到她被汤婆子和厚被子捂得暖乎乎的手牵着,才问她:“我出门后就一直在这儿坐着了?”
林枝其实还是不大习惯同他这么亲密。
虽然他们之间原本也很亲近,但做兄妹的亲近,同如今的亲密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她双颊泛红,但也没抽出自己的手,只应了是。
她问宋辞:“你今日进宫,是有什么事吗?马上雪就要化了,是不是要出征了?”
她还记得,在她中毒之前,宋辞便一直待在军营里,说开春了要出征西北。
昨日皇后也同她说过,西北战场险峻,林枝的眉头不自觉的就蹙了起来,眉宇间的担忧怎么也藏不住。
宋辞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温声安抚她:“不是,苏家被抄没了,边沙军队没了苏相的支援,这一时半会儿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这仗暂时是打不起来了。”
他坐的凳子是朝云先前搬来自己坐的,为图方便,朝云拿的是轻便的小板凳。
朝云自己骨架小坐着还行,但宋辞人高马大,显然坐得并不舒服,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坐得格外憋屈。
但他也不挑,只继续同林枝说道:“我今日进宫,是同皇上说让他给我们指婚的事的。”
林枝一愣。
宋辞有些紧张,牵着她的手,说:“先前皇上就同我说,若我什么时候想娶妻了,便去同他说,让他给指婚操办,枝枝,你,你愿意嫁与我吗?”
他没察觉,手上的力道都把林枝的手指捏疼了。
便是林枝,也极少见到宋辞如此紧张的模样。
她原先还有些茫然,但见着宋辞紧张的神色,顿时又笑了起来,说:“我愿意呀。”
她当然愿意啊,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她怎么会不愿意。
宋辞松了口气。
林枝笑着问他:“你都去同皇上说好了,才想着回来问我愿不愿意啊?”
“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宋辞说,“但是方才你不说话的时候,我还是很紧张。”
宋辞承认,自己今日是有些着急了。
他昨夜才同林枝说开,但他却并非是昨日才开始爱林枝的。
在过往的许多年里,他其实也曾无数次的幻想过,有一日能凤冠霞帔,娶林枝做他夫人。
不仅仅是妹妹,他们明明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他们原本就该在一起的。
如今夙愿得偿,他一刻也不想再等。
林枝说:“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太快了,他们昨日才刚说开,今日就突然说到成婚的事,她的反应有些跟不上。
“不突然,早该如此了。”宋辞说,“若非我钻了牛角尖,也不至于耽搁这么长时间。”
林枝勾了勾他的手指,说:“都过去了,不提那些了。”
时至今日,再同过往追责没有意义。
只需他们如今是圆满的,就足够了。
宋辞心里原本还有几分郁气,但听得她这么说,也释然了。
他脸上难得露出了点笑意,说:“是,都过去了。”
那些纠结苦涩的过往,都是过往,从今往后,他会待林枝更好,弥补曾经带给她的伤害。
起风了,他转头问林枝:“回屋里吗?”
林枝应了声,他便起身,连着被子一起将林枝打横抱起,轻轻松松的转身往屋里走。
林枝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说道:“我这样好像一只蛄蛹。”
她如今情绪明朗,又能开玩笑了。
宋辞很配合她:“就算是蛄蛹,你也是最好看的那只蛄蛹。”
他过去也并非没说过这样的话,但大抵是身份变了,如今林枝听着竟觉得有些羞涩。
她红着脸嗤宋辞:“你惯会说这些好听的哄我。”
“谁说的?我从不妄言。”宋辞把她抱回床上,“要不要睡会儿?”
“不睡了。”林枝睡了小半月,已经睡够了,这会儿根本没有半点睡意,一双红.肿未褪的眼睛乌溜溜的转着,仍是十分灵动。
宋辞合衣在她身边躺下,搂着她:“不睡便不睡吧,我陪你说说话。”
林枝安安心心的靠在他怀里,还是问道:“你不忙吗,整日待在我这儿。”
虽说暂时不用出征了,但他身为大盛朝的大将军王,也并非是个闲散职位,要做事儿的。
“如今天下太平,能有什么事儿?”宋辞抱着她,懒洋洋的说道。
西北边境安全了,这夺嫡风波就掀起了一阵小浪,如今也停歇了。
宋辞确实挺闲的,便是不上朝也没什么关系。
他同林枝讲今日进宫见皇上和皇后的事,说:“舅母的意思,是让你从宫里出嫁,她给你备了许多嫁妆,当然,我也给你备了很多。”
虽说林枝是嫁给他,但该有的东西还是得有。
林枝捏着他的手指,问他:“从库房里抬出来走一圈再抬回去?”
宋辞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觉得有些好笑。
“无碍,反正咱们府上有的是人,搬一趟也不辛苦。”
他要林枝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与他,从此从大将军王府的姑娘变成大将军王府的王妃,让世人艳羡,无可诟病。
林枝点头:“行吧。”
宋辞又说道:“皇上命礼部全权操办咱们的婚事,待他们算出个良辰吉日,再一道下圣旨,在此之前,你还是先安安心心的养好身子,什么都不用操心,等着做新娘子便是了。”
林枝的脸又红了几分,还是乖乖的点头:“哦。”
她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但耳边宋辞沉稳规律的心跳声又让她觉得很安心。
这春寒料峭,屋内燃着碳火,空气干燥又很温暖,很是催眠。
再加上.床榻柔.软,林枝原先说自己不想睡了,但同宋辞说了会儿话,又逐渐生了困意。
宋辞原本还在同她说话,就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一低头,小姑娘困得眼睛都阖上了。
他不由失笑,也不再出声,隔着被子轻轻的拍抚着她,哄着她安睡。
过去宋辞偶尔也曾埋怨过命运待他不公,给他心底留了一份柔.软,却又不予他留住的勇气。
直至如今,他又感念上天眷顾,虽有波折,但他最珍爱的小姑娘,如今就安睡在他的身侧。
林枝这一觉睡得并不长,但她醒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宋辞,只有朝云守在她身边。
她顿时觉得有些失落,但并不慌张。
虽然这两日她都有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但宋辞给她的安全感很足,她不会因为一次小睡醒来见不到他就慌张,只是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难免觉得有些落差,心里也有些空寂。
她转头问朝云:“哥哥去哪儿了?”
“姑娘一醒来就要找王爷。”朝云笑着调侃了她一声,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继续道,“王爷在院子里呢,他才刚出去,姑娘要出去看看么?”
接连两次重创,对林枝的身体造成的损害是巨大的。
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在她刚睡醒的时候,总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缓过来。
她在床上坐了会儿,缓过那阵眩晕,才由着朝云扶她起身,给她穿衣裳。
入了夜,温度要比白日低不少,朝云给她拿了那件崭新的红狐斗篷穿上,刚系上带子,宋辞就从外面走进来了。
他换了身衣裳,月白色的广袖锦衣穿在他身上,将在沙场上磨炼出的冷锐和戾气都藏得干干净净的,完全不见武将的影子,倒像九天之上的仙人,温润莹洁的白玉冠更是显得他的气度从容矜贵,不染俗世尘埃。
林枝看得愣了一下,好半晌才问道:“咱们要去哪儿吗,怎么穿着这么隆重?”
天色昏暗,烛火遮掩,她没有看到宋辞倏然变得通红的耳根。
宋辞左手虚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下,说:“没事,咱们哪儿也不去。”
他走过来,牵起林枝的手,先是问她:“睡得如何,还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
林枝摇头,目光里仍有疑惑。
宋辞摸摸她的脸,也没解释。
他只是牵着林枝往外走,说:“去院子里。”
林枝也不多问,乖乖跟他走。
东小院里素来就是整个大将军王府里最明亮的地方,每日入夜宫人来点灯,一盏都不能落,因为林枝怕黑,所以东小院里,几乎没有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留半点阴影。
所以林枝在屋里,透过窗户隐约看到院子里明亮的灯光时,并未多想,直到被宋辞带出去。
她仍是站在廊下,就在宋辞身边,看着挂了满院子的花灯,震撼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宋辞去岁也送过她满墙的花灯,就在去岁的除夕夜。
只那日早上他们刚吵了一架,又因着她的婚事,那晚闹得也并不是很开心,看花灯的喜悦,也被打了折扣。
林枝没想到宋辞还记得这件事,也还记得,当时她很喜欢,宋辞提议拆了再挂到东小院来,或是再买一些,重新挂满东小院,她却拒绝了的事。
那时候她觉得,惊喜之所以是惊喜,就在于它的出其不意,若再复刻,那份心境也不一样。
可原来,惊喜之所以是惊喜,就在于,无论何时,只要它出现,都足以让她欢喜。
林枝的眼睛里蓄了泪花,又映着满院子的烛光,格外璀璨。
她转头去看宋辞,宋辞满脸温柔,摸摸她的脸,问她:“喜欢吗?”
林枝点头。
她想说喜欢,但嗓子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于是只能点头,又抓紧了他牵着自己的手。
今夜这满院花灯,比起去岁除夕夜挂了满墙的那些还多,高低错落的挂着,像是银河里的星星,似一副画卷,美得不似凡境。
宋辞牵着她走到院子里,弯腰从地上拿起一盏天灯,同她说:“去岁除夕,说要陪你放花灯的,但后来一直没机会,一拖再拖,就到了现在。”
去岁除夕过后不久,他就出征了,再回来已经入秋,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此事便被抛在了脑后。
今岁除夕更不必说,那是他们之间,关系最为僵硬的一段时间。
都不说放天灯了,二人连好好坐在一起吃顿饭,都是奢侈。
思及此,宋辞喉间也哽了一下,说:“枝枝,答应你的事,我都会做到的。”
是承诺,也是宣誓。
林枝眨眨眼,蓄在眼眶里的泪珠就滚落下来。
她有点娇气的抱怨:“你干什么呀,一直惹我哭。”
从昨夜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掉多少眼泪了。
宋辞一手拖着那盏天灯,用另一只手轻轻擦掉她的眼泪,说:“最后一次,以后再不惹你掉眼泪了。”
他把手里的天灯交给林枝,帮她拿着火折子,问她:“许愿了吗?”
林枝捧着灯点头。
她的愿望无非就一个,就是祈愿宋辞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她不要他将军百战死,功绩权势皆是虚妄,她只求他能同她一起白头,无论何时,都不要再放开她的手。
过去、现在,以及将来,再无任何理由,可以将他们分开。
她永远做他最忠实的信徒,他生,她也生,她死,她也不独活,死生相随,无怨无悔。
载着凡人心愿的天灯晃晃悠悠的从手里飞走,慢慢的,飞得越来越高,好似是真的能将凡人的愿望送至神明面前。
林枝一转头,就撞进了宋辞满是深情的目光。
他不知道看了她多久,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站在满院花灯中的她,却见她比灯火更粲然。
林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过去从未察觉,原来宋辞眼里,藏着那么深的爱意。
半晌,她听到他温柔的说:“我们枝枝的愿望,一定都会实现的。”
林枝霎时莞尔,眼里泪光闪闪,说:“当然。”
宋辞也跟着笑,抬手摸摸她脸,用掌心托着她,低下头,吻就落在了她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