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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婶乐呵呵一笑,说还是老样子。
我却在听到吴渺妈妈声音那一瞬间疯了似的挣扎起来,手碰到旁边的红花油瓶子,抓起来用力地砸向肖的头。
他闷哼一声,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泪水疯狂地掉落,我来不及拿上外套就冲出家门。
看到红蓝色灯光闪烁那一刻才仿佛从梦中醒来,穿着制服的姐姐给我递来一杯温水,我看到她眼里的怜悯,强行勾起笑意。
她说:「别怕。」
但其实我很清楚地知道,坏人不一定会受到惩罚。
就像这次,向玲和我血缘上的生父来了。
向玲哭着去抱向肖,我的父亲夏启气愤地对着面前穿制服的姐姐大吼:「这是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们来管!」
说完他就冲上来给了我响亮的一巴掌,指着我鼻尖破口大骂:「你哥哥喝醉了和你开玩笑,你是不是疯了跑到这里来!」
在他们面前哭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很早就学会了自己憋着。
被夏启拖着离开派出所时,我想,刚刚那杯有点甜的温水还没喝完。
我被关在了夹层。
夏启把门锁了,也把电断了。他嫌丢人,只不过是嫌我丢人。
我在一片黑暗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多少天没去学校,我也记不清。因为手机被夏启收走,我联系不上任何人,不过不重要,反正没人在意我会不会去学校。
我只能趁着早上夏启去上班的时候打开窗户,木愣愣地看着外面小贩开张。
16岁那年开始,我的世界逐渐变成灰黑色,但我突然发现,一抹天蓝站在楼下朝我招手。
吴渺还是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穿着蓝色校服张开胳膊一挥一挥的。
我问他:「你脸上怎么了?」
他指了指自己脸,又呆呆地挠头,「我去和向肖打架了,他以后不敢欺负你了。」
我揉揉酸涩的眼睛,笑他:「你被打还差不多,脸都肿了。」
那天晚上我就被夏启要求明天开始回学校读书。
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以吴婶为首的楼下小贩,明着暗着骂夏启和向肖是狗娘养的,被向玲听到后,在楼下大吵一架,结局是向玲被骂哭。
夏启最怕家丑外扬,当即就要我出去多走走,让别人看他们并没有亏待我。
我坐在吴婶的西瓜铺子旁边,一边赶前几天的作业一边感谢他们。
对面烧烤铺子的叔叔是天生的大嗓门:「你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哪能真看着不管呐!」
吴渺把切好的西瓜从斜后面递给我,不小心漏了滴汁水在我本子上。
我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腕,「我明天又要被骂了!」
那次之后,向肖再也没有找过我麻烦,只是他的朋友给我甩白眼,我也当没看到。
吴渺陪我上学放学。我回家,他就去妈妈的西瓜摊上帮忙,很普通的生活,但是对我来说却一天比一天好。
直到我看见吴渺从天台上跳下来,像按下静音键,我活在真空环境里,喧嚣的人声压缩成指甲摩擦黑板的声音,刺得我耳朵生疼。
老师拦住要上前的学生,也拦住了要冲上去的我。
「他不可能自杀!」我拉着面前老师的衣领大声尖叫。
吴渺他说要和我考同一个大学。
他说要学农业技术专业,他还想回乡下陪妈妈种西瓜。
但好像一切也只是从那一刻暂停。
学校的监控拍下了吴渺一个人走上天台,又跳下去的全部经过。
我只能无数次崩溃地回忆吴渺被抬走后地上没擦干的血迹。
18岁这年,我的生日礼物是吴渺永远离开。
我给自己买一个45块钱的蛋糕,和那个没送出去的天蓝色餐盒一个价钱。
许完愿后,我翻开了吴渺的日记本。
他从来不让我看的,在他跳楼那天,我一边哭一边藏起了这个本子。
2016.10.27
「她又被欺负了。」
2016.10.29
「拳头和脸相撞,哪个更疼?现在知道了,是我更疼,好疼啊…坚强,吴渺,你是个男子汉!」
2016.11.13
「什么叫用我来换?向肖是不是疯了。」
2016.11.15
「向肖又来了,他让我考虑一下。」
2016.11.19
「好疼…」
2016.11.20
「好像撕裂了…」
2017.3.9
「疼…」
2017.5.7
「疼…」
往后翻,是密密麻麻的「疼」。
我抱着本子泣不成声,生日蜡烛燃尽,「噈——」的一声熄灭了。
我以为的日子越变越好,只不过是吴渺在帮我承担所有伤口,甚至…用他自己来换我。
整整七个月,他被向肖折磨得不成人样,选择在高考的前夕,结束自己可悲的生命,而这份可悲,是从遇见我那一刻才开始的。
吴婶带着儿子回老家了。
我告别了烧烤摊大叔,却看到街对面挑水果的向玲,她仰着头,指向我们小区的房子,「就这么高吧,一下子跳下来,那多高啊,就听见砰的一声,肯定当场就摔死啦,想想都吓人。」
她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看着被吓到的其他客人,又清嗓子说:「现在的小孩,心理承受能力弱,哪像我们当初能吃苦啊。」
我恨不得冲上去拿起水果店的刀就动手,但我不能,我要让向肖、向玲血债血还。
高考成绩查询之前,我就接到了招生办电话。
我考得很好,招生办老师来了家里,对着夏启和向玲夸了我又夸他们养得好,看着他们忽青忽白的脸色,我只觉得好笑。
向玲端着切好西瓜让老师吃,老师却摆摆手,没那个心情,只顾着一个劲给我推荐他们的学校。
但我心情还不错,第一次吃到她亲手切的西瓜,我冲她笑了笑。
听到我说再考虑考虑之后,老师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却被向玲硬生生拉住,问他们向肖的成绩能去哪个大学。
我放下西瓜,冲着门口的向玲说:「妈,你别为难老师了,哥哥成绩我们都知道的呀。」
他哪能去个好大学。
最后我还是选了和吴渺约好的学校,他不能去,我得去。
我要去帮他看看。
遇到伍谦那天是个雨天,他是学生会部长,来帮新生拎行李。
我没留神踩在了水坑里,雨伞也掉在了地上,却没淋到雨。
他把伞撑在我头顶,帮我拉起了行李,把我送回寝室。
「这边是老校区,路上坑坑洼洼比较多,所以雨天积水严重,可以先去寝室楼下充水卡然后回寝室洗个澡,不然容易感冒。」
他像电视剧里的温柔男主角,又给我介绍食堂和教学楼的位置,最后把我送到寝室楼下就准备离开,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他有些诧异地回头。
我问他:「学长,能给我一下联系方式吗?」
他突然笑了,问我要请他吃饭吗。
看到我很正经地点头,他像是没有办法一样,无奈接过我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拨了出去,「这是我的手机号,嗯……微信也是这个。」
伍谦和他名字一样,是个谦谦君子,比我大两届,教会我不少东西。
室友经常问,我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了。
他很好,如果我没有烦恼地长大,也许我很期待做他女朋友。
但我不能。
因为他是张娜的儿子。
我曾经见过伍谦无数次,在张娜桌子上的合照里,她骄傲地说她儿子非常优秀。
确实。
我看着站在树下看手机的伍谦,顺了下自己的头发就小跑过去。
看到我,他立刻收起手机,伸手又帮我整理衣领,「不用着急,我又不会跑。」
我耸耸鼻子,把抱着的书塞到他手里,「我刚刚都在楼上看到了,有人找你要微信是不是?」
他抿嘴,却没忍住还是笑出声:「吃醋了?」
我不回他,气冲冲地朝教学楼走去。
他追上来拉着我,和我十指相扣。
「今天出去吃火锅好不好?」
服务员隔壁火锅汤不小心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知道,机会终于来了。
服务员和伍谦着急地把我送到医院,得知要撩开衣服擦药的时候,我撒泼似地尖叫起来,挣开护士的手。
伍谦抱着我,说别怕。
我只是哭,问他可不可以不抹药。
他犹豫了一会,问医生,能不抹药吗?
医生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她怕疼,你也不懂事吗?不擦药怎么好,就一直痛吗!」
伍谦轻轻拍我的背,很久之后,我才忍住抽泣,问他:「你能单独帮我擦吗?」
他连忙答应下来。
也许是身上太多疤痕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我能感觉他一直在看我,但没有动作。
很久之后,他才说话,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怎么弄的?」
伍谦的手轻轻抚上结痂的疤,我忍不住轻颤,他又飞快地收回手。
见我不说话,他也安静地把烫伤膏擦在我肩和手臂上。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直到把我送到寝室楼下,他突然搂住我,把下巴搁在我头上,「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实际上,我只是在寝室坐了一会,晚上十点左右给他发了条短信:
「抱歉,我好像没办法开始一段恋爱。」
十分钟之后,室友跑来神情奇怪地问我:「夏夏,你和学长吵架了吗?」
我说没有。
她却说伍谦在楼下等我。外面在下雨,他没打伞。
我撑着雨伞跑下楼,他看见我,也只是笑。
恍惚间,像那年站在楼下朝我招手的另一个少年。
伍谦穿着白色衬衫,伸手用力地抱住我。
我学着他也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回去吧。」
他有些小性子似地摇头。僵持了一会,我又说:「你不一定能接受。」
他反问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接受?」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的过去,我所受到的暴力和伤疤,我全部告诉他了。
只不过抹去了吴渺的出现和离开。
伍谦红着眼,想碰我展示出的伤疤又收回手,「疼吗?」
「现在不疼了。」我有些无所谓地放下衣袖,耸耸肩,「我不是一朵小白花,伍谦,我只想报复他们。」
他不说话,我也只是站起来,把伞留在这里,「我先回寝室啦,你也早点休息。」
三、二、一…
伍谦猛地上前从身后抱住我,炙热的呼吸打在后颈,激起一片疙瘩。
「我陪你,我陪你报复他们,夏夏,别怕。」